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极
嘉和帝指尖悠悠点着桌面,呵呦一笑:“如何?”
司文道:“陛下大作自然绝妙,就不知沈部像抄一首陛下写给皇后娘娘的诗,是为何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末座。
栖真成了众矢之的,面上神色精彩纷呈。
这可太冤了!当初在书楼随手找了本诗集,见封皮无署名,挑了内里最长一首,囫囵吞枣背了再说。
现下可好!此诗不仅有名,作者还坐在殿上玩味地审视她。
栖真深吸口气,出列道:“陛下恕罪,兰珍自然知晓此乃陛下写给娘娘的诗。只是兰珍近日驻守香在无心处,每日看着陛下诗作,感佩陛下和娘娘伉俪情深,才斗胆在炼魂祭仪上抄一首陛下大作。兰珍文笔稚嫩,如何比得上陛下笔下缱绻,娘娘收到此诗更觉愉悦才是。兰珍斗胆,自作主张,甘领责罚。”
在场者都觉沈兰珍胆子忒大,现下才恍然,敢情她是借机溜须拍马!投向她的目光很有些意味深长。
这司军之女向来人前人后悄无声息,三巴掌打不出个闷屁。谁知深藏不露,赶着紧要时候发威!
殿里唯有嘉和帝沉吟不语。
一方面,这马屁拍的他也有点受用!斯人已逝,昔年情爱随之隐入尘烟,没成想借诗翻将出来,又是阖宫俱在的场合,岂不是把他和皇后感情又拿出来显了下摆?
可另一方面他又愠怒!晚瑢的死是他心头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若她不是后悔嫁他,为何会被忠诚契反噬?发誓永不离弃的神仙眷侣如今落得一因悔恨暴毙,死状惨厉,一有情无处诉,不得不接受天人永隔的结局。此时拿情诗到他面前,难道不是讽刺?
而这沈兰珍平时闷声不响,原来也如此取巧,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这种场合拿他的诗来彰显她的体贴和忠诚?
嘉和帝面上不悦:“炼魂祭上自行作诗,哪有拿别人的来代之理?不算,重新做来!”
栖真只得应是。
她硬着头皮重回座上,研墨蘸笔,提笔开写。
虽措手不及,但好在她做事向来准备planb。
不知仪式什么情况,当初她死背活背备了两首。只因自知对诗词之类记得吃力,生怕或忘,才再搞一首备用!
殿内一时沉寂,都想看看司军之女当场能写出什么诗来。
栖真静心,半炷香后搁笔,自有宫人恭呈御览。
张典接过,照本宣科。
栖真笃定,一首出问题乃时运不济。两首中招,叫她天打雷劈!是以等张典朗声读完,心想,差不多了吧?
岂料殿内仍然无声,这次连救场之人都无,各种奇异的眼神纷纷在她和相胜之间来回扫。
嘉和帝拍桌,怒道:“沈部像!”
栖真心肝一颤,出列跪倒。
“让你自个儿写,又抄一首别人的做甚?”
栖真只觉五雷轰顶。
怎么可能!
难道她随手一翻,又挑中一首人人皆知的?
嘉和帝瞧向端坐的相胜:“看看,她抄你儿时诗作,到底何意?”
栖真眼前一花,差点跪不住!
这首居然是相胜的诗?
栖真热汗上涌,声音微颤也得想办法自圆其说:“神官长容禀,兰珍觉得、觉得殿下和皇后娘娘感情甚笃,所以想着不如写一首殿下的诗送给娘娘……聊表孝意。”
众人纷纷收回之前想头。
深藏不露?这人莫不是傻的吧!
隔得远,相胜只瞧见沈兰珍垂首时露出的两只血红血红的耳朵尖,和那晚决绝之态迥然不同。
她虽对他绝情,他终究舍不得她大庭广众失范,于是温声道:“这诗写于嘉和九年中和节,我入神宫前最后一个节日。想到未来再不能承欢母后膝下,伤感而作,现下再看幼稚得很,难为沈部像记得。”
一番话,明着给沈兰珍台阶下。
什么幼稚得很?
这诗做于相胜六岁。一诗即出天下传阅,连诗坛大宿都竖拇指,说此文新奇,感情真挚,孺慕之情让人闻之落泪,不愧大容第一神童之作,举国上下无人不知。
相胜见栖真无言,猜她大概不知如何答,索性台阶再递,对嘉和帝道:“虽有违圣意,沈部像想必也是好意,再写一首便是。”
衣袖下指甲狠狠掐进皮肉,栖真心里啊啊啊,相胜提议看似替她解围,实则真把她往火坑里推!
只因她肚中无货,写不出来,这可怎么办好?
