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落水狗
燕诸回来，已是傍晚。
天悬疏星。
这几天的饭食都是老古特意安排的，将最精致最好的都先端了过来，还好此地饮食习惯偏清淡，倒也可口。
吃过饭就出去遛街。
毕竟是村镇，比不得京城繁华。可对于整日窝在红墙内只能看见绿树高楼的林清弦来说，乡村景致也能耳目一新。
院墙中间缺了一块，恰好有垂了满枝的红樱桃爬墙，倒像个探着头往外看的小孩，红脸绿衫的。
路面平整，沿路有花。
往远处看，还有百姓们家里的灯，在夜幕里渐次亮起。
“这几日下来可有异常？”
“暂时平静。”燕诸牵着她的手，沿小路往下走，“明日等人过来，清点人数之后，部署好，就可以准备离开。”
她点头：“这次之事，他们一群人舍身为民，命都差点丢了，你准备怎么奖励他们？”
“都升一级，对死去的人抚恤吊唁，担起家属后续养老责任，如何？”
林清弦表示可以。
“那便让卫辙去安排。”
“虽然不是什么战场的金戈铁马，可终究是为了保护百姓，皇上这样做，民心甚慰，大家都会知道你爱百姓的。”
燕诸瞅了她一眼：“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了。”
“那我这边有点事，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他语气平缓，娓娓道来，“卫辙受伤是最重的，为了保护手下的孩子们，恶战了一场，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伤在后背，深可见骨。
而且据说他昏迷时还不停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除了死不开口的楚天扬没有人知道清儿是谁，最后能撑下来，可能也是冥冥之中那人给的力量吧。
怪可怜的，有人这样说。
当然，这些她不必知道。
林清弦握着他的手，面色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嗯”了一声。
“他不爱张扬，不说就当不知道好了。”她又说，“而且他以后如果带兵，上了战场，受的伤只会更多，这只是个开始。”
燕诸沉声：“也是！”
之后便转到了别的话题，说起了前段时间经过的地方，吃过的好吃的，尤其对垌河边的烤羊肉包子，印象颇深。
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刚用过饭还能给说饿了？怎么就那么爱肉包子？蒸的烤的煎的，从小吃到大也不腻？！
他笑，勾住她的手腕：“那么爱吃的话，回宫之后就让御厨们多去学习地方小吃，想吃的时候随时就能吃。”
“好啊！”她扶着下巴想，“我还要蒸乳糖糕……”
“好，还要什么？”
“可多了……”
回到住地，下人已经将热水烧好了。
洗浴的木桶虽是比不上宫中的浴池，也不小，只是对于他这号人来说，还是委屈了些。
“再凑合两天吧！”林清弦搬了个凳子坐在后面，手指拨开濡湿的长发给他擦背，“还好之前在客栈已经适应过，回去就好了！”
也不是没人伺候，只是他不允许那些人靠近，自己又看不到后心处，只能她来。
触到燕诸光滑的后背，林清弦的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一副血肉模糊的画面，黯然了一瞬，随即回神，仔细地将他的后背擦洗干净。
泡舒服的某人眼睛一眯，发出了鸳鸯浴的邀请。
林清弦扫了一眼并不是很清澈的洗澡水，表示拒绝。
真的怀疑这群人白天是在土窝里打滚，还是来回滚了好几圈那种。
又换了一遍水后，她还是被身后蓄谋已久的男人假装手一滑按进了热腾腾的浴桶里，还厚颜无耻道：“清儿知道该怎么让母后最快消气吗？”
她当然知道，只是不想说。
“来，为夫来伺候你，洗干净好生个宝宝……”
“……”
哼，男人！
他们居住的是一处靠里的独院，也不怕被谁听了去，只是守门的两个小侍卫脸色通红。
大人跟夫人好……有兴致！
卫辙就在此时走到了门口。
白天还有些事情，以及明天的安排，需要报备，想来没什么事，就过来转一圈，好及时修正。
“统……统领，不方便！”小侍卫急忙伸手拦住。
就在此时，隔着门缝，一声女子的笑隐隐传来，不太像平常的声音，很是……
娇媚？？？
卫辙起初还有点疑惑，担心有事想推门进去看，突然瞥见了小侍卫们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一瞬懂了。
的确不方便。
