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为救驭影
魔界。
铜钱迷阵当中的编钟阵之内。
“臣,幻影魔君驭影,深陷此阵,闻三日绕梁之音,身心俱劳,不能自已。驭影为魔,恐铸造编钟之铜,近之灼眼,触之痛骨,听之伤神,甚能忍之。今,驭影有所求,诚心所向,请四方贤者,八方圣者,十二方智者,启臣智慧。”
驭影盘腿坐在阵中,眼睛微闭,凝神祈愿。
忽而,他听见了“大气磅礴,清越幽远”的编钟之声以外的声音。
那声音,越于编钟钟鸣之上,自有特色。再以心感之,则颇像是各类金属矿石相碰,清脆琳琅,可由音律而显现石原矿藏之色。
驭影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满头白发、身着灰衣的老者。那老者,左手拄一拐杖,右手托一只珊瑚雕刻的宝塔,正向自己慢慢而来。
驭影才刚刚向老者行完见面礼,便听见老者道:
“魔君不必惊讶,念念所求,必有回响。吾乃南海海底‘珍噬洞天’之父,名叫:寇刈。我儿‘珍噬’,占据海底一方,祸害千载,如今终于化作泡沫散去,‘时润藤影’四君子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功德一件?也了却了我这个教子无方的老父亲的心愿?”
“吾之真身,乃‘矿藏洞天’,故吾知道魔君四周的编钟,所用的原材料:铜、锡、铅,皆是出自吾所管辖的矿山之中。今,吾愿意告知魔君如何攻破此阵。”
驭影礼貌道:“老先生,请讲——”
寇刈道:“八音之中,金石为先。钟出金铜,其音最优。”
驭影道:“臣精通音律,亦知道编钟是‘礼’的象征:一来,魔皇在向我这个臣子强调君臣关系;二来,魔皇以强制强,以编钟的恢宏壮阔之音,克我心中雅致中和的琴瑟之音,可谓两两相冲,不得一好。还请老先生为驭影指点迷津,他日,驭影必当谢过老先生。”
寇刈以诗为兴,缓缓边吟:
“凡间《诗经》有曰:
钟鼓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钟鼓喈喈,鼓瑟鼓琴,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吟罢,寇刈单手指向妖界方向,道:“魔君既为君子,君子之难,还需由四位君子一同协作才能化解啊!”
驭影为难道:“老先生,如今驭影困在阵中,如何将自己的心声传达给其他三位君子?”
寇刈微笑道:“四君子相知相遇、相伴相在、相懂相惜,定能互通心意。”
驭影不解,问:“老先生何出此言?”
寇刈隐起右手所托的珊瑚宝塔,捋须道:
“吾知妖尊二皇子与时善笛,玉笛空灵之声无谁能比;沧润妖君懂箫,偶坐千澜秋千之上,能起细腻优美之音;紫藤妖君晓箜篌,竖抱于怀,拨弦而韵起,千草所向、万花竞放;而驭影魔君你,则能筝,时而感伤时而豪快,玄妙难言。”
驭影有所明白,却还是问:“老先生的意思,是否为此阵需要四乐器合奏一曲才能破?”
寇刈道:“驭影魔君,你智慧已启,接下来便要运用智慧了。吾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多谢老先生!”
驭影刚刚谢过,就看见寇刈的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寇刈消失之后,编钟迷阵重回“困魔之音”,青铜之器再发“降魔之光”,一切又折返混沌模样:唯响宏音,唯闪迷光,迷雾缠绕。
驭影的心态倒是更平和了一些,他心中有筝,筝音虽小,却不乱节奏,能细寻“筝、笛、箫、箜篌”合奏之曲,以备意会“与时、沧润、紫藤”一同破阵之用。
入夜之后,阵中青铜小钟摇曳,其音轻撼。
驭影用法术变出古筝一座,置于雁柱之上,抚筝道:
“钟明心不竞,筝在意追逐。远近相安间,一音传心尖。”
遂拨弦而奏,指出定性从容、灵动流水之音。
“欲要筝与笛、箫、箜篌和鸣,需我驭影先与筝合体为一。”
“心静能慧,慧则通情,情可传心;驭影以一君子之音,合感映照,寄托四器和鸣之意,传送三君子之心,唯愿四力相合,攻破奇阵。”
古筝的银弦之间,紫色光芒闪现,如有魔界夜蝶飞舞。
心音所向之处,十遇将至,团影落月。
心音所传之友,妖尊次子,紫藤沧润。
下一天,妖界,长公主与姒所住之处,华彧宫。
与岚不期而至,他一进宫内正殿,就忧心忡忡地对与姒道:
“皇长姐,沧润妖君被父亲罚在团影落月楼四天,引得天界议论纷纷也就罢了,终究父亲还是会想尽办法周全他。只是驭影魔君,他也在铜钱迷阵之中困了四天,情况恐怕不仅如意。”
与姒深知驭影被困之事,却无奈自己无法涉足魔界,否则自己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他。就算是想到的办法都不管用,自己还可以相助于他或者陪伴于他,让他在铜钱迷阵之中不至于太受煎熬,乱了精神。
在与姒心中,驭影虽为魔,确是风雅的。
驭影善琴棋书画,武道也毫不逊色。他能窥视人心,却从来都只是‘驱人心魔,而克人心魔’。他受命魔皇,洁身自好,不讨谁好,不夺谁眼,只是做好自己,力求不惹纷杂,不染尘埃。
那个时候——
与姒曾问他:“驭影,你本应在山林云雾深处,择一雅室而居,春水煎茶,夏空望月,秋屏香炉,冬枕千雪,为何成魔?”
