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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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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香在无心处。

    栖真大桶里泡完,头发往头顶匆匆一盘,套了衣服快步下楼。

    就听屏风后有人放下书:“时间更长了。”

    栖真很是苦恼,这隔三差五发作一次的燥热,一次比一次厉害。

    今日她上一刻还窝在塌边安静看书,下一刻就热得差点滚到地上。

    神志不清间,被人直接扛上三楼,放进早备好的水桶。

    现下栖真在圆台上盘腿端坐,问:“若一直控制不了热流,后面会怎样?”

    屏风后的人道:“世间修行者都是从捕捉体内最初一点微弱神识走上修炼之路,像你这般从未刻意修习,却拥有这般强劲肆意的神识,闻所未闻。”

    栖真苦恼:“不快点学会控制它,早晚会被烧死吧?”

    屏风后:“不至于,不好受是肯定的。”

    栖真心想也是,常人烧到四十度都有死翘翘的感觉,若她天天顶着这种体温,只怕比死还难受,叹气道:“来吧!”

    “你继续。”

    栖真收敛起杂七杂八的心,照太子之前教的手法,右手五指并起微隆在上,左手同样在下,于丹田前抱守阙姿势后闭上眼。

    这是风宿恒教她修炼的第三日了。

    三日里,他就让她做一件事——打坐。

    照他话说,就是要她做到在绝对静谧中想方设法捕捉一抹能被控制的细微神识。

    不受控制、横冲直撞的那种不算。

    这不就是坐禅吗?

    心无旁骛,报缺守一,有什么难?

    以前小包子做作业太磨叽,她就拿把戒尺敲书桌:“一个人不专心,什么事都做不好!你看看你,就二十个字,写了两小时!一坐下来要上厕所,上完厕所要吃水果,吃完水果还东摸西摸!你说你这样不专心,以后读书怎么办??这个社会的起跑线是文凭!文凭!没一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就混的比别人吃力!可你要考不进重点高中,以为进得了985?现在中考淘汰率50,你进不了重点初中,还想考一个好高中?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小学为什么叫神仙小学?因为人人挤破头想直升它的初中部,只要进了这个全市排名第一的初中,后面的路才好走!你一年级不把学习习惯养好了,二年级要怎么办?给我专心!!”

    每次一吼,小包子就白她眼。

    有一次被吼急了,他哇一声哭出来:“我同学都说他们以后要留学的……不用高考……等我长大了,我也去留学,离你远远的,你就不用生气了!”

    记得那晚她什么反应来着?

    好像是揍了他一顿,说什么留学不是从小不用功的借口之类的。

    墨色石棺,大红锦衣,躺着不省人事的小包子,她好想抓住领子把他提起来吼:“你给我起来做功课,写字要专心知道吗?专心!”

    唉……

    “唉……”有人在耳边叹气:“你要实在累,就去睡吧。”

    栖真一个激灵睁开眼。

    面前没有小包子,没有戒尺,没有石棺,有的只是站在身前面色不善的太子殿下。

    风宿恒递来一块帕子。

    栖真头痛欲裂,不明所以。

    “擦擦。”

    栖真接过,擦了擦嘴角。

    “擦这里。”

    栖真这才发现脸上挂泪,忙用衣袖拭净。

    风宿恒道:“三天,睡过去五次!每次都说会专心打坐,可你专心了吗?”

    他摇头,大概觉得她实在朽木不可雕,转身就往楼下去。

    栖真追上:“殿下!”

    风宿恒走的不快,但也不慢,到楼梯口前至少说完这句话:“一个人要不想做一件事,旁人拿戒尺都没用。睡觉去吧。”

    栖真见他真要下楼,情急下扯他袖子:“等等!”

    风宿恒回头,她心里咯噔,暗暗喊糟。

    真生气了?

    “殿下有话好说!是兰珍做错,我保证,再不会了!”

    “上次你也保证过。”

    “上次我没发誓。”

    风宿恒面无表情:“睡觉是本能,神明都管不着。”

    “神明管不着,殿下管!”

    “我要管得好就……”

    栖真急地摇他袖子:“师父!”

    这声称呼出来,又娇又软,栖真自己都吓一跳。

    呀!什么时候要靠卖萌讨饶了?

    风宿恒也是一愣,抿了抿唇,看了面前的姑娘半晌。

    方才她明明人还直挺挺坐着,却在梦中抽泣地停不下来,瞧上去着实可怜,让在旁瞧着的他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逼人用功不许拒绝的恶人吗?让她梦中哭成这样!

    现下他很想知道:“你为何看上去那么累?”

    栖真心里额了一声,这问题让她怎么答呢?