“明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尴尬地收回已举到半空的手，不敢停留，转身便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务必守好门！”
走下台阶，被一人叫住了。
是小橘。
“卫统领慢走。”她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可以聊聊吗？”
两人便一同往外走去，离小院子渐渐远了。
“其实，我还不知道你会不会想跟我说话。”小橘有些犹豫。
卫辙笑了：“为什么不？”
他的笑，让她心弦也放松了下来，不再紧绷。
“那便知无不言，统领不要生气才是。你们的军务之事我也不懂，我只是想说，小姐跟皇上他们是夫妻，以后还会有孩子，这都是必然的，还请小世子不要想太多，别伤了自己。”
她十分诚挚，卫辙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不会。”
他自是明白，只是一时给撞上了，尴尬未退，倒也不难受。
毕竟，她很好，夫妻间和睦，他只会欣慰。
小橘继续道：“我从小跟我家小姐一起长大，看的真切，她很在意你，一直都在意着，她现在的身份你也知道，有点不太方便，所以便由我来说，这些话其实也是她想说的！”
卫辙静静地听着。
“她跟我说过，你就像一束光，我想对你而言，她应该也差不多。”
“多美啊，只是抓不住。”小橘面露向往，捞了一把月色。
手里空空，连温度都没有。
他笑，决定把某个瘸子卖了：“天扬老说你傻，哪里傻？我可看不出来！”
小橘也不恼，乐了：“是傻的，脑子不太好使。只不过，在我家小姐身边看多了，也就会说几句话。”
卫辙淡声：“应该还有吧，慢慢说！”
“世人往往只看他们想看到的，那时候他们骂她弃你入宫是攀高枝，现在又说她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才能如此幸运，做了皇后还被皇上专宠，可无人知道，她有多少次身陷险境，家破人亡也罢，被人构陷也罢，心都碎了也自己咬着牙死撑，还好有皇上一直陪着，护着，不离不弃，也包括。”她停顿了一下，吐出三个字，“离开你。”
“小姐她不是那种会一直索取的人，对她好的人，她也会倾心付出，这一来一往中，即便你们最初的感情再深厚，也不可避免会被冲击。况且从小一起长大，本就有感情。”
“你是好的，极好极好的，我相信如果我家小姐嫁给你，一定不会比现在差。”小橘叹了一口气，“世子，你们的缘分尽了。”
卫辙没说话。
是从来都是有缘无分，还是终于顺应着命运走到了这一步？往后会如何？他会如何？她又会如何？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她很好，希望你也能重获新生。”她看了一眼门扉，“我得走了！”
“不进去看看他？”
“太晚了，明日吧！”小橘说完，便告辞，回了自己的住处。
卫辙仰头。
明月高悬。
不禁伸手抓了一把，果然一片冰凉。
第二日，队伍到达，整兵结束后，燕诸一行人便准备行装离开。
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楚天扬升了级，比之之前要多些俸禄，也得燕诸亲口批准允许戴罪立功，却依然不敢再开口提亲事。
林清弦便毫不迟疑地将小橘推进了马车内。
她立在车下，看着面前的男子。
明明是很英俊明朗的面庞，在自己面前却总是有些闪躲退缩，莫名想起落水的小狗，顶着湿漉漉的脸的可怜模样。
还是得自己来。
她硬下心肠：“你不是想要机会吗？我给你，是让她跟我走，还是用命换她自由？”
小橘听的真切，想出来却被林清瑞拦住了。
“不会有事。”他说。
她想说二少爷其实你可能不太了解你家妹妹，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真的会取人性命，但现在也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该还的，总要还。
这笔债，也该算清了。
如果他真的死了，她此生不嫁就是，没什么。
林清弦一把抽出肖遥的佩剑，指向楚天扬，声音冷厉：“自己选！”
燕诸与卫辙立在一边，拦住惊慌劝阻的属下，异口同声：“她的账，让她自己算！”
属下：……
两位还真是心有灵犀。
楚天扬往前一步，抵住了剑尖，他继续往前走，便有血液洇出，染红了银灰色的外袍。
“如此甚好。”他大笑，握住了剑身，像他母亲当初一样决绝，“林清弦，我们欠你们家的，从此算清了，放过我妹妹，若有下辈子，不许再拦我！”
