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真凶的苦楚
下一天,小河边,白鹭花妖背着手跟在藤蔓妖君身后,说是要跟主子一同寻找运来就是杀害白瓷肌姑娘的凶手的证据。
找到一半,紫藤忽然把白鹭花妖拉到了一棵落了三分之一的叶子的黄心夜合树下面。
“小花妖,现在‘自在飞花山’被你烧了,你打算如何对你栖身之地的那些白鹭花负责?”
念及深山里连花妖都离它们而去的孤零零的花儿们,紫藤很认真地问她。
“比起这个,妖君你想过如何对妖尊交待吗?还是说妖尊根本就没追究这件事?”
没有凡人的时候,白鹭花妖是不对紫藤称“主子”的。
“尊王没传我过去问话,不等于尊王不知道此事。”紫藤用冷酷的眼神看向白鹭花妖,“你这次放火烧山,一旦起风,弄不好就会殃及整个巴蜀之地,你会害死沧润妖君的你知道吗?”
“我没想过要害沧润妖君。”
白鹭花妖否认道。
“凡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最忌讳天灾,出现‘幻日弧光’至今,三个月未到,若是这场火灾形势严峻过了头,那么谁都会把责任怪到‘乱天象’的沧润妖君头上,你忍心沧润妖君因为你的过错而再次遭罪吗?”
“我没考虑过那些,不知道后果会那么严重。”
“幸好沧润妖君的好友司雨神君路过蜀地,聚云成雨,大降灭火,及时将灾害所牵涉的各方面厉害关系降到了最低。否则你、我、沧润妖君,谁都免不了挨上一身‘祸乱凡间’的重罪!”
白鹭花妖心中觉得懊悔,道:
“大不了我主动去向尊王认错好了。”
“糊涂!”紫藤朝小花妖一喝,“你这一去,坐实了罪行,还能活命吗?”
“那妖君你说,如何是好?”
“将功抵过。”紫藤简洁有力道,“你不但不能去向尊王请罪,而且你连‘自在飞花山’也不能再靠近半步了。”
“那妖君刚才还问我,那些深山里的白鹭花怎么办?”
“我那是为了激你说出后面的话,这样才能让你明白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错事。”
“我烧山真的就是为了报复妖君你,当时我想着:我是藤蔓妖君管的小花妖,我做错了事就等于藤蔓妖君做错了事,哪怕是要受罚,我也要拉上藤蔓妖君一起当垫背。”
“这些我统统不跟你计较。小花妖,现在你听好了:第一,白鹭花的花语,我会重新定义,等这件事彻底解决之后;第二,深山的白鹭花,我会悄悄将它们暂时转移到蜀州官舍小花园里种植,到时候蜀州赞府和少府问起,你就说它们是随你而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三,‘自在飞花山’有不少果树被烧,果农损失严重,天界的果物神君定不会轻易作罢,现在他尚未有所行动,等他出手了,你一定不可冲动、任性,要按照我教你的去做。这三点,你可都听明白了?”
“回妖君话,白鹭听明白了。”
“那就好。我们继续帮风光玉赞府找‘白瓷肌案子’的证据吧!”
“妖君,你看这个。”
白鹭花妖从河岸边的一处树根边捡起一个方形油纸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走到藤蔓妖君身边。她顺着折痕将方形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纯黑色的茶叶。
“这不是你向运庆住持要的‘青芸尖’吗?怎么掉这里了?”
觉得东西眼熟,紫藤问她。
“这包不是运庆住持给我的,主持给我的那包在这呢。”
暴露花妖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一包一模一样的茶叶。
“我记得运庆住持说过,‘青芸尖’是妙运寺独有的,而运来又曾经在寺内修行,他下山时带了几包‘青芸尖’也不足为奇。”
“妖君,运来到过小河边的证据,这不就有了吗?”
白鹭花妖兴奋道。
“不错,我的小花妖真厉害,找到了重要的东西。”
紫藤对她表扬道。
“那我们现在就回蜀州官舍吧!”
白鹭花妖正要走。
“等等。”紫藤叫住了她,“光是这包‘青芸尖’还不够,我们还需要找另一个运来约了白瓷肌姑娘到此见面的证据。”
白鹭花妖机敏,道:“妖君我懂了,要证明男女双方都来过小河边对不对?”
