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切磋
神宫,碧净杀魄池。
夕阳自头顶天窗照入,在池子里投下规整的光域。
这间地牢干净、整洁,不见苔藓,更无霉味。唯有四壁的青石板受过年岁洗礼,泛着森森寒意。
被轰出殿后,四个小神官押她到此。
神官们客气,打开吊着的铁笼时还说了声请。
栖真就这样被“请”进来了。
笼子用铁链拴在地牢四周,笼口关上后无栓无锁,也不知是何原理,就是无法从内打开。
说是不见刑罚的国度,可她不又被关起来了吗?栖真头抵笼子,懊恼不已。
叫你头脑发热逞口舌之快!现下好,几句话得罪满朝人,别说加入护珠小分队,何时能从破笼子出去都成问题。
真是猪脑子啊!如今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比救小包子更重要呢!
小神官退出,石室内只有栖真唉声叹气的声音。
可她再丧,毕竟昨晚一夜未歇,很快困意上涌,靠着铁笼打起盹来,直至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
初始那声音还在角落,嗷嗷的仿如活物,幽幽往铁笼靠来。稍近,便听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栖真寒毛直竖,睁开眼缝去瞄。
天色已暮,四处昏暗,只有一缕月光从天窗照入。
铁笼周围,一双双血红的眼,正贪婪地注视着她。
栖真一下坐直了,瞌睡全无,僵硬地转首看了一圈。
确实是七八双嗜血的眼,竖直的瞳孔缩起,如盯紧猎物的兽。嗷嗷的低吼逐渐转成高亢的嚎叫。
什么东西?
栖真把身体缩起来,尽量避免触碰牢笼。很快她就发现,月光里竟然看不见这些眼睛所属的躯体。
是的,空中只有眼睛,没有躯体!
这太不可思议了!栖真眼前一花,就觉一双红眼利箭般直袭脑门。异物入侵的剧痛瞬间弥漫头颅,嘴里回上浓烈的铁腥。栖真痛呼出声,疯狂甩头,痛感却不降反升。
仿佛能感知脑髓吸食的异样。
就在此时,剩下的眼睛也猛扑上来!
…………
好好一个炼魂祭以不快收场,嘉和帝很郁闷,谁知太子主动提出留下,说要陪他回宫。
若非传唤,风宿恒自回大容从未主动相陪过,今日却道晚上满月,不妨于湖边御庭摆个小宴。待陪嘉和帝入席后,又说有月无酒绝非美事。
嘉和帝哼声:“别趁父皇心里不痛快,趁机灌酒!”
风宿恒搁筷:“父皇说反了,是儿子心里不痛快,讨父皇一杯酒才是。”
“你有何不痛快?”
“上酒细说。”
待酒奉上,风宿恒征得皇帝同意退了随伺,亲手给两人满上,自个儿却闷脸,连着三斛下肚。
嘉和帝见其情状像真不痛快,不痛快极了,在老父面前借酒讨安慰呢!
人就是这样,但凡看到比自个儿心情还不好的,即便不知缘由,也会油然生出安慰的心,自己反而心情好起来。
况且眼前这个,还是至始至终就没在他面前服过软的孽子,真稀罕了!
“说说。”
谁知风宿恒却像较着劲,即不停杯,也不启口,稍时打个酒嗝,把盏起身:“还是回太子殿独饮好……不……找星流作陪……。”
嘉和帝攫住他:“回什么太子殿?就这里喝!难道父皇还比不上个外人?有何难处说来!寡人替儿摆平。”
风宿恒呵笑,明俊的脸浮上晕红,重重置杯道:“父皇,看我。”
亭中开阔,他悠悠站到月下,悠悠地来了个起手式,悠悠然开始打拳。
一人一影长身玉立,一招一式不疾不徐。一套拳打完,嘉和帝看愣了,这不就是白日里沈兰珍打的那套拳?现下太子行来,招式分毫不差,气度半分不减。
嘉和帝问:“你怎会?”
