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保重
明熙六年。
武帝燕诸薨。
皇后林氏赶到时，床上那个男人，衣衫凌乱满身鲜血，早已经死透，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刻下令封锁消息，绞杀在场所有知情人。
违令者杀。
而后，她以皇帝重病不能见人为由，垂帘处理政务，暗中将灵柩密葬。
此举令众大臣议论纷纷，各方势力趁势抬头。
为了这个残局，也为了自己和孩子，她被迫着必须要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后宫女人立起来。
朝会上，帘后的女人尽管硬了心肠，面对纷繁的意见和叽叽喳喳的大臣们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后宫女人不多，也不过斗斗心眼寻求宠爱，而前朝关系国计民生，可谓刀山火海，一步踏错就是千万人的命，她道行太浅，根本不敢。
父亲和二哥据理力争，然因为是林家人，被人敌视。
一人站了出来，引领朝局走向。
他说，皇上病重，为臣当以社稷为重，尽量少内斗，少废话。
他说，西北局势尚稳，番邦耳秦之国的国后是皇后旧时好友，可结交，日后共御他敌；岭南地区叛乱当立即派兵镇压，以防民心不稳；这几年收成不错，国库尚充盈，而北疆素来贫瘠，朝廷可施救济，以安民心。
他还说，臣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骠骑大将军卫辙，本就出身侯府，又多年征战，手握重兵，军功赫赫，地位举足轻重。
对上那双坚定的眼睛，林清弦死命掐着手掌心，安定下来。
朝后，重新将之前两朝内诸多事项发生和解决的办法一一梳理，以二哥为中心组建自己的智囊团，最终形成自己的想法，她如逢春枯木，疯狂成长。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
一年来，她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便又要起身。
内宫有了解内情忠心不二的侍卫长肖遥肃清反派势力，外朝有林家和卫家，竟然咬着牙撑了下来，哪怕还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后来，有人发觉不对，闯进内宫揭破衣服下的木偶，言说妖后祸国，害死了皇帝，欲取而代之，还说卫辙与她有私，言语不堪。
朝堂再次纷乱。
她带着孩子站了出来，立于龙椅下，言明皇帝确实早前过世，并且拿出盖有玉玺的遗诏，宣布太子燕宸即位，自己为太后，担辅政之责。
呸！
那些人依旧不服气，对她破口大骂，说她牝鸡司晨，搅乱阴阳秩序，妄图翻天。
而她已经不那么怕了。
还未说话，卫辙一剑封其喉，鲜血洒了一地。
指责君上，意图谋反，杀。
他平静地说。
面对殷红的鲜血，脚边逐渐停止颤抖的死人，她下意识地闭了眼睛，缓缓睁开时，残留的怯懦已散尽，道，圣旨在此，有谁不服，这就是下场，反正命只有一条，大可以试试。
身旁小人默不作声，将一切看进黑亮的瞳仁里，这是母亲给他上的第一课。
有些人惯会墙头草，怕了。
当然，还有不怕的，死路一条。
一味的杀自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却可以震慑人心，毕竟人人都怕死，而且还爱钱。
再后来，她更加虚心，广纳谏言，笼络天下有才之人，许以重诺，爱民如子，每日泡在山一般的政务里，连自己的儿子都只能匆匆见一面。
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与人无私情无牵连，并未打算祸乱这天下，只为救世。
流言随着政局安稳逐渐消失。
可她太累了，身体很不好，整夜整夜不能睡，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去种花，累到没力气才能眯一会儿，可即便睡着了也不安稳，还在忧心国事。
刚睡着，外面的太监已经抱着一摞子谏议在等了。
阿莫心疼又无奈，也不敢劝，因为她根本不听。
卫辙是最懂她的人。
他总是会给她带来最好品种的花苗。
自从入宫后，数年来，两人隔一道宫墙，连手都没有牵过，他却那么信她。就算为了这份信任，除了走下去，她也别无选择。
“卫将军啊，你这么豪迈潇洒，倘若本宫只是个普通的寡妇，你这辈子都别想逃掉！”她看着阳光下灿烂盛开的百花，笑着说。
“臣愿意。”他说，“永远。”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同她一样，看着花丛，目光温和，带着清浅的笑意，像是附和着她的笑话，只为逗她一笑一般。