“对。”
“白鹭以为,可以问问这条小河边的摆渡人。”
“不错,我的小花妖越来越懂得找关键点了。我们只需要摆渡人作证白瓷肌姑娘在小河边出现过,而不需要摆渡人亲眼看见白瓷肌是怎么死的。”
于是,紫藤和白鹭花妖便一同去询问了几位河边的摆渡人,也从他们口中得到了“白瓷肌姑娘确实来过此处,与一出家人模样的男子见过面”的证词。
风光玉派出麾下过半的精锐手下有力地将运来逮捕归案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说起当时抓人的情景,风光玉如此讲道:
“……在‘自在飞花山’果园发现运来时,他正一边唱着不知名的歌,一遍在烧焦的枯枝之上赤脚跳舞,真真是把本赞府的手下们吓了一跳!他那副模样,跟魔鬼毫无区别。”
“本赞府的手下们过去拿人,他也不躲,就说:‘因果有报,性命由天。’押入牢内候审期间,运来规规矩矩,不打不闹,就跟打算完全伏法、早已将性命放下了一样,与狂舞之时判若两人。”
“是啊。”杜昀贺进一步补充道,“风兄怕运来卖乖耍诈,特地叫狱卒日夜盯着,可是运来竟然没有露出任何不甘与反抗,只道了三个字:有遗言。”
“看样子,运来是一心求死啊!”
白鹭花妖凝重着脸道。
“虽说杀人偿命,运来是死定了,但是能够‘等死等到如此境界’的凶犯,也实属罕见。”风光玉道,“本赞府想此刻就审运来,你们以为如何?”
“凡事赶早不赶晚,风兄既然决定了,当下就审了吧!”
紫藤首先发出了赞同声。
“来呀——带凶犯运来——”
风光玉向手下威严下令道。
蜀州官舍的临时审讯室里,风光玉坐在正中央。
这位蜀州赞府向手下刚刚带上来的凶犯问道:
“运来,你可承认自己是杀害张单和白瓷肌的凶手?”
运来点头道:“我承认。”
“好!”风光玉点头道,“现在本赞府手中握有你犯罪的铁证,也由不得你不承认。你自己认了,自然最好。”
于是,风光玉便叫杜昀贺将《罪状书》拿到运来面前,让杜昀贺监督运来签字画押。运来却也痛快,三下五除二就将程序走完了,凛凛然一笑,没眨一下眼睛。
风光玉对座下凶犯问道:
“早有狱卒向本赞府报告,说你有遗言要说,现在本赞府准了你,你说吧——”
出乎大家预料,后面风光玉又叫手下给运来送上了一壶茶和一个杯子,估计他是想着运来会说很多、说很久,会口渴的缘故吧?
运来在地上以出家人的模样盘腿儿坐,开口道: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游山玩水吗?我是个没有家的人,是个从生下来开始就被父亲像皮球似的踢走的人,所以我把天空当成了屋顶,把大地当成了床铺,活在了山野之间。直到我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我才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喜欢说道自己的穷游经历,想要以茶馆为家。”
“我说的那个朋友,我以为是朋友的朋友,叫做张单,是张员外之子、张简之弟。”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同以‘说游记’为营生,把各自的游览经历和露宿经验都分享给茶客们听,一起结伴游山玩水一辈子,一起说道一辈子,可是那家伙却偏偏看重儿女私情,要把与我一同攒下的银子抽走,用来帮白瓷肌姑娘买新胭脂店。真是可笑啊,堂堂员外之子,锦衣玉食,还差这点钱吗?”
“我的‘说游记’茶楼买不下来了,我的梦想破灭了,所以我把张单灌醉把他杀了,他该死!我虽在妙运寺出家一段时日,却从没对自己的杀人行径后悔过,你们可以骂我、可以数落我,因为你们永远都不懂为什么我要买间茶楼——人生在世十八年,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家、一个栖身之地。”
“我把听我说道旅游经历的茶客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把他们想象成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仿佛他们的一次掌声、一次叫好,就是父母和兄弟姐妹对我的一丝疼爱和一丝肯定。”
“我错了吗?我想要一个茶楼的执念错了吗?我是个傻瓜,把这些话都说给了白瓷肌姑娘听,那个女子丝毫体会不了我的心情不说,更是摆出一副伪善的心肠叫我去自首,她说,运来你主动去向县令大人交代自己犯下的罪行吧,身后你也会得到菩萨的宽恕的。我觉得好笑,宽恕?被逼的犯罪也要求得菩萨的宽恕吗?”