栖真把心一横,抬头道:“陛下,兰珍过去常伴娘娘左右,知娘娘心有丘壑,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兰珍自知诗才粗鄙,不敢在御前献丑辱没娘娘圣听。兰珍可否以别样代替,也算在娘娘神识前献上一番不落俗套的心意。”
嘉和帝问:“以何为替?”
“打拳!”
殿内落针可闻,仿佛都没听懂。
打拳?
打什么拳?
她打拳?
众人还未回神,忽听一道清朗笑声:“有趣,当真有趣!”
笑者自上首起身:“父皇,沈部像言之有理。母后什么性情?给她的礼不该拘泥!沈部像要打拳,本王也献个丑。”说着让人将其书案摆至殿前,“沈部像打拳,本王作画,看是你拳打得好,还是本王画得好!”
栖真朝上投去感激的眼神,便自站去殿中,气沉丹田,双目微盍,摆出起手式。
缓慢的一吐一吸间,便入了太极阴阳相济的循环。
双抬手,落掌。
第一式,野马分鬃。
她下势稳,身形舒展,推手到位,不疾不徐。
第二式,白鹤亮翅。
出手虽虚领,内里劲道顶上十足。再至后续手抱琵琶、左揽雀尾、双峰贯耳、左右穿梭……栖真始终抱持中轴,心神合一,气随心走,神随气生。
她心静,不以满殿眼光为杵,自然能把这套拳打下来,且打得赏心悦目。无需音乐,她的形体就是音乐;无需持刃,她的手型就是利刃。一阴一阳全收罗在招式间,当真阴阳之美,动静得宜。
书案前,风宿恒拂袖擎笔,下笔如飞,起初还低头看纸上两眼,画到后来只管手动,眼睛却不动了。
只盯着她看。
如封似闭后是十字手,最后收势,一气呵成。
随之收笔的还有太子:“沈部像真是时刻予人惊喜,这套拳法何名?”
栖真匀了匀气息,恭敬回道:“太极拳。”
“到没听过。瞧尔身法,只怕练着绝非一朝一夕。”
“家传所学,闲来无事会练练。”
风宿恒垂首端详画作:“但看沈部像的拳,不提诗说不过去。”当下在纸上留白处飞龙走凤,写下四句诗。
宫人赶忙上前,将纸张高举,以便殿内看清。
栖真一瞧,嚯,太子殿下真是把沈兰珍画得又美又飒!
只见纸上女子两腿微曲,一腿略举,双手直立外推,正是一招转身搬拦捶。面部表情惟妙惟肖,抓住她双手将推未推、眼眸出光的瞬间。
司文撸须:“没想到太子殿下还通丹青。”
风宿恒谦逊:“精通谈不上,闲暇无事随便画画。”
殿内众人不在意的,算看个新奇;在意的,却各有各的胸闷——这两人,一个闲来无事随便练练,一个闲来无事随便画画,凑一起,却让人挑不出刺来!原以为沈兰珍今日注定成为阖宫笑柄,没想一扭转,倒成了难忘的一出。
嘉和帝道:“以前怎不见你画?”
风宿恒道:“星流乃画中圣手,儿臣跟他厮混几年,学到点皮毛而已。”
提起还赖在大容不走的外来客,嘉和帝神情就不太好看,抬手道:“捎给皇后吧。”
相胜再次施法。这次,像剪影女子乘着二十八字组成的祥云奔石镜去。入鼎前,文字围绕女子嬉戏,样子颇是得趣。
栖真觉得这事也算告一段落,正打算谢过太子,望得皇帝首肯回座去。
谁知有人在殿上冷声:“沈部像不愧司军之女,不司文墨,只晓粗鄙身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栖真一瞅,好嘛,常小刺头又来了!
照说这般场合,尊上长辈俱在,哪轮到小辈开呛?沈兰珍跟她什么仇什么怨,能让其不顾礼数也要怼来?
栖真不欲再引波澜,谦恭道:“确是粗鄙身手,比不得常部像一手好诗。”
常璐却不罢休:“说好一人一诗,凭什么沈部像的诗要让太子殿下代写?”
没完了是吧?
她想竭力按下的锅盖,常璐非给掀起来!太子他爹尚未发话,小朋友出什么头?
栖真心中腹诽,却知此时绝不可承口舌之快,当下站着不作声。
却听回去上首安坐的风宿恒道:“常部像所言差矣!沈部像献的是拳法,本王献的是画技,不过兴致上来提首诗,怎算代写?”
话音刚落,栖真便见常璐她爹司乐和九卿之首的司文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有些微妙意思。
栖真心念电转,立马get到了。
真要说,沈兰珍写了什么诗,亦或拳打得如何,其实都在其次,重要的是太子下场维护。
在场九卿谁不是知机的老狐狸,见太子出面便知这事该和稀泥过去,否则岂非不给太子面子?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只因太子挡在前面,就生生刺痛了某些人的眼。
别忘了,殿上坐着谁呢?