玩笑话里，字字真心。
两人之间隔了五米。
不过五米，跑两步而已，却是君与臣，是她与他，终此一生都不能跨越的距离。
爱情与相守，于他们二人而言，太奢侈了。
史上也有太后下嫁之事，如此那般，至少可以结为夫妻，同衾共枕，可他根本不需要那种笼络，他要她清清白白地立在万人中央，被后世敬仰。
而他会永远忠于她，直到战死。
路过他身边，地上的影子重叠，脸颊相贴，嘴唇相碰，手臂相缠，那一瞬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可也不过短短一瞬。
“我懂。”她轻启红唇，送出二字。
而后影子便分开了，背向而行，越来越远。
沉默良久，卫辙轻声笑了出来。
这天气可真好啊，阳光都有点刺眼！
不久后，他再次离开京城，北上彻底踏平了不安分的希夷国，留了下来，守护着北疆。
她已经学着把控人心走向，又有一批肱骨之臣效忠，小皇帝也被她教导的聪慧过人，不再需要他在身边了。
那么他便去替她开疆拓土。
临走时，林清弦于高台设酒，亲自送行，他则站在台下，银甲披身，带领一众将士躬身致谢。
这一走，又是一年。
再次见面，却是最后一面。
从回忆里出来，林清弦将手里装有骨骰的盒子轻轻盖上，望向门外。
月华如练。
走到这一步没什么可后悔的，就只是觉得好像发了豪言壮志，却一个没达成，闹了个笑话，像被捏在手指尖的蚂蚁，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
待会还要一起吃饭，她不能这样去陪燕诸。
喝了口凉水，定了定神。
“拿去找个角落，放起来吧！”林清弦放下茶杯，示意小橘。
小橘抱着盒子，迟疑：“娘娘确定吗？”
林清弦看向她，忽然笑了，在她的脑门上轻敲了一下：“当然啦，去吧！”
“可……”
林清弦挑眉，示意她说。
小橘下定决心：“可这是小世子……留着不好吗？”
就这么割舍，多疼。
“恩……”林清弦双手握住茶杯，“因为它会影响我的生活，有人看到会介意，而我呢，不想让他介意！”
“小傻瓜，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想那个人，我不可以！”她依旧笑着，如花朵一般明媚。
太明媚，盖住了底下的忧伤。
只有放下，他们这群人才有可能继续走下去。
太绕了，小橘脑壳疼。
林清弦起身：“快去放起来，过来帮我换衣服！”
小橘答应着，将盒子塞进了一个角落里，想了想，又往里塞了塞，用东西盖严实，才过来给林清弦更衣。
绸面金线石榴裙，配上珍珠耳饰，挽起的发髻左侧戴上紫玉蝶恋花金簪，右侧一只累丝兰花金步摇，额间是一枚牡丹花钿，将自己收拾妥当，林清弦出了清晖殿。
她带着几个底下人，去往乾元殿。外面的风吹了吹，倒是比方才更冷静了些。
走到殿门口，被守门的侍卫告知皇上在正忙公务，她便立于院里等待。
天上一盏孤星，伴着月。
大约过了半刻钟，一人撩开门帘走了出来，与站在台阶下的她目光对上，随即挪开，走了下来。
一身黑衣，长发束起，清瘦，孤高。
卫辙开口：“贤妃娘娘安！”
他们在讨论些什么？
林清弦想了想，摆出笑容：“卫副将军好！”
卫辙颔首。
说罢告辞，退出。
“卫副将军，本宫还有一句话想说。”林清弦看他跨出门槛，又要不见，心里像被一只手狠攥了一下，说道，“保重。”
“谢娘娘。”
他对她行了一礼，面色如常。
自始至终的目光交汇只有最初那一眼，不敢再看。
卫辙走了。
林清弦收回目光，释然地呼了一口气，正准备上台阶，燕诸撩开门帘，出来了。他站在屋门口，脸色如玉，望过来的目光却有些深沉。
林清弦提着裙子上了台阶，来到他面前站定，盈盈一笑。
燕诸抚了抚她发间晃荡的银色流苏，问她道：“方才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打了个招呼。”她笑，“皇上不会连这个醋也要吃吧！”
“才没有。”
话音刚落，他转身进屋去了。还没有？林清弦扶额，追了进去。
进了屋子，燕诸已经脸色正常，又坐进了他的海南黄花梨的大椅子里，对她说道：“再等一会儿，陪你吃饭！”说罢便又投入进去了。
林清弦应了一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下巴看他。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
一年三百多天，日日忙碌不得闲，还好接下来几天他可以稍微休息休息。
自己辛苦，丈夫辛苦，孩子也得辛苦，真是好完美的一家三口，突然想起来，好像孙子也是皇帝来着。
正走神，眼前一暗。
燕诸已经在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