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家宴前夕
一些时日过后,妖尊炯策终于定了端阳节家宴的具体日期。这个日期,比去年整整晚了两个月零六天。
妖后亦蕊很快就传知了六宫,让六宫嫔妃们好生准备,以免在家宴之上失礼失仪于尊王;接下来,妖后亦蕊又晓谕了狐族的皇子和皇女们,让他们和好赴宴,共享家宴之乐。
与岚和天帝八公主一起并排站着,前面是妖界的不染池。
与岚往池中扔了一朵含笑花,看着含笑花静卧于池面,不飘不动,模样如旧。
他对八公主道:“这里的池中水,无论落进何物,都不会变。”
八公主脸色没有什么表情,只用很平淡的口气问:“冬天呢?这里结冰吗?冰水也不变色不染色吗?”
与岚微笑道:“这里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是你眼前看到的模样。”
八公主望了望不染池的四周,道:“这池子比仙妖魔都好,一直保持一个样,外界的纷扰愁喜和轮回苦甜,一个都影响不到它。”
她指着不染池对与岚道:“你看这池子的周边景色,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不多一颗树,不少一束花,山就是山,桥就是桥,简简单单,明明快快,真好!”
与岚心平气和,八公主说的那些,正是他喜欢这里的原因。
“我们妖界的‘不染池’跟你们天界的‘摘星阁’差不多,平日里没谁会来。”
八公主倒是能想明白为什么,三界都有那么几个没谁去的地方。
那些地方,那么跟“死亡”有关,要么跟“规定”有关,总之大家都自动自觉地避开了,就跟一旦跟那些地方扯上关系,就会把自己身上的好运气吸走一样。
她沿着池缘慢慢行走,道:
“不会有谁跑到不染池寻死的,因为这是妖界。不是说成妖只有两种方式吗?第一,是妖的后代;第二,是自杀的凡人。后者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了,修炼成精成妖之后,定是不会再死一回的。”
“那前者呢?”与岚随走在她身边,问,“你怎么知道妖的后代就不会自杀?”
八公主驻足,摇头道:“因为在我看来,自杀是很愚蠢的行为,放到神界或者魔界,也一样。”
你真是个沉浸在自我世界观当中的仙女啊。
与岚在心中感叹。
“八公主,我觉得你的心态好过头了。”
“不然呢?不把‘自杀’定义为‘愚蠢’的话,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是已经有神妖魔死过很多次了吗?与岚你不要不信,想死的时候,对自己说,这很蠢,真的是可以活下去的。”
“那是你的逻辑。我问你,你曾经这样暗示过自己吗?”
“我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死。”
八公主想了想,又道:“但是我看三皇兄有试过这个方法。三皇兄想死,他对自己说,太蠢了!然后他就发奋图强活下去了。”
与岚按照八公主的三层“奇怪逻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沧润不是妖的后代,他是自己修炼成精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也就是说:面对尊王的罚,他会咬着牙活下去;面对被罚期间碰见的意外,他也会尽可能地活下去。
因为,他不想再“死”一次。
与岚的目光在八公主身上停留许久,恍然大悟道:
“难怪碰见刺客后,沧润顽强地活了来。原来没成妖之前,他死过一次,所以现在他很爱惜自己的生命。你留他一条命,没一剑刺穿他的心脏,就是这么考虑的呀!我真没想到,你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仙女。”
“刺客?什么意思?留谁的命?”
八公主愕然。
“八公主,你问我什么意思?留谁的命?”
与岚冷笑。
“与岚你的话我听不懂。”
八公主心想,我恐怕是突然遭他误会了。
“沧润怕冷你不是不知道。”
与岚和八公主面对面,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她:“半夜跑去团影落月楼‘仗剑行刺他’、‘降飞雪冻他’、‘留模糊影子伤他’的仙女,不是你吗?”
八公主立刻正色道:“不是我!”
与岚不信,“不是你?你否认的真干脆。”
八公主以天帝皇女的姿态,复强调道:“真的不是我!”
与岚还是不信她,道:“别在我面前说谎。除了你,还能有谁?”
“与岚,你听着。”八公主认真地解释起来,“直至按照你给我的路线图来到‘不染池‘为止,我都没去过妖界,我也不知道团影落月楼在妖界的什么位置,我怎么有本事半夜跑去那个阁楼当刺客?再说了,那里不是有一众妖兵把守吗?我要是‘失手’被抓了现行,那你叫我如何向父皇交待?我不是连‘那种钉子’都敢碰的糊涂仙女。”
“好,我信你。”
与岚应的十分简洁。
——八公主,不是你的话,会是谁呢?
