第58章 查探
长剑落地,风宿恒立时松手。
栖真揉着酸痛的腕偏过头,借着打量四周,呼出一口长气。
这地方熟悉的,不久前刚来过,不就是那个海边港口?
码头上各色船只犹在,玩风月宝鉴的白沙滩犹在,海岸线上长长的摊位犹在,但现在看上去又很陌生。
因为没人!
天色已暗,照说渔民收摊回家也很正常。但现下这片港口却是黑暗死寂,没有一丝灯光,不见一个人影,简直毫无生气。
栖真疑惑,看了一眼风宿恒,见他先行一步,只好赶紧跟上。
走了几条街,整个镇子确实无人,连条看门狗都没,这里除他们两个活物,唯有月光下地上擦边重叠的一双影,让人瘆得慌。
风宿恒找户人家推门进去,见房内家设井然,并无异样。他又接连看了几户也都一样。
栖真琢磨,看来当地人撤离得并不匆忙。但问题是,人到哪里去了呢?
若在以前她和风宿恒必会交流想法,现下两人虽没远离对方半步,却俱不开口。
风宿恒摸排完几户人家,脚步一转往西出镇去。
两人走了一段,同时停下脚步,眼睛盯着月光下某处,不约而同上前查看。
兴许他们动作太同步,两人下意识对望一眼,栖真装作查探痕迹,率先避开视线。
镇上都是石板路,而此处已近小镇边缘,接驳的是荒郊野外那种土路,路上脚印就比较明显。这里是出镇要道,来往人群络绎不绝,留下脚印很正常,可细看就会发现不对劲。
首先,脚印数量极多,且深浅一致,仿佛是一大群人同时踩过留下的。
其次脚印都指向同一方向,全往镇外去。
而最古怪的是,栖真估摸一下,即便过去的是一大群男人,这脚印也未免……大了些。
她还蹲着思量,风宿恒已经起身,越过她往前走。
他头都不回,像要独自走远,栖真瞪着他的背影就是不起身。
风宿恒越走越慢。
栖真默默从一数到十,仍然瞪着他,蹲着不动。
风宿恒终于不情不愿停下脚步,背手望月,久到栖真没办法,只好拍拍裙子跟上,两人才相缀三四步继续上路。
小镇外是片树林,栖真知道往前骑行一个多时辰,会经过一个叫酿泉的村落。
而她之所以记得村名,是因为村中有口大井,当初他们路过时补过水。听村里人说此井乃村中一宝,打出来的水有点甜,当时听得她闷笑不已。而酿泉到千林中间还有几个小村。看风宿恒现下一路前行的架势,莫非想去酿泉寻找失踪的镇民?
越往前林子越密,林梢挡住月光,让人看不清前路。四周莫名沉寂,无一丝虫鸣鸟啼,只有两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林间窸窣。
若非前面的风宿恒身着金玉色,能勉强衬出点光亮来,在这漆黑的林中只怕连他背影都要看不清。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栖真又饿又困,恍惚中周围暗影憧憧的树林好像全消失了,视野里只有一个金色的背影在前引领。
栖真掐起合谷,竭力拉回自己的神智。
从神明大宫回来后,她虽心心念念返回现世,对现世回忆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此刻她却想起窦诗。
有一次窦诗酒吧买醉,电话错打到她手机上,她只好半夜三更从办公室去酒吧接人。
开车回去的路上窦诗终于清醒,又哭又笑:“是,他是富二代,他家里是社会名流,可以前……我和他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平等对话,他没觉得比我高一截,我没觉得比他矮一点。可是当他知道我爸妈只是高中老师时就变了样。他悄无声息往后退一步,他不把我和他放在一条线上了,他开始彬彬有礼,保持距离。你能说他负心吗?不!我俩从没捅破过那层窗户纸!你说遇到这种男人我能怎么办?除了郁闷我还能怎么办?”
记得当时她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这种事值得她手下最得力的女强人颓丧到深夜买醉?
于是她干巴巴回了一句:“我没遇见过这种男人!”
窦诗嗤笑:“你儿子都四岁了,哪里还在乎男人!”
“男人到处有,再找一个呗!”
窦诗铿锵:“遵命,老大!”然后两眼发直,等车子驶进小区时忽然哽咽:“可我就是喜欢他啊!”