驭影淡然笑,回答是:“寻常一样生前事,入得魔界无不同。”
与姒道:“我想跟你一起到林间去过那种生活,你可愿意?”
驭影轻点头,绽喜道:“与姒,我愿意。你我只是尘世间寻常夫妻该多好,父恩君恩,都与我们无关。”
望着桌面上银禾端上来的、至此已经放凉了的花茶,与岚心中觉得可笑。
皇长姐跟与时在一起时,有说不完的话,华彧宫上下都有“如沐春风”之感;偏偏她跟我在一起时,却坐多话少,似乎我的到来打扰到了她一样。
再看华彧宫上下,侍女小妖们别说“如沐春风”了,连表情都是没有的,她们对我这个妖尊长子真的是相当无感情啊!
“皇长姐。”与岚叫了一声。
与姒没有应他,也没有看他。
侍女银禾在与姒耳边轻唤:“长公主,大皇子在跟您说话。”
与岚对银禾露出了一个“罢了”的眼神,只叫她“去换一杯新茶”。
银禾机灵,自从在“不染池”跟与岚相遇,她就决定听命于与岚,私下数次向与岚传送“华彧宫“情报:长公主如何思恋魔君驭影、二皇子如何出谋划策、长公主去见母后时,通常会说什么,等等。
作为一个有些理解与岚的妖侍,银禾不禁在心里想:
大皇子,您叫我换茶的意思,是叫我另寻新主吗?您知道我在长公主身边并不自在。
距离银禾去换茶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与岚也明白,银禾是不打算再来了,有些事情和有些话语,是该“大皇子和长公主之间相互说“的。
依旧不见与姒作答,与岚只好主动道:
“尽管我是站在父亲的立场,可我是知道皇长姐的心思的,所以有些话我不得不先跟皇长姐说。首先,魔怕一切含铜之物,包括铜钱和编钟,驭影魔君也不例外,如不尽快将他从阵中救出,只怕是祸多福少;第二,魔最是见不得红色,除开红豆和红绳,与岚还替皇长姐惋惜:哪个皇族女子,不盼着在出嫁之日一身红妆、艳尽三界呢?可皇长姐与魔相爱,怕是连穿红色嫁衣的机会都没有了,让父亲和母后如何放心的下?”
“第三,假设历尽千辛万苦,皇长姐和驭影魔君终于走在了一起,那到时候,是他搬来妖界住,还是你去往魔界住?妖魔虽习性相近,但也有许多难以磨合的细枝末节,双方能过一直相互迁就的话,那自然最好,可是一旦双方都认死各自的理呢?岂不是伤了夫妻之间的和气?三界亦不会对你俩生出同情之心。”
“父亲和母后可以合好千年,是因为他们夫妻都是妖;天界‘摘星阁’中,仙女和妖界的‘束灵’经久不散,是因为仙魔之恋相逢虽甜,结局却是不尽苦楚……唉,如今因为沧润妖君,父亲跟天帝不和,想来父亲也不会再提让皇长姐嫁给天帝三皇子之事了。只是父亲不提,不等于父亲就愿意纳驭影魔君为婿,妖界亦有诸多能臣武将,父亲择其一,将皇长姐指婚给某臣某将也未可知。”
与岚的神情里有遗憾,有叹息,但更多的是“抱着目的”。
与岚来找与姒,跟与时是不同的。
与时把与姒当成姐姐,所以他俩之间是姐弟情分;而与岚,他从来不主动去找与姒,别说与姒,他对其他皇弟皇妹也一样,极少去找他们,跟他们打交道。
与岚在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冷漠的皇子,而是他有自己的宏图计划,他认为,与其在日后独自品尝成为妖尊之后的众叛亲离的孤独,还不如现在就与皇弟皇妹们疏远,也算是个习惯的过度。
“我说这些,虽然不中听,但是我确实是为了皇长姐好才说的。”与岚看着与姒,恳切道,“还希望安静下来之时,皇长姐可以在此考量思虑我说过的话。”
一直沉默的与姒,突然说出一句“正合与岚此行的目的”的话:
“我要去求父亲,求父亲恩准我去魔界。”
“万万不可呀!皇长姐。”与岚装出紧张模样,“这个节骨眼上,惹恼父亲,你和驭影都不得周全。”
“驭影不是沧润,驭影的安危没被三界盯着看。”与姒摇头,右发侧间,蜜色水月飞珠步摇轻晃,“等到驭影出事的消息传出,就一切都晚了。”
与岚安慰道:“皇长姐别这么说,驭影魔君怎么会有事呢?”
