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推测刺客
魔界,深夜。
魔君驭影栖身的宫殿内,通明清静,风月无尘。
驭影端雅地坐在一张方凳上,十指浸泡在“香籽桐”水里,静静望着窗外。
“香籽桐”水中的十指,修长,苍白,泛红,侍墨看着心疼:
在“铜钱迷阵”之中,主子素手弹筝太久太快的缘故,伤了关节。
主子的指法好,取音也好,指尖抚过琴弦之时,卷舒自若,从容淡泊,正是一副风雅的君子之姿。
平日里主子弹弦,通常是心神专一,与周边之景合妙,与身边之物合神,以此来涵养性情,修身养性。
也不知道“铜钱迷阵”当中的“编钟迷阵”是何等险恶,竟然让主子“鱼游鼎沸”,拨弦伤指到如此地步。
“主子,今夜泡手的时间差不多了。”侍墨关切地问道,“我帮你撒上凝纭细苏粉,包扎起来吧?”
凝纭细苏粉,魔界特有的一种药材,对消肿止痛有用。
“好,侍墨,轻些。”
驭影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叮嘱道。
随后,驭影从水中伸出了手,看滴滴水花回落入铜盆之中,荡漾出圈圈细纹。
“是。我知道主子的手得疼上好几回:撒上凝纭细苏粉的瞬间疼,绕上软纱布的时候也疼,这之后,随便动一动更疼。“
用手帕擦干净驭影的十指后,侍墨对着驭影的十指吹了吹气,让驭影的十指正好处于药材适合的温度,才轻轻地往上面撒凝纭细苏粉。
驭影的微表情中,确实有好几次睫毛的轻颤,那种痛感,只有伤者自己才最清楚。作为君子,不管受了如何严重的伤,他都从不皱眉或呲牙,更不会发出一丝叫苦声。
“主子这回是外伤连着内伤,十指破了皮也动了骨,不仔细调理两个月,怕是好不了的,可千万忍着一些。”
侍墨盖了药粉罐的盖子,等待凝纭细苏粉从雅橙色变成淡茶色,才敢按照用药的说明来替驭影绕上软纱布。
“拿不了笔,握不了剑;看不了书,碰不了弦;端不起碗,动不了筷;拿不起鞋,穿不了衣;甚至,可能连觉都没法好好睡……侍墨,要陪这样颓废的主子过一个月,真是委屈你了。”
想到这些,驭影心中十分不忍。
“这期间,主子少动手指就是了。主子的日常起居自然不必说,打点照料是侍墨份内的事情;主子的生活状态,也一样重要,侍墨会好好担待主子的心情,让主子跟以往无异。”
侍墨剪断了软纱布,在末端打了一个小巧且带祝愿意义的安康结。
“幸好你知道我爱弹筝弹琴,常在宫里备着几罐凝纭细苏粉,不然纵使是我现在遣你去向医官要,医官一明确用药的对象是我,也不一定给。“
驭影看着药粉罐,心中充满感慨。
“那些朝臣一贯势利,看到落难者,不是施恩给水,而是落井下石,笑之而后快。”侍墨告诉驭影,“妖界的总司膳,就是因为故意断了沧润妖君几日的饭食,才被妖尊革职驱逐出界的。”
“侍墨。”驭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问她,“你想,魔皇会因为医官不给我药,就革了医官的职和赶医官出魔界吗?”
“我不知道,魔皇性情多变,决断往往出乎意料。”
侍墨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魔皇不会。魔皇不会降罪医官,他只会站在高处看:驭影如何应对?他心里想的是:反正驭影已经保住了一条命,难不成他还不会想办法保住自己的一双手吗?”
驭影对这些,都心中有数。
晚风吹动着他的前发,月光落到他的侧脸,显出丝丝孤独。
“那主子心里渴望过一句魔皇的关心,或者一丝魔皇的在乎吗?”
看着对君主这般清醒的驭影,侍墨问道。
“怎么说呢?”驭影停了停,才道,“君主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我反向行之过一次,就不能再指望魔皇会完全信任我了。”
驭影目光下移,看向自己心脏的位置,道:“现在我在魔皇心中的位置,用十分制打分的话,应该是居于五分偏下。”
“倘若只把臣子的‘忠’定义为:惟君命是从。”这位魔侍直言道,“那么侍墨以为,那样的君主不配为君。”
“侍墨,这话你只能在我或者沧润面前说。”驭影神情严肃,赶紧提醒她,“否则会闯大祸的,你知道吗?”
“知道。”
侍墨低头应道。
敷药完毕,驭影换坐到了软榻上,双手放置在厚软的长方体“臂搁”上,问自己的侍女:
“侍墨,呆在妖界期间,你半夜悄悄去过‘团影落月楼’吗?”