当时她只觉恨铁不成钢!
好个恨铁不成钢!
柳絮回喜欢上一个人哭得要死要活,窦诗喜欢上一个人也哭得歇斯底里,而她看的那些电视剧里呈现的喜欢也是一番死去活来。
“喜欢”,为什么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呢?
她也喜欢易郄、蒙幻和顾医生啊,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啊!
她希望易郄和蒙幻快点找到女朋友,顾医生和他家那位和和美美。甚至,即便归之殊途……她好像也是喜欢风宿恒的吧!
有朝一日他和心上人成亲,而她还没走脱的话,砸锅卖铁她的祝贺红包也不会缺席!
只是如今看来,这红包是送不出去了。她想给,风宿恒也决计不会要——他大概在心里彻底把她拉黑了。
栖真想得出神,一下撞在前人背上……他什么时候站着不走了?
风宿恒伸手一拦,阻止栖真上前。
悻悻然从他臂弯窥视,前方三四丈远,地上好像卧着一摊东西。
风宿恒走近查看。天色虽暗,栖真随他靠近,待看清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具马尸!
马头上皮毛还在,身体却被啃出白骨。
什么野兽那么凶猛?
情况有点诡异,栖真仔细想了想,此地并非崇山峻岭,人来人往的,应该很少有大型猛兽出没,而马尸还衔着马轡,分明是驯马而非野马,出现在此,要么有人骑来,要么是拉车的。
她还在琢磨,就见风宿恒已经查完,起身便走。于是忙跟着他复行一段,果见前面有辆倒地变形的马车。车辕上还套着一匹马,不,确切点说,还套着一具马尸。
只是这一匹,从头至尾已成白骨。
栖真心里嘀咕,看马车前进方向,应该是往锦驰镇去的,不知在官道上遇到什么变故。
风宿恒打定主意不理她似的,查看完继续走。
至此栖真也谨慎起来,收起之前脑里有的没的,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周遭环境。这便觉察出越往前去,空中铁锈味越浓重。
倏忽周身起了一层荧光,将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包裹起来,让她直接浮到空中。
这不是当初风宿恒给慕容弄出来的法术球吗?
栖真跌进柔软的球里,忙爬起来,趴着球壁对外面的风宿恒喊:“干嘛呀?”
风宿恒却像听不见她说话,自顾自拉着球走,无论栖真怎么敲都不回头。
往路上看,前面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地上颜色变深,一滩滩络绎不绝,向前延伸。
瞧一眼,栖真心中一沉……是血?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栖真盯着风宿恒闷闷的后脑勺:“太诡异了!是不是有危险?你放我下去!”
风宿恒终于开口,冷冷给了两个字:“闭嘴!”
栖真……
好,我闭嘴!闭嘴谁不会?
做个抗议的鬼脸,栖真抱臂在球里坐下,心中越发不安,时刻警醒,眼睛往四周瞄,尤其是两边黑戚戚的林子。
就在此时球停下了。
周围并无异样,风宿恒却站着不动,不知看见什么。
他回头,对栖真做个嘘的动作,把球留在原地一个人往前去。
栖真知道他必然有所发现,也不敢出声,目送他走出视野,走进前面黑暗的路段。她对风宿恒有足够的信心,这刻担心还是不期而至。
竖耳细听,稍时前方传来打斗声、倒地声,间杂着一种她从没听过,硬要说,像兽类发怒时鼻中发出的咕噜声。
她听得全神贯注,大气不敢喘。可是突然,那咕噜声不在前方,而在身边响起。
就见法球下,一个硕大的人脸贴着球面往里看。栖真吓得尖叫,从球中跳起,待看清来者模样,惊恐的感觉席卷了她。
贴在球底的是一张女人的脸,眼白充血,脸上布满红色肿块,一个个白脓包在肿块间凸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女人神色茫然,也不知要做什么,居然两手把住法球狠狠往地上砸。
她力气太大,完全不像人类,砸几下见球丝毫无伤,便发狠一脚踢来。法球嗖一下滚出老远,直到有人一掌拍住球身才阻下滚势。
风中响起尖啸,一道金光射出,女人被一箭往后弹出三四丈,牢牢钉在地上。
风宿恒收起大弓,解去球禁,拉起瘫倒在地的球里人,上下一扫,也不问她有没受伤。
栖真晕得站不稳,嘴硬道:“还好还好。”
好个p!任谁被人当球踢,都好不到哪里去!