与姒看向窗边随秋风而转的冰蓝色小风车,心也像冰一样深邃湛蓝。
她道:“也许是一些传闻和消息听的太多、想的太多了,以至于我有一种感觉:同样作为臣子,驭影没有沧润幸运。驭影现在被困铜钱迷阵的‘阵中阵’里面,根本没谁议论他,在意他,帮助他,与岚你说,我能不担心他吗?”
“皇长姐,你何需拿驭影和沧润做比较呢?他俩各自有各自的难处,心里头的许多苦楚是我们看不到的。”
与岚带着“虔诚”的表情,对与姒劝道:
“比较,就是伤人伤和气,放下吧!”
与姒单手扶额,面容憔悴。
她的声线轻缓无助,“也许我是倦了,连没有听到自己真正想听的消息,都会心里不平。”
“皇长姐,你对驭影心生牵挂,自然如此。”与岚主动道,“我乐意帮你去打探驭影的消息。”
与姒闪着泪光,心情忧郁,悲切道:
“与岚,在全员都在乎沧润的情况的时候,我只是想……只是想驭影的安危也被三界牵挂,你说我错了吗?”
“在妖界,只要逆了尊王的意思的事情,就都是错的。”与岚装出跟与姒同一立场的模样,转折道,“但是这次,我认为皇长姐没错。”
“至少,我还能给驭影一些勇气吧?”与姒情真意切道,“有时候爱情的天地很小,小到只有双方惺惺相惜。”
与岚几近要被与姒感动地流下“眼泪”来,道:“我愿意与皇长姐一同面对父亲,求父亲应了皇长姐的所求。”
他说着正要起身,却被与姒拉住右臂。
与姒阻止道:“与岚,你别去,我不想父亲误会你。”
与岚没有放弃,“可是……”
与姒坚决道:“没什么可是,你回承煜宫去,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会做。”
与岚这才作罢,深深叮嘱道:“那,皇长姐你一定要谨慎。”
“知道了,你回去吧!”
与姒点头,示意侍女送客。
从华彧宫出来,与岚露出了狡诈的笑容。
皇长姐啊皇长姐,我不过是多提了几句沧润罢了,就成功挑起了你心中的“偏差感”——
让你觉得,在“受罚”这件事情,沧润占据优势,罚而未罚;驭影处于劣势,罚而重罚。
正是因为这份不公正的“偏差感”,才使得你想去找父亲的吧?
我知道,只要你对驭影用情越深,父亲就会越容不下你俩。父亲越是容不下你俩,坚定地支持你俩和为你俩牵线搭桥的与时,他也会被父亲猜忌疏远,这才是我真正的用意啊!皇长姐,我只有巧妙地利用你对驭影的感情,才能达到让父亲跟与时反目成仇的目的。
在妖界在狐族,我与岚是最不得家人关爱和在乎的皇子,但是我却活到了今天。我为了什么呢?为的是给自己争一口气,为的是改变狐族和改变妖界的原有秩序。
妖尊宫殿之外,与姒让侍卫代为通传自己相见父亲之意。
入殿,与姒行礼道:“女儿参见尊王。”
炯策没有一丝父亲的温情,而是端着妖尊的姿态,威严道:“免礼。”
距离上一次见到与姒,已经过了几个月,在炯策心中,与姒作为长公主,端庄美丽,温婉可人,精通琴棋书画,知礼行规,确实无可挑剔。
只是炯策不知道与姒是怎么跟驭影魔君好上的,他也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只当是给女儿一个保留初恋小契机的机会。
炯策问:“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与姒没有绕弯子,她直接道:“恳请父亲允许女儿到魔界去。”
“你要去魔界?为了驭影魔君?”
