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且盼中秋
凡间，蜀州。
悦荷跟与时已经一个半月没有见过面了，她不由得感叹：原来夏去秋来，时间过的这么快。
浅月端了一盘“柚子皮糖”进来，那是她亲自用蜜柚的果皮做的。
“柚子皮糖”的做法并不简单，且工序繁杂，概括为“去苦、切柚、煮柚、熬糖、炒柚”十字。要做出好成品来，还十分考验耐心，多是一次难以做成的。
悦荷夹了一块柚子皮糖来尝，然后对浅月道：
“这个蜜饯有嚼劲，甜中带着柚子的清香味，吃着不腻。我想与时也会爱吃，浅月，你将剩下的柚子皮糖用瓷罐封存起来，等与时来了，我就让他尝，他肯定夸你。”
浅月应了声“是”，害羞又高兴道：
“中秋节前后，肯定是要吃跟柚子相关的美食的。我想，柚香翅根和柚肉炒虾仁，年年中秋桌上都有，小姐吃着也不稀奇，还不如换换口味。所以，浅月想呀，将柚子皮制成蜜饯，没准也是好滋味，就去做了。”
悦荷笑道：“浅月，你真是巧心思，能把柚皮制成好东西。大抵与时也是没尝过的，我盼着看他‘吃糖’的样子，像小孩一样纯粹也不一定。”
浅月为悦荷倒了一杯茶，道：“那可好了，在浅月眼里，与时公子自带一身皇子风度，举止彬彬，还不知道他‘吃糖’时反应如何呢。”
悦荷在手中转着茶杯，道：“爹爹对与时是不排斥的，我要是能他见上一面就好了。”
浅月悄悄在悦荷耳边道：“小姐，心想事成。”
悦荷轻点一下头，“那我就继续盼着吧！”
待撤去桌上的零嘴儿碟子和茶壶茶杯，浅月道：
“小姐，中秋节板眼儿多，老爷已经吩咐府内上下开始准备了。对了，老爷还特地吩咐园丁们，让他们好生照应府内花园的葡萄藤架，说是：中秋葡萄映月，家中好运连连。”
悦荷这下子高兴了，葡萄藤架是自己跟与时一见钟情的地方，自然要好好照顾和栽培。葡萄藤架的存在，就像是自己和与时之间的爱情见证物一般，见物思人，触之感心，十分珍贵。
她问：“爹爹今年还跟往常一样宴请各地宾客吗？”
浅月道：“这个自然，老爷的习惯，都是固定了之后就雷打不动的。”
想到郇府宴席的多样丰盛和人声鼎沸，悦荷不禁道：
“与时不吃肉食，像是咱们蜀州人中秋必吃的熏鸭、蜀腊肉、回锅肉，他都吃不了，就算是来了，也只能望桌兴叹。所以浅月，你要吩咐厨房单独备些有蜀州特色的素食菜，像是：素馅儿的手打糍粑，芝麻饼，素三鲜，脆嫩双笋，杏鲍菇爆藕丁。我记得与时是爱吃‘三豆薏米粥’的，也要提前熬好。”
“是，浅月记下了。”
悦荷对中秋节已经十分神往，因为从今年开始，中秋节对她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跟与时一起独处，赏月，说话；想象五谷妖君和月华仙子一同降临人间，广泽百姓所愿时的模样；闻一束藤蔓妖君司于月圆之夜绽放的秋之花；喝一口醇厚香浓的桂花美酒……
“小姐，每年中秋，老爷都是准你在夜间出门的。”
悦荷看向她，露出“我的心思被你猜到了”的表情。
浅月不说不休，鼓动道：
“今年，小姐你定要邀上与时公子一起去‘月光会’游玩。明月当空，街上张灯结彩，百姓来来往往，应节的食品和商品琳琅满目，摆满街头，最是有气氛。还有啊，戏班子当街表演皮影戏酬谢月神和谷妖，最是精彩。”
“逛完‘月光会’，小姐你就带与时公子一起去‘放河灯’，定要挑跟你的名字一样的、荷花模样的荷灯，写上两人的名字，那才叫做心意相连。”
“放完河灯，你俩就一起去集市看‘金鱼画作’拍卖，去年一个蜀州才子的《追月紫藤金鱼扇面图》，不是拍出了天价吗？说是被一个紫衣公子买走了。公子道：‘第一，我喜扇；第二，我管藤；第三，我识才。’这事被议论了好一阵子呢，巴蜀文人圈子都说，这叫什么买家？扇面图重点所绘的明明是金鱼，这个买家哪里识才了？今年的斗画卖画现场肯定也热闹，又会生出什么新奇的事端来也未可知，小姐，你跟与时公子不要错过啊！”
悦荷分身乏术，道：
“放孔明灯、赏桂花、舞流星香球、挂月兔灯、吃月光糕……中秋可玩可赏可做的事情多了，哪能贪心一个晚上就全玩遍？”
