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天宫开物 > 第5章 焚炙

第5章 焚炙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手脚紧紧缚于十字木桩上,栖真低头看了眼脚下越堆越高、越堆越广的柴火。待会儿火势一起,别说烧一个人,烧一座楼都绰绰有余。

    视线穿过来回忙碌的宫人,投向远方。

    朝谏殿前,以嘉和帝为首,一行人正在廊下向这边望。

    但此时这些人都成背景,唯有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才是她心之所系。

    毕竟此刻,她的性命全数交托他手。

    真是个人物啊!

    栖真心想。

    她跳下来抓住他,求他为她渡河。他毫不犹豫地顺应,居然送了一条大船!如今他俩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大火一起,她死不足惜,他的局又要怎么圆?

    所以她一定不会死!

    只是怎样才能不死,她心下没底。

    一切就绪,风宿恒向嘉和帝请旨,抬手示意宫人上前点火。

    天干物燥,火起势很快。栖真眼睁睁看着火苗从柴薪上窜起,一路往脚下烧来。

    白烟扑鼻,呛得闷咳,她却硬挺着没撇头躲避,就要睁大眼看着他,到底怎么破局!

    殿前响起几声轻呼,有人看到火舌舔到沈兰珍大红锦袍的下摆,只怕眨眼功夫就要顺衣袍烧上去,瞬间将人吞没。

    大容向来纯善之邦,从未出现过如此刺激的活祭场面,有人手心沁汗,为见证这一刻全然不敢眨眼。

    大神官瞥了眼身旁的太子——怎么看,他都是人群里最置身事外的一个。他眼神专注,目视前方,手背在身后,连动下小指头的意思都无,一幅静观其变的样子。

    大神官正待思量,忽闻身边惊呼,立马抬眼,便见远方火舌疯狂摆动,不再往上烧,而是向四周没烧到的柴堆一路奔去,以沈兰珍为中心烧成一个圆。

    变故来得突然,火势在众人惊愕声中越发诡异,如油然生出一股脱离蒙昧的意志自行舞蹈。青红色的火舌吞吐间,逐渐显出一串横向形状。

    大家目瞪口呆,即便离得远,也不妨碍他们看清。

    火焰分明组成四个霸气字形:

    谁敢暖宫

    火舌劈啪作响,在空中消失幻化,顷刻又换上四个新字:

    神明不佑

    众人还在呆愣,便听司文惊呼:“果真神启啊!”

    四下哗然,还有什么好怀疑?

    九卿在司文带领下齐齐跪下,向代表神启的火堆磕头。

    不过片刻,字形消失。一摊辽阔的圆环之火,像被从上至下的气流强势压下,烈焰摧折倒流,啪一声熄灭。一股热浪猛冲来,袭得人面门生疼。

    众人揉着熏红的眼,睁开时,殿前已无一点火星子。

    风宿恒看向大神官,同样被烈焰熏红的眼里现出笑意:“神明真是好大脾气!”

    …………

    栖真醒来时脑中有片刻空白。

    起身摸摸额头和脸颊,确认毫无异样!

    难道她在做梦?

    火场时,她明明是有点……不对劲的吧?

    记得火烧上来那刻,她浑身都烫———不是被火烧出来的烫,而是肚腹处像破壳一股热流,如刺尾而惊的火龙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烫的她快干裂了,反衬得外面的火像冷的一样。那火龙一路烧到脑中,她只觉眼前晕红,便即不省人事。

    可她现在好好的,什么火龙,什么干裂……连这几日发的烧都退了下去。

    是错觉吗?

    栖真皱眉……没做成贞德,她还自我科幻了一把?

    蓝心不在房中,她下床对镜一看,呵,还顶着那脸磕碜妆容。

    赶紧洗脸捯饬干净,换件素净衣裳,出门问了几个宫人,俱不知蓝心哪里去了。

    栖真顾不得了,问明太子殿方向,大着胆子寻路过去。

    到门口一问,才知太子不在殿中,只好站在殿外等。

    这一等直到月上树梢,殿门口的值守才告知太子殿东南西各有一重门,太子已从东门回来了。

    去护神大殿祭拜母后,之后又是皇室家宴,风宿恒应对一晚难受至极,刚于殿内坐下想和戦星流聊两句,让人送点吃的来,便得了通报。

    稍时进来一位姑娘,他上下一打量,发觉褪下大红锦袍,去了渗人妆容,这姑娘倒也还行,垂眸时看上去柔弱得很。

    栖真行礼,就白天的事道谢,见太子顺手倒茶,并无搭腔之意,便知他对场面话不感兴趣。

    看了眼旁边的戦星流,这人倒笑吟吟可亲得多,可他应该是个外人,栖真只好道:“殿下见谅,兰珍接下去要说的话事干重大,兰珍斗胆,还请……请……。”

    风宿恒打起精神,似乎觉得没什么隐秘不能宣之于口,便对戦星流笑笑:“这姑娘胆子真大,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为给孤递句话。说皇后托梦于她,三皇子困于皇崖塔内,要孤去救。”

    戦星流哈一声,笑道:“托梦这种事,在大容很风靡?”