炯策冷笑,女儿竟然为了自己的情郎过来求自己。
这倒真是无趣了一些,若是父女二妖之间可以聊些别的话题,比如说:推迟了很久很久的端阳节家宴,或许氛围会好上许多。
“女儿不敢瞒父亲,是。”
与姒注意到了炯策的脸色,但她依旧回答的诚恳。
“你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这样贸贸然地去魔界,你自己的安危都是问题,你想过吗?还是说,你以为只要自己身在铜钱阵外,就能给驭影魔君力量和勇气?与姒,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
炯策这一番话说的毫不留情,但却是因为与姒是他的女儿,他才把话说重的。炯策想要彻底打断与姒向往魔界去的念头。
“父亲教训的是。也许女儿真的不懂破阵之法,也不懂是非轻重,所想所为在您眼里都是草率和不成熟,甚至会给您添麻烦,但是女儿希望驭影平安无事的心情,是一丝不假的。”
与姒用诚挚的眼光看着炯策,渴望得到炯策的理解。
“作为臣子,犯了错,犯了规则就该罚。至于该怎么罚,罚轻还是罚重,全都凭君主心中的尺度。魔皇按照‘谋逆之臣’的处罚方式将驭影魔君困在难阵当中,是魔皇的抉择,驭影魔君是臣子,臣子逆君子的意则为不忠,所以驭影魔君必须接受。至于他能不能安然破阵而出,是他和魔皇之间的事情。不值得你忧心、也不值得你来找我讨价还价。本尊的话,你都听清楚了,与姒?”
炯策对与姒说了一大段道理,无非是想要与姒自己想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女子不可介入,女子介入也无用。
“女儿并非执着到不分是非、要与父亲较劲到底,只是作为女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对象在受苦、在迷茫、在挣扎,就感同身受。女儿虽然身在华彧宫,可女儿的心,早就落到了魔界的铜钱迷阵之中。不知道父亲可以理解几分呢?”
与姒是个重感情的女子,她知道炯策与亦蕊夫妻情深,所以她是真心希望炯策能够理解她对驭影的心意的。
“与姒,照你的意思,是想要驭影魔君尽快脱离苦海了?你是不是为了救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忙都敢求有能力的仙妖魔去帮?“
与姒方才的那些话,在炯策听来,就是任性与不懂事。
“女儿恨不得现在就将驭影从铜钱阵中救出来。“
与姒只应了这样一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行动来,如果炯策不答应自己,让自己去魔界的话。
炯策问她:“沧润妖君仍旧在团影落月楼罚跪,驭影魔君却先转危为安,这样的局面,你觉得恰当吗?”
“够了,真的够了父亲,沧润妖君在团影落月楼是‘跪’还是‘养’,只有您心里有数。若是您觉得驭影的安危没有沧润重要,那在女儿看来,您就是个只会偏袒臣子的自私君主!“
“放肆!与姒,你敢疑本尊?你怎么会变得像天界的那些神仙一样,以为沧润妖君是在团影落月楼‘养尊处优’,没受过一丁点委屈?“
炯策瞬间感到十分气愤。
“司膳房的总司膳被母后问罪,母后请了您的意思,您将总司膳革职处分,三界皆知。您还能让女儿说什么呢?”
“你说,本尊会听。”
“父亲,既然您要听,那女儿斗胆说上一番:沧润妖君的胃口一向小,对膳食的选材用料也极为挑剔,他爱吃什么、吃还是不吃,是总司膳可以时时刻刻满足的了的吗?父亲怎么可以因此,就将总司膳罢官和驱逐出妖界呢?”
“本尊严肃处理总司膳,是因为他两日未给沧润送饭食,致使久跪的沧润在团影落月楼饥饿昏阙,有性命之忧。并非沧润不思茶饭、借本尊之手报复总司膳的缘故。”
“久跪?父亲至今还要对女儿说谎吗?”与姒的脸上写满了对的炯策失望,“父亲宠信沧润妖君,怎么舍得让他的膝盖碰一下地板?”
“与姒,你何时变得处处对沧润不满?”
与姒面带对炯策的嘲笑和对魔皇的尊敬,坦荡道:
“父亲对沧润妖君‘保护’有嘉,魔皇对驭影魔君‘铁面’而惩。这么一对比,女儿倒是觉得:自己跟驭影一起死在铜钱阵中也无妨了。”
“与姒。”炯策指着自己的女儿,痛心道,“本尊看你是情迷心窍了,才说出这般不孝顺的胡话来!”
与姒神情释然,了了道:
“至少驭影是慷慨而死,女儿陪他殉他,值得。驭影死前所经历的罚,也是光明磊落、不愧不怍的,不像沧润那般貌似情非、外苦内甜,假惺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