浅月拍脑门一想，道：“有件事是可以做的。”
悦荷问：“哪件事？”
“熬夜。”浅月道，“继夫人不是年年中秋都对老爷说‘中秋夜越晚睡就越长寿，今夜妾身与老爷一起通宵达旦赏明月、纳凉风，愿老爷长命百岁’吗？他俩都能坚持这么这么多年，小姐，你不如也……“
“两人在一起，通宵不睡。”悦荷为难道，“我不知道如何向与时开口。”
“小姐，你就说，这是中秋习俗。”
“浅月，这习俗一听就不合理啊！我看八成是继夫人自己瞎编出来的，况且我和与时都还那么年轻。”
“那就罢了，免得惹与时公子惊讶，反而坏事。”
悦荷歇了午觉，醒来之后，便寻了几首跟中秋节相关的诗词来读。
时间悠悠过去，悦荷放下了书籍，叫浅月铺纸研墨，说自己要将一句好诗写下来。浅月应声就照做了。
过了一会儿，笔尖蘸墨，宣纸成书，悦荷道：
“团团影落素纱月，三界凡间同是秋。浅月，我喜欢这句。”
浅月停下研墨的手，道：
“这句不是前天郝汉歌道人闯进郇府来，拎着到处嚷嚷的吗？郝道人说这句是‘乱了天象，活该’的沧润妖君作的，还轰动了三界，搞得神妖魔皆知他在哪里、被罚什么了。浅月愚钝，倒不明白沧润妖君是怎么暗示自己的受罚形式和地点的？”
悦荷推测道：“地点，大概是一个名字里带‘团’字的阁楼；被罚的内容，大概是‘跪’。‘素月黑影’，是跪姿。因为如果站姿的话，就应该是‘明月长影’了。”
浅月又佩服又伤心，道：“有这样聪慧的臣子，妖尊倒是省心，连告知三界都免了。只是苦了沧润妖君，又是渡人，又是落水，又是跪地，又是关禁闭，罚的冤极了。”
悦荷叹了口气，道：“自那狂癫道人自称通晓天意，时不时发作过后，也不知道沧润妖君怎么样了。”
“小姐你看，那狂癫道人口口声声说的‘大胆妖孽，作乱天象’，都过去一个半月了，人间不是什么灾害都没有发生吗？要是人间哪里出现了大灾情或者大塌荒，估计消息早就传遍了。”
浅月摇头，又补充道：“就跟‘王子安凭空在南海海面失踪’，被文人圈子里传成‘王子安远赴交趾，在南海海面遇文曲星显灵，随仙家羽化登仙而去’一样。”
“连杜昀贺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的事情，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王子安现在人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悦荷无奈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书架，里面也是有几册收录了王子安的诗词歌赋的文集的。
她道：“无非是少了王子安的文章和风骨，大唐的文坛悄然寂寞罢了。”
“小姐，你说奇怪不奇怪，杜少府自打从南海回来以后，提王子安就提的少了，难道真是被老爷施压了的缘故？”
浅月小声问。
“这我就不晓得了，爹爹对他说了什么，我又没有听到。”
悦荷在椅子上坐下。
“浅月只怕杜少府是暗自压抑心情，装作屈从老爷。等到某日爆发，杜少府怕是扁舟三尺、只身五重，也要到海的那头去，不探明王子安的踪迹不罢休。”
浅月说的就跟这事在未来一定发生一样。
“南海无垠，险途无尽，滔滔江水，不知来处不明去处，如此将王杜二人相隔，或许就是天意吧？”悦荷客观道，“要么杜昀贺过那边去，要么王子安回这边来，否则他俩相见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啊，真到了那种时候，小姐你可一定要拦着杜少府。”
“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杜少府的性格，我看难啊。”
说罢，悦荷默默感慨：
“王杜二人的友谊真是可歌可泣，不知后世会如何评价。眼下中秋佳节将近，王子安，杜昀贺，你们二人，就暂且先相互对月寄托心意吧！”
妖界。十遇宫。
与时从腰间拿出悦荷亲手缝的平安符，出神地凝视。