风宿恒原本在看她,也不知瞥到什么,急速转眼,快步到女人身边查看。
栖真还在揉膝,一低头发现自己衣领大敞,滚得不像样,赶紧起身把衣襟拉好。
其实不看也知道,几圈下来,现在她大抵是个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的狼狈样,跟上风宿恒时索性拔了发簪整理头发。
风宿恒转身想对她说什么,就见沈兰珍头发披散下来,便闭了嘴再次移开眼。
栖真抿着发簪,腾出手利落地把发在脑后挽起,将簪子插进去。
一下没别住……头发掉下来。
再试一次…又掉下来。
风宿恒蹲身祭出疗愈术,圣光下女人肩上的血洞完全愈合。栖真一面看风宿恒施法,一面又试几次,快被自己笨哭都没把头发挽上去。
算了,放弃,现代人不具备这个技能!
风宿恒收起疗愈术,不知治疗时有何发现,倏忽俯身盯着女人手背细瞧。
栖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女人肿大的手背上竟然有个三道红痕组成的三角形。
不知这三角红痕有什么特别,风宿恒看一眼脸色就变了,死死盯着印记不错眼。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施个小术把女人托起放到路边。
两人继续闷声前行,来到之前他只身去的打斗地,就见道旁躺着十几个人。
栖真小吃一惊,她以为适才和风宿恒打斗的该是彪形大汉,谁知地上昏的皆是老弱妇孺。
“你打的?”
风宿恒终于开口:“她们先动的手。”
“为何攻击你?”
“她们没有神智。”
栖真在一位老妪面前蹲下,见她脸上同样红肿溃烂,有的白包里已经流脓,透着股难闻的酸腐气。
老妪手掌朝上,能看到掌上的勒痕,应该是常年拉渔网留下的痕迹。以此推测,这一群大概率就是锦驰镇的镇民。
栖真伸手想翻过老妪的掌,看看手背上是否也有三角红痕,被风宿恒眼疾手快地拍开:“别动!”
“是怕传染吗?”栖真讪讪缩手,看风宿恒不搭腔,又试探道:“殿下觉得他们是得病还是……?”
风宿恒起身去看别人了。
栖真忙跟着看了几个,发现但凡手背朝上的,果然都有三角红痕。
作为一个阅片无数的现代人,碰到这种情况,脑中难免充斥各种经典丧尸片的场景。栖真指着一地人道:“法球分量不轻,却被一个女人随手操弄;而这些妇孺,居然让殿下花了点时间才撂倒。这些人力气是不是太大了点?这是病吗?什么病能让人皮肤溃烂,失去神智,变得力大无穷?我看不像吧!硬要说,倒像中毒,或者病毒感染。而且你看他们手背都有印记,要么他们隶属某个组织,这印记是组织的象征,要么就和他们身中的病毒有关。”
风宿恒就看不得沈兰珍这副跃跃欲试的小样,打断她的长段分析:“与卿无关。”
哎,不是你拉我来的吗?
不让我说话干吗拉着我呀?
栖真垂眼扁嘴,不说话了。
风宿恒放出长剑踏上去,见她还钉在原地,便道:“上来!”
栖真扭头,不动。
“做什么?”风宿恒双手抱胸:“是我骗的你吗?”
一句话正中死穴。
行,她是被告,没立场和他杠!只好乖乖站上去。
长剑从地上飞起,这次风宿恒没伸手,栖真一个重心不稳,情急下把住男人手臂才没掉下去。
可风宿恒就不伸手,任由她紧紧抓着。
栖真瞥了眼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心想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没他伸手拉一把,我就什么事都做不好吗?
于是她尽量让自己在长剑上稳住身形,试着放开手,还不着痕迹往后挪了挪,一点不要和他沾到。
心里哼一声:这剑是你让我上的,这世界不是我想来的,但来都来了,我就不能靠自己站稳脚跟?
很好!
这世上就是有人能一言不发,单凭一个放手的动作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就是不服管,不服输,不服你!你在我这儿,就什么都不是!
风宿恒捏紧伤拳,侧身看向前方,懒得再看她一眼。
只有长剑,慢吞吞的,从树梢上低低掠过,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