风宿恒收势回座,又是一口酒下肚:“新奇,看一遍就记下了。父皇不也一样?当时不错眼,现下必也能打个八九不离十。”
“胡闹。”嘉和帝略咳:“寡人打这拳,成何体统!”
风宿恒道:“这拳法看似阴柔,内里却含阳刚之道。看似沉静,打得好又须全身配合,肌肉筋骨心境无一不包,力放力收皆在须臾。儿子看它不过是套拳法,可若将一阴一阳、一动一静之道用于修习,好似也能相通,大可创出新境界来。”
提起修习,嘉和帝果然来了兴趣,面上仍沉吟:“……怎么创出新境界?”
“一说罢了,父皇今晚可愿动动筋骨,与儿子在风清月明的湖面过上两招?”
这便是小的向老的邀战切磋了。
上次雷霆大境内嘉和帝见过他身手。说真的,实在不敢恭维,完全没达到老父亲的期望!为此嘉和帝憋了一肚子气。今晚见人主动提出,心道正愁没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当下褪下外袍,漂浮术起,纵身至湖上站定。
风宿恒一纵上去亭顶,面对远处抱合守一的嘉和帝朗声道:“父皇小心!”
嘉和帝嗤笑,对他勾指。
上次和相胜开局只守不攻,这次风宿恒不敢托大,一响指,沉声道:“裁云!
蓝色水鞭在手,法术的灵光在水鞭上劈啪作响。风宿恒举于胸前,寻龙诀莹莹灵光自掌心升起,随其暴喝:“去!”。
湖面上腾起水龙,随裁云挥至,如龙似虎向嘉和帝袭去。
“雕虫小技!”
嘉和帝不开盾,双手大张,没见念咒,湖面上一条更大的黑色水龙直直迎将。奔腾间,将风宿恒的水龙一口吞噬。
小蓝龙左突右冲,大黑龙冲天狂啸,扭身将其绞杀,带着蓝龙一起化水,在空中巨瀑般跌落湖中,硬生生在湖面砸出狂浪。
大浪朝岸边涌,风宿恒开盾,怎奈巨浪拍下,他举盾相扛,仍被浇个透心凉!
嘉和帝笑出声,像发现了好玩的事,指着远处被浇成落汤鸡仍稳站亭顶的太子道:“看是你脚下稳,还是我大浪猛!”
双手朝湖面一抓,温软的水似掌中乖物。数头巨龙再起,争相奔腾,矫首冲浪而来。
风宿恒催动神元,裁云暴长,向寻龙诀施威,水龙争先恐后。一时间空中灵光四溢,如降天雷,黑蓝夹杂,花树银花,切割着大容皇宫的夜空。
湖水分两派,越斗越往岸边去。嘉和帝喝:“接!”
音落,黑龙硬生生将蓝龙催化成水,两者融为一体,又是直直浇下。
戦星流和山遥蹲在太子殿庑顶上,瞧着远处时不时腾起的巨瀑,磕瓜子。
山遥:“看来今晚陛下心情舒畅,这景象平时很少见呢。”
戦星流吐壳:“你们皇帝很强?”
山遥满脸骄傲:“当然!陛下乃大容第一战力。大神官虽为陛下兄长,论法力也得甘拜下风。”
戦星流哈哈笑道:“可怜太子殿下了!”
山遥拍拍身上碎屑:“第五瀑了,殿下干吗受这个罪?”
戦星流扔肉入嘴,笃定道:“他欠,喜欢揽事。活该!”
忽然,山遥遥指:“快看!”
远处又是一轮大瀑,水浪腾起、吻月、转向,正向下倾倒。但就在那一瞬,水瀑徒然凝住了。
他们隔得远,一开始没看明白,细目才发现那一丛水瀑在月光下折射着冷冽的光。
竟被全数冻住了!
一崖水瀑,被牢牢冻成一片冰山,杵在天际。
戦星流哼笑:“你家殿下玩得差不多了。”
嘉和帝看到被冻成冰山的水瀑,面露惊讶,片刻反而泛上欢喜:“好小子,还有这招?”