紫藤问道：“与时，你带在身上的，跟悦荷小姐相关的东西，是不是只有这个平安符？”
与时握着平安符，贴着心脏，道：“这个，足够了。”
一整个下午，与时都在跟紫藤一起查阅跟凡间中秋节相关的资料。
“在中秋节这一天，皇宫之内场面盛大，读祝颂德，击鼓礼歌，声震九重。大唐的天子首先领重臣祭月华神和五谷妖；从献礼成过后，接下来，大唐的天子会宣布：‘起宫灯’，让宫中千盏花灯与月同辉；歌罢舞罢宴罢，最后，大唐的天子会走出宫阙，与臣子万民共赏‘烟花祭’。”
“唐人们描述的中秋节烟花，好美的样子：疑似柳絮入空白，又如桃花点水红。有心上锦成颜色，不愁月轮星光同。此情此景秋正好，千树银花过疏桐。待到夜深人散去，犹记头上雷声隆。”
对紫藤细说了一番之后，与时不禁心生向往。
“与时，我跟你不同，你觉得烟花飞入夜空中的样子好看，我却觉得细沙从沙漏落入底座的样子静美。每年中秋，凡人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同一轮圆月，却不知道眼前月非旧时月，都是一年只一次的虚景而已。烟花也一样，看过，喜过，恋过，就都成了回忆。”
紫藤变出了一个承装着粉红色细沙的沙漏来，倒立在桌子上。
“你说的有道理，烟花在大多时候，都是天皇贵胄们的眼福，普通百姓很难看到。身为皇室中人，才会对盛大的花火祭触景伤情；普通百姓们安了知足，看线香花火也是乐趣无穷。所以紫藤，我不会跟悦荷一起去看烟花。”
“天帝之女八公主曾说过一段传遍三界的名言：‘眷侣相拥，用法术变出来的雨露星辰有什么好看的？这能叫做一方应了另一方的期待吗？真是笑话！男女之间若真是以心相许，就不该投机取巧，沉浸幻象，而应该在‘恰当时机、相逢恰当景色’之时，再相互说爱。’与时，你同意天帝八公主的话吗？”
“我同意。用法术变出来的良辰美景，只能带来当下欢愉，等到过后，意识到了这些都是虚妄，女孩子心中多少会觉得寂寞。”
“不过，与时你要是给悦荷小姐送点小玩意儿，没准她会高兴，女孩嘛，喜欢这样的小欢喜。”
“好，到时候我去凡间商铺认真挑。”
“幸好你们狐族的家宴没有规定在节日的当晚办，这样中秋节当天你就可以跟悦荷小姐一起过。”
“跟凡人一起过中秋，要吃饼。”
“我可以给你做玫瑰素饼，你带去凡间。”
“凡人们吃妖界的饼，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点你可以放心，根据沧润和雪黛的测试，凡人们吃过‘取料于妖’的药膳粥之后，并无大碍，反而还更精神了些。我们妖界的食物是对凡人们好的。”
“你刚刚说的玫瑰素饼，照常每个里面是放三朵玫瑰花吧？”
“没错。”
“凡人们中秋要吃饼，饼是圆形的，表示团圆。之前，我一直以为吃圆饼是表示结缘。”
“中秋是凡人们家人团聚的日子，自然强调圆满，不是缘分。”
“我倒宁愿圆饼多一层‘有缘’的含义。奈何凡间男女之间相处，规矩礼教太繁杂，我学不来，只能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来记圆饼的象征意义。”
“与时，你跟悦荷小姐相处，熟记凡人们的规矩习惯是没错，但是你千万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只金色的小狐狸，妖尊炯策的二皇子。”
“紫藤，你怕我本末倒置，乱了分寸？”
“与时，我说过，我完全相信你，你不会。”
紫藤挪了挪桌上的碧水红豆糕，道：“明日一早，我们就一起去蜀州，吃胡萝卜笋丁馅儿的素包子和咸味豆花，磨磨牙。”
“是。”一旁的侍女银凝道：“明日的早膳和午膳，我和银翘都不必备下了。”
与时却是夹了一块红豆糕到自己碗中，边用勺子捣碎边问：“紫藤你说，我们磨牙过后，先去蜀州官舍还是郇府？”
紫藤摇头道：“我倒是想先去会会那个臭道士，这几个月以来，他动的歪心思还少吗？哪个不是害妖的？”