——还有谁,对沧润爱恨交织到如此地步?
那个真实的刺客,她对沧润,究竟是爱而不得,荒心漫草?还是得而无味,弃之不甘?
他和她一同穿过石拱桥,登上几级石阶,来到不染池附近的一个小亭台坐下,讨论起“沧润遇刺”的事件来。
“与岚,你告诉我,你从哪里得知沧润遇刺的?”
“守护团影落月楼的妖兵,有几个是我的眼线。”与岚的眼中闪过一丝鄙视,继续道,“那些废物说自己不知怎么的‘被睡着’了,一点也没发现里面混进了刺客。”
“然后呢?”
“他们说,醒来后,就看见雪黛司药站在阁外巴巴地往里看,她对沧润是满满一副‘三日不见,如隔九秋’的恍惚感。”
八公主口气里充满讽刺:“那个女狐狸精,出现真是时候啊!”
与岚边说边摇头:“妖兵们跟随首领侍卫进去一看,才发现沧润昏倒的地上,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八公主心想:
雪黛,你该不会是扮演了“刺客”和“侠客”的双重角色吧?
你不是精通药理的司药吗?我看看守的妖兵们八成就是被你用“藏医奇术”迷睡的。
趁妖兵们集体睡着,你就入阁,在沧润背后不发一言,袭击和折磨了他一番,享受跟他“独处”的乐趣。
等到天亮,你又装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去给看守的妖兵们做“快进阁里看看吧,沧润妖君快死了哦”的暗示,于情于理都太巧了一些吧!
雪黛,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也不知道沧润为什么没有声张“刺客”一事,但是我对你的“做法”感到厌恶!也对沧润“保护”你这个女狐狸精的做法感到厌恶!
八公主没有将自己的推理告知与岚,只问:
“看到沧润如此,那个女狐狸精进去救他了?”
与岚单手托腮,看着八公主,道:
“雪黛救没救沧润我不知道,妖兵们只私下给我这些回话:‘医官叮嘱手下们说,你们要仔细留意阁楼的动静,别再让刺客有机可趁,不然静心思过、素手拈花的沧润妖君哪里受得了那些惊吓?你们还要加强阁内的巡逻才是,别连沧润妖君经受了霜打雪击都不知道,以为阁内没有霜雪痕迹就一切正常。’”
八公主厌恶道:“这个医官可真是多嘴啊!”
“那不叫多嘴,叫医者对病妖的本能的关心。”与岚冷漠道,“只是,他的善心用错了地方。”
八公主问:“那‘模糊的影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点倒是不医官提的,而是沧润自己说的。”与岚遗憾道,“妖兵们没听全,关键的节骨眼上,他们被与时屏退了。”
八公主提醒道:“不得命令,与时就擅自入阁探望沧润,不是坏了你父亲立下的规矩吗?”
想到父子之间的现实情况,与岚冷道:“规矩又不是钉死的文法,君主心中的尺度罢了。”
八公主多少瞧出了与岚的无奈,道:
“你不叫自己亲信的妖兵,去跟你父亲说?他们不是在团影落月楼当差吗?去给尊王回话很正常啊。”
与岚倒也不想费时跟八公主提,两个妖兵分别去“司膳房拿了沧润爱吃的金丝蜜枣”和“将至园内酿阁拿了沧润爱吃的百花蜜”这两件事了。
因为即使是跟她说了,也不过是换来她“无语”的表情而已。
他只对她道:“端阳节家宴就在后天,我不想惹父亲和母后生气。”
八公主道:“你倒是会替你的二皇弟着想。”
“君主的心思有时候是很奇怪的。”
与岚看着桌面,继续道:“与时的‘坏规矩’,没准在父亲眼里反而是‘做的对’。父亲难免会想:多亏与时,沧润才得救了。所以,我不想看到父亲和母后反过来生我的气的结局。”
八公主抱着理解的心态,道:“与岚,你想的不无道理”
“知父知母莫若子。”与岚表情稍微凄然,“要是我连父母的心思都不知道,我又怎么配做这个妖界的皇长子?”
与岚在心中道:“八公主,我希望你能明白:在狐族,不多心、不学会读心是生存不下去的。”
离亭登山,八公主和与岚来到了山顶处,朝下看着波澜不惊的“不染池”。
“如今驭影魔君已经从‘铜钱迷阵’中出来了,照我看,妖尊也会趁着端阳节家宴将沧润放了吧?”八公主照着天界的话题走向道,“在妖尊心里,小到家事,大到国事,跟沧润比,值几何?”