林清弦咬牙，任凭眼泪在眼眶内翻滚，决然不退。
若再深入一寸，眼前的人就死定了。
“是我自杀，赎罪而已，不关她的事！”他转开了目光，对着一边说了一句，“小橘子，记得幸福！”
又往前走了一步。
林清弦脸上溅了血，与此同时耳边刮过了一阵风，是小橘，跳下马车抱住了即将摔倒的他。她没有叫喊，只是镇定地用手掌去堵那个伤口，鲜血喷涌出指缝，在地上流淌成一条。
“从今往后，你楚家与我林家恩怨勾销，你们两个可以成婚了！”林清弦开口，转过身落泪，对着不远处喊了一句，“你们俩，过来救人！”
燕诸与卫辙一起走了过来，林清瑞手忙脚乱地去拽纱布。
小橘颤抖着接过纱布止血。
“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死……”
楚天扬脸色惨白，嘴角却扬了起来，手按在了自己胸口小橘的手上：“太好了！”随即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天扬！”
一声痛呼，催人心碎。
“还是我来吧！”
劲风又起，伴随着声音，一个红色的身影出现，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一把药粉洒在了楚天扬的胸口处，又捏着下颌喂了颗药进去，才长出了一口气。
“我这命途多舛的笨蛋哥哥啊，又过了一劫！”
血止住，气息也回来了。小橘眼泪淌了一脸，滴落在楚天扬下颌处，又向下流去，濡湿了他的衣领。
楚天娇探了探脉搏，起身。
她身边站的正是卫拭，腰佩长剑，雪兰色衣袂蹁跹，眼角上挑，意气风发，手里牵着两匹骏马。
“好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幸亏本姑娘来得及时，否则你们俩就要办冥婚了……”被卫拭及时捂嘴，“那可是你亲哥，放过他吧！”
所有人都眼角一跳。
无论如何，这场恩怨过去了。
楚天娇与卫拭之所以会来，是早前就听说了此地的事，卫拭担心弟弟，所以便快马加鞭赶过来了。
“但凡再晚一步，你可就没了！”楚天娇看着床上的人，扶额叹气，“笨死算了，这全身上下还有好的地方吗？”
那人没理她。
楚天娇又道：“我这笨哥哥，以后就要托付给你了，多费心，嫂子！”
小橘“呃”了一声，脸有点红：“我要是做不好怎么办？”
“那就是他的错！”楚天娇毫不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若对你不好，我就给他下毒！放心吧，他不敢！”
“……”
小橘认真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去说，才道：“你们这两年还好吗？”
“好啊！”楚天娇得意，“我在滦州开了一个小医馆，做的还不错！”
“那便好。”
想来有大世子在，也不会让她受委屈。
楚天扬醒了。
林清弦站在门外，看着小橘喜极而泣，没有进去。
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这样……也挺好。
一抬头，林宛宛站在门口，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想到可能是自己身上有血，吓到她了，便打算回屋去换件衣服。
没想到她却跟了上来。
身后没有小橘，林清弦生出了一股不舒服，停了下来：“有事？”
林宛宛本是好意，知道美女姐姐今天要离开想来告个别，没想到却看到了她持刀行凶，还听到那个名字。
林清弦。
她就是卫统领口中的清儿，是皇后。
果然，世上不应该有比她更美的人。
心里萦绕的情绪几度翻转，由恐惧变成了怨恨，又变成了理解，毕竟皇上的模样长得比卫统领还好看。
没有人不喜欢好看的人。
而且，那个小丫鬟原来就是楚大人一直念叨的心上人，而且他们之间还有家仇。
好复杂，又血腥，一时就害怕了，不敢出现。
可她，当朝皇后，连皇上都要听她的吩咐，明明是个柔弱的女子，拿着刀的时候却那么威武，丝毫不惧。
面对的可是一条人命。
咳……
她还成全了他们，那么善良，更喜欢了！
“我，我本想来跟你告个别！”她扭扭捏捏说道，“一路平安！”
林清弦笑了：“好啊，谢谢！”
林宛宛咬着唇：“你很美，你也很好，我喜欢你，美女姐姐，祝你们永远幸福！”
说完就跑了。
林清弦停留在原地，身旁花海肆意芬芳，阳光灿烂，只觉得无比温暖，良久，缓缓地扩大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