    是宫人端上的菜,但每日驻守太子殿小膳房的是她。

    为了让殿内人吃好,中饭和晚饭分开烧,每顿至少花一个时辰。

    她知道这不是她分内事,但太子为了去塔内找人而受伤是事实,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暗戳戳表达感激。

    等回到香在无心处还要洒扫,毕竟对外的理由是她驻此守灵,总不能让人见楼里灰尘满地。

    风宿恒酉时来,让她打坐到亥时半。等他走人,她还要翻书找书看书至寅时,甚至到天明。

    她把自己当海绵,挤到极限,吸收到极限。

    不是不累,但她自认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乎的人。只要睁着眼她就能扛,但真的静下心打坐,缠绕的困意就怎么都甩不脱。

    没法解释,栖真也不觉得有必要解释。

    毕竟,他花时间来教她,她却在打瞌睡,这是事实!

    栖真放开风宿恒的袖,认真对上他的眼。

    “兰珍不累。殿下说的对,一个人不想做一件事,旁人拿戒尺都没用。兰珍也有想保护的人!”

    兴许是她说这话时透出执着,兴许是他对什么理由都不敏感,唯独她说的最后一句是死穴,风宿恒叹气:“继续吧。”说完回塌上坐。

    栖真最快速度跑上楼,拿了根缝衣针下来,重回圆台上。

    这次她不会再睡着了。

    世上本没那么多善意相助,获得一份,就不要轻易辜负。

    …………

    转眼便到“关键”的那一天。

    这次戦星流跟着上了皇崖山。太子怎么把栖真带上去,自然能用同样方法带他去。

    唯一不同的是两人身形迅捷,抵达塔门时刚过亥时。

    戦星流问:“放心把下面交给她?”

    风宿恒道:“上次你看到了,说不定她能做到。”

    “失败呢?”

    “再被揍一顿的事,值当什么?”

    两人说着话,手下一点没停。开了封印进了塔,直奔螺旋通道。

    栖真在墙外估摸时间,阒黑夜色里有熟悉的禽鸟啼鸣三声,便开始爬树。

    这白果树她来来回回爬了几次,熟门熟路,稳稳坐到树干上,从袖袋里取出碎石,使劲往护神大殿的门掷去。

    那么远的距离,自然扔不中。石子砸在殿前空地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

    门处守卫早撤了,整片神宫浸在夜色里,只有当中的护神大殿还亮着灯。

    三颗石子过去,护神大殿的门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想去发声地查看。一抬头,却见院外树枝阴影间,有个身影正对他招手。

    相胜认出人,吃了一惊,快步到墙边,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栖真做个让他出来的手势,低声回:“找你。”

    相胜道:“有话白日说!”

    栖真道:“白天我不敢!”

    相胜只好走到宫门处,悄悄开门,闪身出来。

    以为沈兰珍会来宫门口,谁知出来一瞅无人。往侧边看,那道娇小的身影正从树干上跳下来,就站在树下等他过去。

    宫门口无遮无挡,还有月光相照。真进了树林,昏暗无光,唯余枝桠间漏下点点残影。

    相胜犹豫,终是走过去,站到她面前。

    “沈部像?”

    三个字说得重,似乎在提醒她身份,也间接在提醒他的。

    她知不知道自己今晚的行为有多不合时宜?

    栖真道:“兰珍有话一直想问,之前提不起勇气,可想了多日,还是忍不住来找殿下。”

    相胜心漏跳一拍。

    有话?

    什么话?

    什么话要在夜深人静偏僻无人处说?

    尤其今晚,师父还不在宫里!

    相胜稳住心神,等她开口。

    栖真从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凑到他眼前:“这个,殿下能解释一下吗?”

    相胜低头看,昏暗的光线里,雪白手心里托着的分明是一把凿子。

    当初他放在卷轴里,偷偷塞给她的那把。

    “殿下一直都知道,对吗?”

    栖真直直注视,等他开口,但树荫下一片沉寂。

    栖真哼了一声:“也是!神官长大人怎会不知什么是暖宫呢?”

    相胜承认:“对,我知道。”

    栖真点头,笑出一个惨淡表情:“所以你真地想送我去陪葬?把我钉进棺材里烧掉?”

    相胜心乱了!

    明明只要端住架子,冷着脸,说一句“我是神宫中人,职责所在不得不为”就可脱身,但他的心不允许他这么说,他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栖真咄咄逼人:“殿下没有?那日我来找您,殿下给过半点提示?那日殿下只要和兰珍说一句,暖宫就是殉葬,我都不至于一点准备没有。”

    相胜道:“我以为你知道。”

    “哦,以为我知道?既然殿下觉得我心甘情愿去,又为何塞给我一把凿子?”

    相胜本不是会被说得哑口无言的人,怎奈今晚这出太突然,今晚来的人他太放在心上,此时对方一幅咄咄逼人、兴师问罪的模样。他一时面红耳赤,口笨嘴拙,什么都不会说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那你觉得我塞凿子给你干吗?”