“我是入过佛门之人,我看的比谁都明白:僧侣们每天诵经打坐,不是为了做给天帝看,也不是为了履行清规戒律,而是为了让香客和施主们晓得,无论世间有多少疾苦,都还有那么一群佛门中人是站在弱者这边的。有过这段修行经历,对我而言就足够了,我运来下一世,哪怕是坠入地狱又何碍!”
“所以在与白瓷肌姑娘的争执之中,我将她推入河中杀了她,我运来平生最讨厌那种伪善者!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她难道不知道,叫我去自首就等于是叫我去送死吗?既然横竖我都是一个要领死罪的人,还不如让她死在我之前呢!”
“赞府大人、少府大人,我运来所要交待的,全都已经交待完了,你们可以立刻将我押入大牢等候明日午时问斩了。”
运来脸上没有一丝对死刑的畏惧,反而是露出了一个无比超脱的轻松表情,就跟是人世间苦难即将历尽,在另一个世界就能获得新生一般。
杜昀贺本着同情心问:“运来,按照《唐律》,故意杀人罪,凶手就必须偿命。你如今也已经认罪,可是真的做好了明日上路的准备?”
运来痴痴笑道:
“我在前日晚上做梦,梦中有一美艳女子一身红衣,好似曼珠沙华。她向我而来,说自己是载途司命,名唤璃序,来引我上路。我说我还不能死,因为我还没有将自己的罪行和过往讲给蜀州办案的官吏听。她说好,那本司事就格外留一个机会给你,等你了却心事再来引你。然后她就不见了。”
“以前我运来不信神鬼,现在见到她,我信了。这十八年来,没有一件好事发生在我身上过,人人都在逼我,人人都在背叛我,人人都披着伪善的皮囊对待我……唯有璃序司命,她说可以留一个机会给我。”
“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盼着能够得到一个机会,一个别人给的起的机会。璃序司命成全了我,所以我打着心底里感激她——原来,我活着的时候遇不见好人,将死之际却能碰见好妖。”
“这一世,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和牵挂,明日午时之后,我就可以安心地随璃序司命而去。死后的暗途有如此佳人相引,运来无憾。”
“璃序司命会让你忘了一切生前事。”
紫藤用悲悯的目光着着运来,比起“杀人犯”,他更愿意把他称为“可怜人”。
“运来,我现在却想问你,为人的十八年里,你可还有想去而未去的地方?”
“有。”
运来应的很快。
“告诉我,是哪里?”
紫藤本来是想自己掐指算一算的,可略一斟酌,他又觉得还是亲自听凡人自己说出口的好。
“父母的心田。”运来的模样忽然变的很悲哀,他双手紧抓着自己衣襟,声线凄凉道,“这是我辈子都不可能进去的地方。”
“好,我知道了。”紫藤在运来耳旁,用很细小的声音道,“我会叫璃序司命实现你这个最后的心愿。你只记得我不会食言就好,切勿对外人说。”
这天晚上,在妖界的“千澜花园”里。
紫藤倚在一株无刺的爬墙玫瑰边,问璃序:
“你有过同情犯人的时候吗?”
璃序站在紫藤对面,浅浅道:
“紫藤妖君,你觉得什么是犯人呢?杀了人的凶手,就是犯人吗?还是说与圣贤书里教的道理相悖,做出了”不正确“行动的叛逆者,就是犯人?其实人世间很多事情是没有定理的,被定义为‘犯人’的人,只要他有那么一点触动过你的地方,那么璃序认为,你同情他就不会错。”
紫藤看着璃序的眼睛,问她:
“如果我想请求你满足犯人的一个愿望,你愿意吗?”
璃序独自在秋千上坐下,不晃,道:
“如果那个愿望是值得满足的,那么璃序愿意。”
紫藤简述了一遍运来的心愿,然后问:
“璃序,你可有办法让心中无子女的父母,在子女将去之际,从心底里记起他们,并且对他们尽到一点为父母的责任?”
璃序似乎对这些场景和凡人的心愿并不陌生,道:
“我知道了,既然他的时限是明日午时,那么我会在今晚送他入父母的心田,虽然只是一个虚假的梦、一份虚假的珍重、一次虚假的亲情,但是对他而言,又是何其可贵?璃序没有把他当作十恶不赦的凶犯,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可怜人。”
在最后一句话里,璃序司命的想法跟紫藤妖君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