太子他未来王妃,和未来老丈人!
风宿恒当两人面公然维护另一女子,这波仇恨……拉得好啊!
难怪常璐敢公然叫嚣,想必受了她爹授意。而司乐和司文作为上司监第一和第二的两位必是一边儿的。司文不主动下场,便推司乐家小的出头。小孩家童言无忌,说得不恰当,大人也能圆过去。
果然太子一语,没解围,反让人抓了把柄。
常璐道:“九部相乃九卿后继,当不行差踏错,以身肩责任为荣。若人人像她这样破坏规矩,随便来套拳法当献礼,怎维护大容诗书礼乐之传统,文静娴德之国威?”
太子道:“创新小事,常部像不必扯传统和国威。”
司乐摸了摸两撇小胡,老神在在道:“殿下,不是老夫维护小女,平日里些许小处确得注意。沈部像身着礼服,脚还抬那么高……动作粗俗,难登大雅之堂。严肃的炼魂祭怎能容忍此等景象?莫非殿下在外见多识广,才不甚在意?”
真乃欲加之罪!
栖真知道自己服饰不适合大开大合,适才改了些许动作,腿自始至终没抬过腹部好吗!但见司乐话头直奔太子,只怕这样下去会转为对他私出结界的口诛。
栖真截了话头,对司乐行礼,朗声道:“兰珍承家父所学,不觉得拳法有何粗俗。人生于世学些武艺,退可强身健体,进可保家卫国,没有不登大雅之堂一说。”
此话放在现代再正确不过,但放在大容,就是捅了马蜂窝!
连司文都不矜持了,下场道:“凭尔蹩脚功夫,妄想保家卫国?此话置陛下、殿下和神宫于何地?别说大容得神明庇佑,有结界护体,不可能有外敌入侵。退一万步言,即便受了侵袭,凭四位尊上卓绝法术还不堪抵挡?容尔小儿在此信口雌黄!”
栖真知道自己在祸水东引,但引都引了,只好硬着头皮,不卑不亢道:“四位尊上法术卓绝,和小女子习得拳法,本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司文大人说话严谨,无须将两者引为矛盾。退一万步讲,即使尊上出马御敌,还不要些身强力壮的小兵鞍前马后、探敌压阵?若大容人人只读诗书,不懂用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届时又有谁能为圣上之肱骨?”
司文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会被一一驳回,阖宫瞧着呢,面子往哪里搁?
一个人只要开始考虑面子,就是不讲理的开始。
司文斥道:“司军之女安敢圣前大放厥词?此话谅也不是尔等小小闺阁女子所能肖想!可是司军当年就不赞同大容诗书理国,位列九卿却无兵可带,挂了闲职,在民间落了不好听的名声便怀恨在心?”
真是越扯越远了!
司军一支虽没落,但司军之名是兰珍唯一依傍,怎可让人踢断这杆大旗?
栖真道:“家父忝列九卿末席,向来珍惜陛下恩典,不曾对大容国策有半点微词。兴许他读的诗书不如司文大人多,但也知和平时读书躬种,危难时挺身而出的道理!即需挺身而出,便需身负挺身而出的能力。习武、研兵,都需细水长流,否则临阵磨枪抵什么事?兰珍虽为闺阁女子,从小耳濡目染,也懂万事不可全托于外的道理,今日大容得结界庇护固然好,但因此放弃自立自强,有朝一日结界不存,又要依托于何?”
司文气得手抖,连坐在一边的慕容烟月悄悄拉他袖子都顾不上了,放声道:“无知小儿安敢大放厥词?大容求的是大善,守的是至真!历朝历代圣人在上,裁兵撤军,还安定于民,盖因我大容纯善,感天动地,才得神明百年庇佑。”
求的大善?
守的至真?
栖真被这两句话激起来了!
皇崖塔内十一个孩子尸骨未寒,还枯瘦地躺在那里,而小包子又是为何在你大容神识离散?
为讨好你家神明,置别人性命不顾,这求的什么大善?守的什么至真?
所谓纯善,感天动地,难道就是你们这帮人口头喊喊?一转身却干尽伤天害理勾当?!
一番话没法宣之于口,但来大容,所受之苦,满腹委屈,如滔浪席卷。
栖真眼尾发红,呼出口气,对着满殿人一字一顿道:“一个人缩在龟壳里是懦弱,一个国家缩在龟壳里是堕落!大容至善见仁见智,依我看,目光却没多长远。”
这话说得太狠!
此言一出,刺激的不再是九卿的神经,而是……
“大胆!”
茶盏横扫于地,嘉和帝怒极:“竖子安敢!大容如何,是尔等无父无母无人管束的小女子所能置喙?你也配去神明大宫?来人,给寡人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