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冰海
山岳将倾,湖水蒸腾,天眼洞开,人间炼狱。
毁天灭地的青炼火焰中,有人将一朵艳火玩弄掌间。
她回眸看来,带着童真,明明置身绝对炙热,眉眼却若二月霜,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屑。
女子口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
又是这冰火交融的笑。
又是这毁天灭地的梦。
又是这让人辨不清的唇语。
风宿恒从梦中醒转,猛然睁眼。
月亮已然落下,太阳还未升起,正是黎明前最昏暗时刻。
他已经有段日子不曾做这样的梦了,不知为何今晚会再次梦到。风宿恒起身捏了捏额角,想要醒盹,动作却骤然一停。
不过眨眼功夫,他翻身到屋脊后,把自己迅速隐匿起来。
片刻,一道身影形如鬼魅,从道路尽头闪身出来,悄无声息摸到对面屋舍。
影子很谨慎,埋伏在侧观察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入屋。
被震天响的一声吓到灵魂出窍时栖真睡得正酣,只来得及侧个身,都不知发生何事,就被人抱起从窗口跃出。
下地站稳时她一脸懵逼,以为自己在做梦。
面前尘土飞扬,她捂鼻咳起来,简直不敢置信——她适才置身的那栋屋舍,外间已然全塌,只剩后面半间还在摇摇欲坠。
风宿恒在她身边道:“请君入瓮,还怕压不死这东西!”
说着挥了尘土,从废墟中拎出个身躯。
对方身形并不矮小,此刻却被破布一样扔在地上。风宿恒踩住那物胸口,俯身道:“说!偷偷摸摸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鬼魂昨日生受风宿恒一掌,又被房屋压成重伤,这不留情的一脚踩得它气若游丝,嘴里发出沉疴般几缕风响。
栖真捂着左肋,忍痛上前:“要踩死它了。”
风宿恒这才收脚,蹲下逼问道:“有两人跟我们一起上的岛,一男一女,有见过他们吗?”
鬼魂发出断断续续叽里咕噜的声音,不似人类,无法交流。
栖真道:“它听不懂我们的话。”
风宿恒摩拳擦掌,指骨咔啦作响:“既然问不出下落,留它何用?”
那么凶的吗?
栖真看了眼风宿恒,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对黑袍鬼充满戾气,恨不得劈死了事。
但不用等他动手了,只见鬼魂抽搐两下,瞪着丑陋的圆眼,瞬间没了气息。
风宿恒哎一声,有些意外:“这就翘了?”
栖真看着面前累累危房,很想扶额质问,忍了又忍,才用平常语气道:“这房不会塌得那么巧,殿下动过手脚?”
风宿恒道:“稍微整了整。”
栖真没搞懂对方脑回路:“我们在里面待了大半日,殿下不怕稍微整了整,没压到鬼,压死自己人?”
风宿恒却被她整笑了:“构造那么简单,哪里动手脚、哪里做加固我还不知道?让它三更倒,绝不五更塌,压不着你!”
“殿下还懂建筑!”栖真嘴角一抽:“这是拆上瘾了?”
人家如此自信,当诱饵的能说什么?毕竟房塌那会儿,她不是毫发无伤被他抢出来了吗?
风宿恒瞅她一眼:“你师父什么不懂?”
长久来,这还是风宿恒第一次在她面前自认为师,可惜栖真心思不在,盯着黑袍鬼的尸身,敷衍道:“是啊是啊,师父最好,师父最棒!”
说着就想撩开黑袍,看看袍子底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风宿恒拍开她手,眼一眯,头一抬,突然拉着人就跑。
这也太突兀了!
“干吗!?”栖真猝不及防被拉走,左肋生疼。
“后面!!!”
“后面???”
栖真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啊!
风宿恒只管拉着她跑,稍时栖真终于看清。就那一眼,吓得她天灵盖要掀掉了。
房舍、屋顶、街道……一开始只见轮廓上出现一层意义不明的黑边。黑边迅速移动,像铺滚的毯子,朝他们逃跑方向扫来。
“虫?”栖真惊怖道。
耳边是一致的虫鸣,如索命恶声,在身后碾压。
风宿恒耳力好,适才要是慢半拍,目下两人只怕已被卷入虫阵。
“是蟑螂!”
“哪来那么多蟑螂?”栖真回头辨认,忍不住吐出个“操”:“全世界的蟑螂都在这儿了吗?”
他们没命般逃出村,岛便到头了。
风宿恒喊:“船!”