    风宿恒嘴角微翘:“省时、省力、死无对证。”

    戦星流揶揄:“有谁能用得比您炉火纯青?”

    两人一来一回,谈笑风生,像忘了旁边还站着个人。

    栖真心道,果然不简单。这是她唯一机会,不给这位太子殿下打直球,只怕搞不定,于是道:“殿下,您今日出的题,兰珍答得还合格?”

    风宿恒终于看过来,敛了笑,瞳色极深的眸子里有探究之意。

    栖真说得没错。

    明面上,他在大殿斡旋众人;暗地里,分明连她一起试进去。

    当大神官问她可愿上火一试,她若害怕推拒,就是在太子面前自打嘴巴,因为这立刻证明她知道没什么皇后托梦——既然皇后真地托梦于她,她又凭什么怀疑皇后不会托梦太子呢?

    栖真原本还在担心,怎么让自己被他接住时说的话听起来像真的!没想到太子将计就计,送她一条大船,那她还客气什么,当场认下,绑也要把他绑在船上。

    风宿恒喝着茶,玩味地审视面前人:“说说吧,怎么回事?”

    栖真便将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

    “几个月前,娘娘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次娘娘午睡惊醒,恰巧兰珍随伺在侧,听她口中唤着英哥儿,娘娘拉着我说英哥儿没死,他就在……恰巧那时皇上来了,娘娘彻底醒来就没再说下去。原本这事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娘娘去的第一夜便托梦于我。她在梦里着急得很,说三皇子没死,他的神识这几年就寄生在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现下被当做祭童关进皇崖塔。她最近总在梦中听到英哥儿唤她,还当是大限将至的错觉。只等真地到了那边,经神明点拨,才知果真是三皇子在向她求救,但她已无能为力,才不得不托梦兰珍,让我定要救出三皇子,决不能让他困于皇崖塔继续当祭童。谁能接受儿子给母亲当祭童呢?这样下去娘娘的神识炼化出来只怕也会带上怨恨,为神明不喜。”

    风宿恒放下杯子,淡淡道:“皇兄就是神官长,出入皇崖塔方便得很。”

    “陛下不比神官长大人更能处理此事?可娘娘为何不直接托梦给陛下呢?”栖真斗胆反问:“殿下虽四年不在大容,真不明白个中缘由?”

    风宿恒哦了一声:“什么缘由?”

    “道不同,所托非人!”

    这话由她宣口,很是大逆不道。但她觉得眼前这位太子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他今日怎么在殿上应对大神官,她便借来怎么应对他。

    风宿恒轻呵,一时没搭腔。

    戦星流笑道:“啊呀呀,早知这般皇室秘辛,我就不该坐这儿听。但既然听了,便当听者有份。你们大容就是把梦看得重,梦到什么都当真。我还天天梦到天降神女,十多年了,连女神影子都没摸到呢。”

    “您觉得这不过是兰珍做的一个梦?”栖真对戦星流严肃道:“皇后娘娘也怕我只把她的话当做梦,第二日便验证给我看。娘娘梦中说巳时过半、萤蕊宫门口。第二日,果然就在那个时辰,那个地方,我摔了一跤。”

    她拔下簪子,转身拨开头发,现出后脑勺一个很大的乌青血包。

    栖真把发一拢,回身道:“殿下清楚,三皇子脖颈这里有道胎记,您去了皇崖塔,见脖上同处有长条形伤疤的男孩便是三皇子。我说的是真是假,殿下自可求证。”

    风宿恒垂眼:“行吧。”

    栖真等了片刻,见他没有下文,只得追问:“敢问一句,殿下何时去皇崖塔救人?”

    “待禀过父皇,征得神宫同意。”

    栖真旁敲侧击:“殿下出马,救下三皇子并非难事,可娘娘有言在先,难的是救下后。”

    风宿恒不为所动,也不知明不明白她意思。

    “孩子救出来,外人瞧着也不再是三皇子的面容。”栖真只好道:“毕竟,对外早已宣布皇三子薨逝,此时说他死而复生也好,神识转世也罢,总是徒惹非议。”

    太子像是忍着哈欠:“从长计议。晚了,沈部像退下吧。”

    栖真一愣,纵不甘心,只得见好就收,行礼走人。

    戦星流见人出殿,才探头看窗外:“大十呢?”