冻冰没坚持多久,以极快速度化形,再次飞流直下浇到岸上。
亭顶没了人影,大瀑冻上的那点时间足够风宿恒闪身避开侵袭。
此时他悬身水面,擦着满脸水渍,任衣袍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嘴里还傲:“儿臣琢磨的,父皇不会吧?”
嘉和帝蔑他一眼:“狂妄!”
言罢双手结印,一道蓝色法咒蓄力飞腾。明明无风,湖水却开始晃荡,晃着晃着便形成旋涡,将风宿恒团团围在正中。顶上水幕闭合,向上的出路也被封住。
嘉和帝喝道:“灭!”
一整湖的水狂拍而下,重重砸向已露淤泥的河床,溅起楼高水花。
适才还漂在空中的人不见踪影,湖面上只有一个好整以暇的嘉和帝。
片刻有人划水打湖面冒头,风宿恒气喘吁吁摆手道:“父皇威武!求和礼!”一甩手,一道黑影划过湖面向嘉和帝飞去。
嘉和帝接手一瞅,哭笑不得,好一条尾巴狂甩的大鱼!
他落至岸上,将鱼扔给过来的内侍:“明日加菜。”
风宿恒也随之上岸。
一个连片衣角都没湿,一个浑身狼狈不堪,实力究竟孰高孰低,再明显不过。
风宿恒起个小法术,水珠升腾衣服立干,又将亭子复原。内侍们见两位尊上兴致正高,无离去之意,忙收拾一地狼藉,重奉酒水。
风宿恒给嘉和帝斟满,敬上一杯。
嘉和帝动过筋骨,又在儿子面前展现实力,烦闷一扫而空,得意畅快起来,敬的酒都来之不拒。过了几轮于微醺中想起之前话题:“到底有何不快,说来听听!”
风宿恒也喝高了,笑道:“和父皇战上一场,还有什么不快的!”
嘉和帝拍他手臂:“是谁板着个死人脸……当寡人瞧不出?有话便说……扭扭捏捏做甚?”
风宿恒又给两人满上:“不爽利……让个姑娘把我想说的话给抢了!”
“什么姑娘……抢什么话?”
“就那个……沈部像堂上所言。”
嘉和帝拍桌佯怒:“还提?”
风宿恒许是醉得不轻,居然也拍桌:“父皇当我不提……大容就无人想?一个深宫里的小女子都能说出这番话……这一宫人,这天下,还有多少同样想头?”
“谁说,罚谁!”
“好好好,罚罚罚!改明儿真正坐实咱们大容是不思进取的缩头龟!”
嘉和帝不语了。
风宿恒循循善诱:“父皇,您说我们水玩得溜,还不明白一个道理?天下哪有堵得了的水?堵,是徒劳!越不想让殿上言论成气候,我们越不能罚。大容向来无刑罚,父皇却把沈部像扔进杀魄池,传出去天下人怎么想?届时妄议四起——兴许这小女子说得对,否则皇帝为何破禁罚之!届时,她说过什么不重要了,对也是对,错也是对。对着一群人,我们能辩因果是非;对一国人,哪有可辩的余地?大容,人心乱不得啊!”
嘉和帝闷酒,舌都大了:“你……你……的意思呢?”
“放人!”风宿恒道:“后天跟大部队一起随驾,就当无事发生……您都不在意,谁敢多嘴?”
嘉和帝想了想,觉得这番话还算在理,可醉得有点猛的脑壳也慢慢品出味来:“这沈兰珍脸面真大啊!免她随葬的是你;跪三日,求到面前来的也是你;人受罚,让我打一晚消气的还是你。你……?”
“父皇喝高了?”风宿恒呵道:“免她随葬是全母后心愿;让她驻楼是遂父皇心意;今晚儿臣更为大容着想,鸣金止戈!我也奇怪呢……怎么桩桩件件都是这小女子搅在里面。”
嘉和帝睁眼两个重影,指着其中一个道:“等你从神明大宫回来……赶紧娶了慕容。你母后不在了,寡人在宫里寂寞啊……想早点抱、抱皇孙!”
“以后多陪父皇喝酒。”风宿恒哄着,招手让人扶嘉和帝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