此处并非他们最初登陆的石滩,而是横穿村落后的另一头。村小,他们之前不可能没注意过这边,奇怪的是那会儿这小沙滩上什么都没有,现下却有船,明晃晃搁在沙滩上。
栖真喊:“没找到相胜和絮回呢!”
风宿恒无奈:“想找也不能了,上船!”
身后虫阵冲上沙滩,栖真只好跳上船,被风宿恒推进海。他也接着一跃而上,几下把船划离岸边。
栖真细瞧蟑螂阵,阻他划船:“看,熟不熟悉?蜘蛛追到沙滩不再往前,虫子也一样,到这里就不追了。”
风宿恒道:“要么这些阿物一个德行,都怕水;要么它们压根不为追人,而是为了……。”
两人互瞧一眼,异口同声:“把我们赶上船!”
巧合吗?
不!
他们都不觉得是巧合!
栖真忽然想到,若两日经历雷同,由此及彼,那么接下来……。
她吞咽一下,紧张地握住船帮,发现小舟果然被海浪极快地朝外海推去。
妈呀,又要遭遇那种骇人的漩涡吗?
脑中刷着一千条预警弹幕,栖真死死盯着海面。
旁边人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安慰道:“不慌,我拉着你!”
热意从手上传来,是冷风下唯一的热度。栖真顾不得无法肌肤相贴的事了,害怕地反手把住风宿恒。
小船在海浪中越卷越快,即将陷入旋涡的那一刻,风宿恒手指缠上来,牢牢扣住栖真的手。
他们贴着船面,随旋涡旋转,最后晕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冷!
好冷!
彻骨的冷!
栖真睁眼,感觉睫毛被封住,用手一抹,竟是细小的冰粒子。
她起身看去。
还好,她还在小舟上,可是很明显,他们的小船已经不在那片海域!
栖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脑中有瞬间断片。
试问,闭眼前还在海南岛,一睁眼空降北极圈是种什么体验?
天色阴沉,辽阔海面浮着无数冰山,大的嶙峋,高耸入云;小如高楼,交相错落。小舟顺流与冰山擦肩时,栖真见鬼似地伸出手摸了摸。
美丽冻人!
不是幻觉,竟是真冰!
栖真彻底风中凌乱了!
这时船上另一人也缓缓醒来。
面对一望无际的冰海,牵着的手都忘了放,他们面面相觑,浑然失语。
许久,风宿恒才苦笑道:“……不太正常吧?”
栖真终于放手,找回自己的声音:“自从踏上神仙岛,又有哪一桩正常?”
她伸手入水,冻得一哆嗦,举到唇边舔了下。
“咸?”
“是真的!”
眼前的汪洋是真的,冰山是真的,他们被困在冰海,也是真的!
“神明之地如此鬼魅,必定和神明脱不了干系。”风宿恒终是更快冷静下来的那个:“可现下,我们把船往哪里划好呢?”
海面上除了水就是冰,看不到陆地,前进的目标都没,徒留一叶迷茫孤舟。
栖真道:“划吧!划下去总有出路。”
虽然这话她自个儿都不相信。
船上恰有两柄木浆,他们各执一桨对面而坐。稍时栖真咬牙,面容开始扭曲。
风宿恒道:“疼?”
栖真侧身避开左侧,肋骨处不仅是疼,而是随着她划桨的动作,开始又疼又胀又痒。
“别划那么猛。”
“没办法啊,冻得受不了。”
骤然间置身极地,连件御寒衣物都没,她敢不动?虽然未到滴水成冰的地步,可严寒刺骨,光光坐着不是找死吗?
“我们换一换。”
风宿恒猫腰起身,撑住她身后船篷,和栖真对调位置,把她换到他刚才坐的地方。
栖真终于能将左边身子靠在船帮上借把力,即便忍痛,到底比适才感觉好些。
海面死寂,船过处,发出一点沉闷的水声。天地广阔,两人仿若蜉蝣,消沉地划了很久,直到栖真在沉闷中开口:“说点什么吧!”
风宿恒:“嗯。”
随之两人都不言,都像等待对方开口。
“没记错的话,殿下今年才十九?”不能一直沉默下去,终是栖真起头问了一句。
她在香在无心处翻过谱历,知道太子和相胜出生年岁,一推算,兄弟俩只差一岁。
“才?”风宿恒瞅她一眼:“沈部像嫌我太年轻?”
和兰珍比,自然不能用“才”,和我比嘛………栖真知道这话忘记代入兰珍视角,忙道:“只是感叹来着!殿下年纪轻轻,处惊不变,有勇有谋,真心让人叹服,想必殿下在结界外有过不少经历!”