与岚发现,之前自己扔进池中的含笑花,已经不知不觉消失了。
原来,这个池子吞噬起“猎物”来,是无声无息、不会打扰到谁的。
与岚道:“八公主你错了,沧润是该从团影落月楼出来了,但是方式不是妖尊下令,而是像驭影一样,自己走出。”
八公主把视线从池面收回到与岚的脸上,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沧润为什么要凭借自己之力,来破解君主之困呢?”与岚笑着看她,“八公主,你听我说——”
“君罚臣过,威严也;君释臣嫌,宽纵也。臣不以私事害公事,不以当局害全局,谓之贤能。方知:伴君如虎,获赦为侥,承恩为幸,二者占一,皆非智举。”
听完这些话,八公主道:“与岚,我觉得你懂得如何为君。”
“妖界的朝堂之上,我看多了沧润如何为臣,自然晓得他处处为尊王着想。这次沧润出团影落月楼也不例外,他会妥妥地稳住尊王和妖界的颜面。”
八公主忍不住笑了,道:“怎么,你觉得驭影没有稳住魔界和魔皇的颜面吗?”
与岚不知道八公主为什么这么说,道:“我没提驭影,你就别拿二者比较了。”
“你知道驭影出阵后,我父皇评价他什么吗?父皇说,驭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他还欠点火候。我问父皇,火候是指什么?父皇说,‘火候’是指驭影没有给三界一个交代。”
“驭影没给三界一个交代?”与岚觉得可笑,“我真想试问你父皇,三界又何曾在驭影深陷迷阵时关注过他?三界对驭影冷漠,驭影有何向三界做出交代的理由?”
“但是做了比不做更好不是吗?”八公主站在天帝的立场,“三界没有在驭影被困期间过多关注他,不等于驭影脱险之后,三界就完全不在乎事件后续答复。”
“说来说去,不过是三界的统治者们古板罢了!抱着一样想法的你,也跟他们一样古板。”
“妖尊的想法我不知道,可我知晓得我父皇。我父皇的意思是:换做沧润,沧润就能把‘罚事件’做出个好收尾来。”
“八公主,我提沧润,你听出了驭影;你父皇提驭影,你听出了沧润。你为什么总将他俩放在一起比较?”
“与岚,我不想急着回答你。”
“八公主,你拭目以待吧,看沧润如何让妖尊和三界心服口服。”
“与岚你看,你心里也承认沧润是强过驭影的,不是吗?”
与岚笑而不语。
“除开这些。”八公主问他,“后天狐族的家宴,与岚你有什么想法吗?”
“家宴,顾名思义,就是家人们之间的宴席。”
与岚假装清欲无争,纯粹道:“我自然是跟兄弟姐妹们同乐,享受一段齐聚一堂的好时光,何必抱其他多余的心思呢?”
“希望如你所愿,家宴就是家宴。”
“嗯。但愿。”
与岚看着“不染池”,心里所想的是——
八公主,你不知道,其实我……对端阳节家宴,早就腻了。
包括接下来的中秋家宴,也一样。腻了。
若是生在凡间寻常人家多好:
不必等到“家宴”时节,家人们才“有机会”齐聚一堂,说笑吃饭,听歌裳舞;不必因为尊王和妖后的一个表情、一句话,就察觉出不一样的滋味来,明明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的期盼和不甘,却还不得不装出“我很好、我所谓”的样子来,继续笑继续吃、继续自伤继续疗伤。
八公主,你跟我不同,你是天帝的掌上明珠,天界的家宴对你而言,就是“快乐的、值得享受的、没有负担的”饭局。
八公主,在这点上,我与岚羡慕你。
如果有机会,你让我体验一回天界的家宴如何?
以你的“意中人”的身份。
这个晚上,与岚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团影落月楼。
“沧润妖君的情况如何?“
与岚问在楼阁门口把守的妖兵们。
“回大皇子话,沧润妖君一切都好。”其中一个妖兵应道,“晚膳的时候手下进去探望,妖君大人还跟手下说了一会话呢。”
“哦?”与岚不禁问,“你们说什么了?”
“是这样的,下午的时候神武妖君前来过问了一番沧润妖君的情况,神武妖君让在手向沧润妖君转达尊王说过的一句话:‘沧润的字写的好,本尊看着舒服。’手下以为是尊王翻了沧润以前的旧折子的缘故。”
“尊王要转达的,只有这一句话?”
“是,神武妖君只替尊王带了这一句话来。”
“沧润怎么答复的?”