与时回忆道：“驭影从铜钱阵出来后的下一天，他到褰煗宫去接近身侍女侍墨回魔界，侍墨双眼红肿，她道：‘主子，凡间有七星杀魔阵，魔界有铜钱迷阵，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您可算是平安出来了。魔界的恶阵您经历过了，想必凡间的险阵您一定不会再遇上。’然后，驭影就说：‘凡间郝姓道人着了心魔，我却察觉不出背后的操纵者，实在遗憾。所幸玄通真人清醒，可克住郝姓道人一二。’”
紫藤喝了一口菊花露，道：“现在的臭道士，不知道傍上了神妖魔当中的谁，像是长了千里眼一般知晓三界的大小事了。敌在暗我在明，你我要更加小心才是。”
“玄通真人能跟郝汉歌道人相互牵制也好，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郝道人胡来。”
“对我们妖而言，道士皆为敌人。”紫藤怀着戒备心道，“在我看来，玄通和郝汉歌就是坏人，只不过当下，两害相较，取其轻。”
“凡间道士以收妖为己任。那我们妖呢？”与时问紫藤，“我们妖跟凡间道士周旋的目的在于什么？”
“在于证明：妖中也有好妖。”
紫藤明明白白地应道。
“明日逛完早市，我们还是先去郇府好了。”决策完毕，与时又感兴趣地问紫藤，“你想念里面的葡萄藤架吗？”
紫藤笑道：“凡间的葡萄都不能跟我说话，我不过是尽己所能，让它们在中秋之日成长的更好、受到更多宾客的瞩目罢了。”
天色渐晚。霞光漫天。
“让悦荷记挂许多，我心里过意不去。”
与时卧在窗边，双眸出神。
“与时，你终于说实话了。”
紫藤一笑，将与时拉坐了起来。
“后日端阳节家宴，年年如此，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带着什么心情去了。还不如明天跟悦荷聊上几句，看看她能否解开我的十分之一心结。”
与时单手扶着榻上的矮桌，心存这样的小企盼。
“她不知道你是只金色的小狐狸，如何解开你的心结？只有小狐狸自己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虽然是跟暖暖霞光相反的冰冰话语，但是紫藤还是说了。
紫藤想：
多少年了，与时的家宴心结何曾化解过？
我不行，沧润也不行。
“那我只问她，貌合心离的饭局该怎么吃？紫藤你看行吗？”
与时的语气显得小心翼翼。
他怕自己的秘密被悦荷知道，也怕在悦荷面前不小心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想象不出，一旦悦荷知道自己是妖尊的二皇子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不行。”
紫藤应的简洁明快。
“与时，悦荷小姐不知道你是指推迟了两个月零六天的妖界端阳节家宴，她自然而然就会假想成凡间的中秋节，万一，她以为你是指：郇府的宾客之宴，大家各怀心事。你说怎么办？”
“凡人们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复杂？”
与时垂眸，表情黯然。
“心思复杂的不是凡人，而是金色的小狐狸。”
紫藤温柔又直接地安慰道。
“可我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让我在家宴上自在些的答案。”
与时深深道。
“与时，至少你还有家人，你想想我，再想想沧润，我跟他都是没有家人的，甚至连的‘家’的概念都无法好好定义，更没吃过什么‘家族饭’，这么一对比，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稍微幸运一点点呢？虽然出身和成长环境是你无法选择的。”
“父亲炯策、母后亦蕊、皇长姐与姒、皇长兄与岚、三皇弟与驰……”
与时低头，轻轻念出了一串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