十九岁,那是什么年纪?
至多是大一新生那般的愣头青!
可栖真觉得“青涩”和“幼稚”两个词完全不能按在风宿恒身上,他反应过人、处事机敏,善于控局,像个操盘老手。
和他交锋,她经常有种过去和商界大佬对峙的错觉。但凡到这份上,要说背后没十几二十年的功力,她都不信!
可他确实只有十九!
这就很不容易。
有的人活十年宛如一年,有的人却能一年掰成三年用。
风宿恒实属后者!
所以栖真这话兴许用词不慎,却是诚心夸他!
但对方明显并不这么认为!风宿恒微不可查地蹙眉:“要说少年老成,又有谁比得上沈部像呢?这冰海奇景,莫非又在梦里见过?”
嘿,我诚心夸你,怎么还引火上身了?
栖真使力划桨,顿时有点不想说话了。
“看你,船都打转了。”
风宿恒见她终于放轻力道,带着倔强目视远山,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便呵了一声道:“自己心里没弯弯绕,怎会觉得别人话里有话?若觉得有,大抵是因为心虚。”
栖真疑惑,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呈现攻击性。
她下意识想回避这个话题,心里又隐隐觉得不甘。
“殿下高看!”栖真有些赌气,语调越发柔婉:“兰珍也到了出宫年纪,这次若能平安回去,自会禀明圣上放我回府。以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兰珍和殿下此后应该再无干系!”
这话像戳到风宿恒,他扫过来的眼神谈不上友善:“当初往城墙下跳的是谁?太子殿前跪着相求的又是谁?口口声声喊师父,一转眼,怎么就没干系了?”
栖真划桨的手一顿,很快又动起来,瞟了风宿恒一眼,又极快移开。
风宿恒见人半天不接话,只做垂眸状,这才缓下语气顺应道:“不过沈部像说的也没错,往后你我确实没什么交集。”
栖真这才微笑,继续安抚般顺毛:“不管以后,现下还得仰仗殿下!殿下年轻有为,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很了不起!”
风宿恒没管泰山是什么山,只闲闲挑眉道:“宫里那会儿恭敬有加,可你绝非池鱼笼鸟,倒也不用这般伏低做小。”
海面又恢复死寂,木桨掀动海水的声音凭空寂寥。
静的时间呸长。
栖真缩脖,哆哆嗦嗦尬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好冷啊,殿下冷不冷?”
风宿恒手举到嘴边呵气,出口的白雾糊了脸:“法力在,这境况也不算什么,现下却有点麻烦。”
他目下就是个普通人,会饿会冷会困。
栖真叹道:“这时犯热症就好了,就不怕挨冻了。”
风宿恒问:“一路热症犯过几次?”
“没几次,没添什么麻烦。”
“最后一次是何时?”
“前日,洞里。”
风宿恒哦了一声:“沈部像那日出手不凡,烤了一洞蜘蛛精呢!”
栖真没懂:“啊?”
“洞里烤焦的巨蛛。”风宿恒提醒。
栖真错愕:“殿下想多了,怎么可能呢?”
风宿恒察言观色:“还温着呢,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不是你又是谁?”
栖真忙撇清:“我就是难过出去走走,回来就碰到殿下。”
“是你做的也没什么。”风宿恒耸肩,做无所谓状:“修行不就为了拥有法力?若能司火,现下也不至于冻死。”
天下司火者何其多,能烤上一路蜘蛛的大有人在,其实并不稀奇。但沈兰珍若能做到,确会给他大大惊喜。
“殿下忘了?”栖真提醒:“这鬼地方是什么法力都使不出来的。”
风宿恒见她神情不像作伪,只好按下此事,另起话题:“聪慧如沈部像,对这鬼地方怎么看?”
栖真谦逊:“殿下颖悟绝伦,殿下先说。”
风宿恒问:“你饿不饿?”
栖真额了一声,道:“还好,冻得没感觉了。”
风宿恒抬头看天:“我们清早上的船,现下不觉得饿,便是说从海上冲到此地可能没过半日。鬼岛尚在夏秋,时令和神仙岛一致。半日之间,我们绝不可能顺着海潮被冲到极寒之地。是以,只有两种可能。”
栖真额首:“一种,旋涡有古怪,靠了不知名的力量,把我们传到千里之外。”
风宿恒点头。
“还有一种。”栖真接着说:“这地方不是真的,而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