    吹一声唿哨,圆月下,一个硕大黑影从远处树梢腾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穿入窗户,落到戦星流胳膊上。

    俯冲之力虽收住,毕竟是头超大的鹰隼,戦星流却接得稳,轻松地臂膀都没抖一下。

    他撸着大鹰尖头上一点白毛:“万六十啊,啥时候回来的?就在外面树上打盹吧?倒叫你戦哥好找。”

    从衣摆的囊袋里掏出兔肉干喂它:“吃了好的就要答应我,现在不比外面,大十乖乖的,别把这宫里养的小猫小狗叼去,让你家主子又去给人赔礼啊。”

    戦星流逗了会儿万六十,差点被它啄到手,转头见风宿恒盯着肉干出神,便道:“她说的,你信?”

    风宿恒招手,万六十立马落到他身旁,高兴地叫声都轻柔了。

    风宿恒拍了拍大鹰脑袋,接过戦星流扔过来的肉干喂它,道:“明日问问山遥再议。”

    戦星流被他气笑:“今日殿下出的风头不小,怎不摸下情况再议?”

    绿了一晚的脸终于稍霁,风宿恒抬眼,烛火映照下,深邃的眼中闪着某种隐秘的光:“因为她提到皇崖塔!”

    …………

    栖真回到萤蕊宫,进屋见蓝心哭着迎上来:“姑娘!”

    和蓝心相识不过几日,栖真很为沈兰珍不值。在桌边坐下,直直看进蓝心的眼:“你早知道了吧?”

    蓝心噗通跪下,哽咽道:“姑娘恕罪,是大神官叫奴婢这么说!奴婢不敢忤逆大神官的意思啊!”

    “便诓着我两三日便回?”栖真责问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暖宫?”

    “知……知道……是一种九部相才能获得的殊荣。”

    栖真看了看天,长叹口气,好个一去不回的殊荣!

    若非今日争来一番际遇,此时此刻,她都被钉在棺里了!

    拿起桌上茶壶,自斟自饮,连着三杯冷水下肚才平息一腔怒火,栖真下意识把右手大拇指掐上左手虎口。

    小包子曾问她在掐什么,她说这是合谷穴,降血压、镇神经,每当需要思考,总会下意识掐一掐。

    “先起来。”栖真语气平静下来:“把大神官如何找的你原原本本说来,别漏一个细节。”

    蓝心擦干泪,起身道:“姑娘摔跤昏迷那日,大神官派人来问您情况。后来姑娘醒来哭灵堂、闹宫廊,大神官便差人传唤奴婢去神宫,问我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回?”

    “我说姑娘自醒来后不仅什么都不记得,还…还变了个人似的。”

    栖真眼皮一跳。

    “大神官说,不管姑娘变什么样,只让我顺着姑娘的意思回,您问什么我就回什么。大神官还说,既然姑娘什么都不记得,反倒是桩好事,就能顺顺利利去皇陵。”

    蓝心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不敢看栖真眼睛。

    栖真呵笑一声,她套那么多话,以为人家不起疑,谁知不过是有目的地迁就。

    她自嘲地猛掐一把合谷。

    果然,无论哪个世界都没有真正的新手副本。

    好在至此也非一无所获,栖真把嗅到的敞开来求证:“大神官不是第一次传唤你吧?以前又为何事?”

    蓝心惊讶地看向她。

    大神官是神宫之主,蓝心是贴身宫女。他们之间本不该有通路——虽然一个有权传唤,一个必须应招——不!栖真知道她想到的不是这种表面上的对应关系。而是,他们根本不属于能说得上话的同个阶层——若有,那必定不会只是为了问问沈部像能否去暖宫。

    在栖真的逼视下,蓝心经久藏匿的话和眼泪一起飚出:“姑娘,我真不是有意的。但大神官……忌惮您啊!”

    “以前、以前我就觉得相胜神官看您的眼神不对劲,跟他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我也说不好,自从那次他在湖边救了您,就开始不一样了。还有,像神官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爬树?去年您去采白果碰到他,他不仅爬了树,采的果子比您还多。还好那日大神官不在宫里。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大神官总会知道的!后来他果然知道了,就找我去问话,他让我盯着您,说还发现您和神官长私相授受就一定要告诉他。神官长大人向来持正严谨,可他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意思,都是要害死您啊!他是入了神宫的人,守着戒律契,这辈子不能娶妻。将来继承神位便是神宫之主!他若破戒,就是对神明的大不敬,要遭戒律契反噬的。我发誓……我从来没去大神官面前嚼过舌根,因为我知道姑娘什么都不说,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但蓝心是真怕,怕姑娘清楚的不是地方!否则您为何偷偷藏着那方锦帕呢?您采果子划伤手,神官长拿锦帕给您包扎,您说洗干净就还给他。可您还了吗?那帕子还在匣子里藏着呢!”

    栖真愣了许久才呼出口气,看了眼包着纱布的手。

    难怪那顿打呀!

    冰山下,果然好多隐情!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