侍墨微笑,“主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驭影温柔道:“没什么。想问,就问了。”
侍墨道:“我没去过,此方和彼方也没去过,她俩做好的点心,也是通过守阁妖兵的检查后,才拿给沧润妖君吃的。”
驭影推心置腹道:
“破阵后,我第一时间去见过与姒,她说:‘驭影,同样是罚,你跟沧润受到的关注和关心不一样。没准到最后,等沧润出来以后,三界对你俩的评价也不一样。难免会有声音评价:同样是罚,沧润开端开要精彩些,一句诗就把什么都交代清楚了,也省得妖尊通传三界——沧润为何罚、罚了什么、在哪里罚;沧润的收场肯定也会尽善尽美,让三界心服口服,不像驭影魔君这般匆匆破阵,匆匆复命,就算是画上了句号。’”
“与姒还说,驭影,反复想到这些,就让我心里很难受。那些神仙不知道:铜钱迷阵对你而言,是要命的,你不争取时间早日出阵的话,真会被青铜大伤元气,死在里面也不一定;而团影落月楼,不过是妖界的一座闲情楼阁,又不会要了沧润的命,沧润有闲情作句诗:团团影落素纱月,三界凡间同是秋,就显得比你高雅、比你厉害了吗?才不是!”
“所以侍墨,我担心你也跟与姒一样,有过类似的心态。”
驭影看着自己的小魔侍,怕小魔侍动过“为主子出气,报复沧润”的念头。
他在心中念道:侍墨,毕竟我们之间的主仆情分太重、太深了。
侍墨摇头道:
“我效忠主子,在我心中,主子的分量永远最重。可是我也尊敬沧润妖君,我不会因为他和主子的处境有不同,就中伤他或者传播什么有损他的名声的消息。何况,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他栖身的褰煗宫里,受到他的侍女们的关照,哪有对他恩将仇报的道理?”
驭影陷入沉思,“可谁会行刺沧润呢?”
“沧润妖君遇见过刺客?”侍墨吃惊,问:“主子哪里听到的消息?”
驭影道:“我去华彧宫找与姒,与姒的近身侍女银禾说的。而且,银禾还说了‘遭报应’三个字。”
侍墨想了想,疑惑道:
“主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沧润妖君遇刺的消息,连褰煗宫上下都不知道,包括:此方和彼方,以及我在内,都一无所知。不然妖尊肯定会在加强团影落月楼看守力度的基础上,一并增设褰煗宫的侍卫数量,可是没有。”
侍墨停了停,又道:“银禾不过是与姒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她哪来的这么大能耐打听到消息?还偏偏选在了主子你跟与姒长公主都在的时候说?”
驭影低头一叹:
“侍墨,我想我和与姒都在无形之中入局了,设局者心思狡猾,接连利用与姒挑起她跟妖尊之间的父女摩擦,来达成自己所要的目的。接下来妖界一定不会平静,恐怕连二皇子与时也会一同卷入到纠纷之中。”
“那怎么办?”
侍墨面带担心。
“都说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切风平浪静。所以我想:妖界的端阳节家宴结束之后,恐怕才是雷霆风暴的开始。”驭影思忖道,“若对风浪迎面而上,则必被风浪翻盖于脚下;若能顺应风浪欺负,或许还有一线避难之机。”
“主子,你说刺客有没有可能就是与姒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银禾?”
侍墨想,银禾是属于“无动机,但有嫌疑”的。
“我想不是。哪怕银禾有谁相助,相助者权高位重,我也不觉得她有胆子接这份‘刺杀妖君’的差事。况且沧润还不是一般的妖君。”
驭影很快、很直接地否认了侍墨的想法。
“那主子觉得,谁敢?”
侍墨问了驭影自身的看法。
“我说不准,只能定义一个范围:那个刺客,要么极恨沧润、要么极爱沧润。她,还有着一个我们理解不了、也描述不出来的心态。”
驭影回答了两点。
“这么说,刺客是个目的明确、也十分理智的女子?”
侍墨问。
“你说得对。否则,她没有胆量那么做。”
驭影点头。
“沧润妖君遭身份不明的刺客行刺一事,会不会就只是一个独立的事件?”侍墨转念一问,“跟有谁挑拨与姒长公主和妖尊之间的父女关系不相干?”
“只可惜,当时我没有叫与姒细审银禾。”
驭影露出后悔的神情。
“银禾故意讲出沧润妖君遇刺,目的是让主子你怀疑我,以为我是抱着替主子鸣不平的心态去行刺沧润妖君的,这说明,银禾和她背后的指使者都不知道我藏身于褰煗宫,他们以为我是在魔界谋划好之后,再去妖界行刺的。”
“侍墨,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把你推定为刺客?实际上,他们却也不知道真正的刺客是谁?”