    栖真斩钉截铁道:“等我钉到棺材里自尽用。”

    相胜深吸口气,把直直往上冒的痛楚压下,才能忍住不让声音有一丝颤抖:“你竟这么想?好,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说完甩袖欲走。

    栖真连忙几步越过他,双手一栏:“等等。”

    相胜撇过头,胸口起伏,不愿看她。

    栖真看出相胜状态不好,暗暗告一声罪。可已在悬崖,最后一脚她必须踢出去。

    她从袖袋里又取出一物递给他:“还你。”

    相胜转头一看,是一方帕子。

    是他曾经拿来给她包扎伤口用的帕子。

    之所以时隔那么久他还能一眼认出,是因为这帕子送出去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收回来。两年里,这帕子在他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它被她亲手洗净,晾晒,偶尔也或取出来瞧一眼。

    只要她还留着这块帕子,他便觉得自己的念想留在她身边。

    可现在,她手一伸,毫不犹豫的语气说“还你”。

    她还的是什么?

    是帕子吗?

    若只是帕子,那他拿回来便好了。

    可他的手抬不起来。

    手上绑了九百多个辗转反侧倾心挂念的日子,太重了!

    此时天上传来三声禽鸣,不过黑夜里寻常叫声,栖真却双眉舒展,松了口气。

    这一次,她望向面前男人,眼里闪过异样情绪。

    若相胜细看,只怕会生疑心——明明她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那个,为何却是她眼中盛满愧疚?

    是的,栖真对相胜是真愧疚。

    是她占了他心爱之人的身体,却无法给予他同样回应。

    相胜必守戒律契,和沈兰珍原无可能。栖真以为年轻人的初恋,纯真且懵懂,多半会走向自然消亡。但那日他把她抱回太子殿,流露出无比炙热的眼神,让她心头一惊,不得不重新审视,是不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男人对沈兰珍的感情,分明早已入骨!

    再往后,皇崖塔内亲见遭受反噬的皇后惨状,她只觉悚然。于是不得不想,同样守着戒律契的相胜,若行差踏错,会否有朝一日也是这般下场?

    作为一个旁观者,她知道自己该站在线这边。别越界,看着就好。

    但她不忍心。

    若沈兰珍泉下有知,会愿看到相胜为情所困,不得善终?

    今晚虽为引他出来,但这些话确实在她心中琢磨良久。

    毫无可能的两个人,长痛不如短痛,她最终还是跨过界,替沈兰珍狠心斩断相胜手上红线。

    想到这里,栖真垂下眼,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快步出了树林。

    相胜目视黄衫背影决绝而去,消失在大道前方的黑暗中。

    他呼吸困难,浑身痛得打颤。

    为何不追上去?

    为何不对她多说一句?

    追上去告诉她啊!

    告诉她,其实他早安排了人马,她一旦被封进棺内,皇陵一锁再无旁人,他会带人秘密闯入救她出去。往后隐姓埋名,他自信能护她一世。

    而那凿子,是怕她闷在棺里害怕,用来撬棺盖用的。

    他熟知暖宫的每一个细节,知道从被封棺到进去救人,不会超过两炷□□夫。

    他早令人去那棺底和木板缝隙处凿了气孔,保证她不会在这点时间里窒息而亡。

    可越到暖宫之日临近,他越是担心,担心她被封进去时会如何惶恐,害怕她独自在棺里的两炷香时间里将如何绝望。

    所以他塞给她一把凿子。

    一个人在那种境地,只要还有工具在手,便有了希望。

    只要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凿洞上,可能就没那么恐惧和绝望。

    他是鬼迷心窍吗?为何不把这些安排提前告知她?

    因为他是真的以为她知道!真的以为沈兰珍知道什么是暖宫!

    所有人都认为暖宫是一种殊荣,那日她来神宫,一点没表现出对暖宫的畏惧。他便以为她和别人一样,认为这是一种降临己身的荣耀。

    他想,反正无论她怎么认为,最后的结局都一样——他一定不会看着她走向死亡,即使是他毕生守护的神明也不能伤她分毫!

    他算好一切,没成想她最后却被别人救下。

    更另他意外的是,她的帕子竟出现在他皇弟身上,而那四年不见的弟弟,堂而皇之开口:“是我心上人的。”

    他们居然两情相悦!

    好,真的很好!

    这句话别人说的出口,他说不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这是我心上人的”这种话。

    恨吗?

    不!他不恨!

    因为他现下知道了,若那日她真被拉去暖宫,他只怕也救不出她来!

    明明很谨慎,他安排的人马还是被大神官察觉。回来后大神官逼问他,强硬认定他的心意。

    可他不承认!

    他不能承认!

    他只要认,就是害死沈兰珍。

    然后……他便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所以他是真心感激自己弟弟,谢谢他及时出手相救。他想兴许正因为此,四年前无甚交集,四年后不过数日之缘的两人才有了后面的感情。

    而她和他,三年来又有什么呢?

    毕竟谁都没有挑明过!

    那他还怨什么?

    护她的人不是他,能正大光明爱她的人也不是他,他怨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可以怨?

    只是这一刻,望着沈兰珍离去的方向,相胜舍不得移开眼。

    因为他太清楚,这一次移开眼,他生命里的光就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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