“沧润妖君面带欣喜之色,道:‘尊王还念着臣。’然后,他就跟我聊了一些书法方面的东西,听他说话不无聊,使我这个习武之妖也觉得‘笔墨’有趣。”
“三界当中,不是驭影魔君的书法最好吗?”
说完,与岚又一怔。
糟糕,自己怎么变得跟八公主一样,也拿驭影跟沧润做对比了?
“书法的门道手下不知道,手下只知道尊王夸沧润妖君夸的没错。”
“尊王自然不会错。”与岚抱着尊敬父亲的心态道,“趁着沧润还在阁内,你不如找他给你写‘武运昌盛’四个字,准有收藏价值。沧润的性格,肯定乐意写。”
“回大皇子话,妖君已经将‘武运昌盛’四个字题写和赠给手下了。”
说完,妖兵就从怀中掏出一份小卷轴来。
与岚打开小卷轴一看,沧润的书法确实可圈可点。
平时与岚少见沧润的字迹:
一来,他从不去褰煗宫,沧润在褰煗宫的书房写字作画;
二来,沧润的奏折也好书表也好,都是直接呈到炯策手里的,除了炯策本尊,其他臣子皇子几乎见不到;
三来,三界当中也较少传出“沧润妖君写得一手好字”的消息,看来是沧润没张扬过自己的“好字”的缘故。
其实,这回炯策夸沧润,不单是夸他的字,更是夸他的才华。
与时去褰煗宫取沧润写好的《秋收农桑时务对策表》,转交给炯策之后,炯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原因不明。
等到炯策有空坐下来细看的时候,他便是对沧润的献策拍案叫绝了!
表面上,炯策是当着武将的面夸沧润的字写得好,实际上炯策却对自己没有早点看《秋收农桑时务对策表》而感到后悔。
炯策暗自感慨:
沧润,你是个好臣子,这点本尊深明于心。
你这份字字珠玑的对策表,原本本尊是该和与时一起看、一起分析,再让与时亲自去向你转达本尊的意思的,无奈还是稍迟了一步。
所以,炯策才迫不及待地叫来了神武妖君,让神武妖君即刻去团影落月楼传话,“以示君心”。
这些,沧润在听到妖兵转达的话之后,心里都是明白的。
所以沧润才说,尊王念着“臣”,而不是尊王念着“臣的字”。
“二皇子还时常进去探望沧润?”
心中揣测与时会跟沧润在阁内一对一谋划什么,与岚问向妖兵。
“自总司膳被尊王革职驱逐出妖界之后,二皇子未前往过这里一次。”
妖兵如实回话。
“雪黛司药呢?”
那个对沧润情深的女子,总该有点什么行动吧?
“雪黛司药倒是常来,但也就是隔着门站一阵子就走,没有入内。”
妖兵的回答在与岚的意料之外。
“沧润妖君可对你们提过什么需求?”
与岚不甘心地问道。
“沧润妖君并未提出过任何需求或者要求,他对环境和衣食都是不挑剔的,也没有说过想见谁、或者想传达什么话给谁。”
“沧润至今都还是天天跪着吗?”
“自十天前,尊王已经免了他的跪,仅仅对他做反省的要求。尊王吩咐,只要沧润妖君在阁内,反省的形式不拘。”
听到这些,与岚心中难免感慨父亲对沧润的厚爱,于是他对眼前的妖兵们道:
“我看沧润妖君也快出来了,这几天,事无巨细,你们都要仔细对待,不要出差错才是,明白吗?”
“属下等明白。”
众妖兵应道。
“后日是推迟了两个月有余的狐族的端阳节家宴,今年尊王提前赏发各宫的不是‘糖枣糯米饭’点心甜盒,而是‘端阳十二红’佳肴组合。”
最后一字落音,与岚“无私”道:“我把承煜宫的那份赐给你们吧!”
“这是尊王给各宫和皇子皇女们的赏赐,属下等如何敢当?”
妖兵们惶恐道。
“连日以来,你们领了‘看守’沧润妖君的差事,白天自然不用说,谨小慎微,不敢掉一次链子;夜晚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睡过一回安稳觉,也确实辛苦。”与岚抱着“体谅”之心道,“你们,就当作连同我和尊王的心意一起手下吧!”
“属下等多谢尊王,多谢大皇子。”
妖兵们这才敢领。
“不必言谢,将领恪尽职守,理应得到犒劳。明日我会叫侍女银苹把‘端阳十二红’佳肴送到此处,诸位一同分享便是。”
“是!”
“我也没其他事情了。”与岚假意道,“得知沧润妖君安好就好,我这就过去给尊王回个话,让尊王放心。”
“恭送大皇子。”
妖兵们恭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