“没错。”
“你继续说,我想听你往下说。”
“真可怕,差点侍墨我就成了替死鬼了,也会害了驭影主子你。”
侍墨惊出了冷汗,继续道:
“那样一来,我要是被处死了,死无对证,妖尊为替自己的臣子出气,一口咬定‘驭影心态不平,不甘自己不如沧润,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暗中指使魔侍侍墨刺杀沧润’,要三界逼魔皇诛杀驭影主子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说的有道理。”驭影道,“妖界和魔界相争,互诛君侧重臣,坐收渔利的不是天界吗?”
“是啊,是天界!”
侍墨尖叫道。
“难道刺客是八公主?”
驭影不禁道。
“说得通呀主子!”侍墨快速道,“八公主想嫁沧润妖君没嫁成,丢脸丢遍了三界。虽说她不缺追求者,但是一个女子被拒婚,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为了逼沧润妖君给自己一点爱,拿剑指着他也不稀奇。”
“那八公主是怎么自导自演,把沧润遇刺的消息透露给银禾,又教唆银禾当着我和与姒的面说出来的?”
驭影问道。
他觉得这些逻辑缺乏真实感。
“八公主进不了华彧宫,不等于银禾就无法从华彧宫走出去。”侍墨联想道,“没准她俩就这么巧遇了。”
“侍墨,你的说法有些牵强。”
驭影冷静道:“我知道八公主生性高傲,她不会放下自己的皇女身份,去逼沧润说爱她。再者,八公主作为天帝的掌上明珠,此行此举太冒险,不做比做了的好。”
“好,那主子我们换另一个极端讨论。”
侍墨转折道:“行刺沧润妖君的不是极恨他的女人:天帝之女八公主,而是极爱他的女人:司药雪黛。”
听到这里,驭影一惊,差点碰到指关节。
驭影私下跟沧润聊天,能从句里话间听得出来:
沧润跟雪黛之间,相互包容,相互长进,感情很好。
沧润还说,自己收到了雪黛送的千年天珠,那是藏狐一族至高无上的宝物。千年天珠和红色珊瑚珠子合为一体,永不分开,是他俩爱情的见证。
“雪黛和沧润之间,除了感情,侍墨,我再跟你说点别的吧。”
“侍墨听主子的,主子请讲——”
“雪黛是藏狐,妖尊对雪域高原狐族一脉一向不薄,她何须去刺杀妖尊手下的重臣?难不成她想赔上藏狐一族的性命不成?”
“主子说的没错,于情于理,刺客都不可能是雪黛司药。”
“扑朔迷离。”
说完,驭影便告诉侍墨自己渴了,让她帮着给自己送口水。
“下回在杯子里放根空心的麦秆吧,我自己低头,吸几口就能喝到。”
几勺水润喉过后,驭影想到了一个主意。
“小麦杆泡久了水可不好。”
侍墨面带犹豫。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道:“我还怕……万一被有心人瞧见了,谣传出一句:‘驭影魔君故意拿小麦杆喝水,堂堂挑衅五谷妖君!’主子,你岂不是百口莫辩?”
“侍墨,小人防不胜防不是吗?好在沧润心胸宽广,不信那些。”
“主子,还是让侍墨来服侍你喝水吧!”
侍墨的神情,透露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碰小麦杆了主子!
“好,我想喝水的时候会叫你。”
驭影也就依了她。
就寝时分,驭影已经在侍墨的服侍下在床上躺好,双手也以舒适的姿态放在被子外面的软枕上。
软枕极好,凹下去的部分,与驭影的手掌大小正好贴合,这样一来,即便是驭影在夜中梦深辗转,双手也得到有效的保护。
“侍墨,你好像还有话想对我说?”
驭影侧过脑袋,柔声问她。
“是,主子。”
侍墨坐在床榻边,看着主子的脸,应道。
“什么话?”
驭影愿意听她说完再睡。
“主子,也许我们都揣测过头了,刺客没准只是一个对沧润妖君‘由爱生恨、失了理性却又重回清醒’的寻常女子。”
侍墨估摸着道:“她没对谁吐露过自己的小爱意,也从未进入过沧润妖君的视线,平凡如尘,却大胆了一回。”
“侍墨,我真希望是如你所说啊!”
驭影朝自己的小魔侍笑了。
同时,驭影亦在心中祈愿:
这样,沧润遇刺事件就不会动荡三界时局了,赶在妖尊知道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