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恩威并施
处置完自己的“第一近臣”之后,魔皇傥刺并不打算继续在十遇宫久留,便向妖尊炯策做出了告辞。妖尊炯策也不留他,只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叫银凝和银翘送魔皇离宫了。
现在,十遇宫正殿里,只剩下妖尊炯策本尊、与时、紫藤和躺着的沧润,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妖尊炯策背着手,走到儿子面前,冷淡道:
“与时,本尊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有沧润‘乱天象、惑人间’在先,你也不甘落后,效仿他在凡间天子面前设下妖火、降下妖雨,让天子以此罪己?”
不是的,父亲。
如果儿臣不这么做,就没法阻止自私利己的司天台长官谋害五谷妖君。父亲,您不知道司天台长官对天帝“造谣”的那些话有多可怕,多可恨,五谷妖君何曾发过预兆来降灾人间?五谷妖君只会为人间好,为天子的社稷着想啊!
与时心中有许多话,不过到最后,这些话都凝结成了一句:“儿臣知罪。”
当解释变成不信任的时候,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与时其实还想再对炯策说一句话——
他想说,父亲,凡间天子罪己不是儿臣逼的!
儿臣没有那么大能耐,就算有那般能耐,儿臣也知道凡间皇帝被称为“真龙天子”,妖擅自去驯服龙,才叫不自量力,与天作对。
“你说,自己错哪了?”
炯策问与时。
“儿臣错在:不该在凡间鲁莽行事和操纵人心。”
与时应道。
“与时,你这不是在替沧润分担身心苦楚,而是自我满足,你知道吗?”
炯策说出这么一句否认自己的儿子的话来。
“此番举动,并非儿臣本意。有所偏颇之处,儿臣亦不愿再做辩解。”
与时觉得心脏隐隐作痛,多是因为疲劳的缘故,就不想再多说话了。
“给本尊一个不治你罪的理由。”
炯策神情严肃地逼问道。
“没有理由,请父亲责罚。”
与时的眼眶里似乎闪着泪光,眼前的父亲,不,眼前的君主残酷的可怕。
“本尊不会罚你。”炯策的话锋一转,指着榻上的五谷妖君,威胁道,“但本尊会让你看着沧润受罚,让你感同身受!”
“儿臣恳请父亲:等沧润妖君换过衣服和服用汤药过后,再受罚吧。”
与时低头相求,心脏受到挤压的瞬间,一阵巨疼刺的他差点叫出声来。
“你还敢向本尊提要求?”
炯策的声音如同炸开的雷霆。
“儿臣深知沧润妖君现在身体状况危在旦夕,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与时直谏道,“以君主之势,罚病重之臣,非君主之仁。”
“放肆!”炯策怒目圆瞪,气道:“本尊若是暴君,早将沧润处死了!还会留他性命,仅仅作罚算罢吗?”
与时单手捂着心脏,正等着疼劲过后再回话,却听见紫藤对妖尊道:
“尊王,臣愿代沧润妖君受罚,请尊王降罪于臣吧!”
“紫藤妖君。”炯策看向紫藤,目光和口气都收敛和缓了许多,道:“本尊耳聪目明,明辨是非,知道在这个事情上,你才是唯一一个没有犯错的存在。”
“不,臣有错。”紫藤跪地道,“请尊王将沧润妖君该受的罪和臣的过错一并责罚,臣双双领之无悔。”
“本尊心意已决,谁也不必多说了!”
言罢,炯策在右手生出一道金光,在与时和紫藤都没有防备与反应过来的情况之下,径直往沧润身上一击。
以为尊王“疯了”,要当着自己和与时的面杀沧润,紫藤吓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咳嗽,好像是从沧润嘴里发出来的。
慢慢从脸上移开左手手掌,紫藤看见沧润的手指动了动,回过了意识来。
又是一股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味飘入鼻尖,紫藤自动自觉地从地上站起来了,他走到与时身边,跟与时一起看向榻上的“珠玉”——
沧润,你终于苏醒了,花香味也回来了。
整整二十八朵玫瑰花呀,那阵香味,估计没有七八天,在你身上是散不去了。
沧润从榻上坐了起来,定神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是身在十遇宫正殿。
他单手撑着身子骨,尝试下榻,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只得在榻上行君臣之礼:“臣请尊王礼。”
炯策却没有接受,只板着脸,给了沧润当头一句悚然彻骨的拷问:
“沧润,你说,自己该不该死?”
沧润平静的出乎炯策的意料,炯策走近他,用目光试探他——
沧润,你难道是对“死”字没感觉吗?
还是,你压根就没听清本尊问了你什么?
这个臣子,犹如兰草一般清雅高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畏君言,不叛君心。
他从不在君主面前失仪失色,以前是,现在是,他一直都是。
面对妖尊,沧润坐的更直了一些,开口道:
“眼中之敌,即是心中之欲,臣该活着也好,该被诛杀也好,天帝和尊王各自悟在心中。”
“于臣自己,不恋生,也不惧死,只愿三界不执着于臣的存在,以和为贵,相安共处。如果臣真到了该死的那一天,凭谁再想救臣,也救不活了吧?如此去,臣也定神安心,没有微辞,不做遗言。”
“凡人有命数,神妖魔却没有。”炯策摇头,“所以沧润,本尊不会让你去。”
原本,臣子正常的回答应该是:“多谢尊王,臣确实想继续活下去。”
沧润却层层递进,毫无保留地向炯策道明了自己的想法:
“去留有无,对臣而言都一样。执着生死,就必定困于生死。”
“臣掉入海中之后,幻化成‘珍噬洞天’内洞天当中的一象,隐匿于虚实之间,所以——为了找臣,二皇子耽误了早朝耽误了请安;为了救臣,二皇子进入李家皇宫,做了非自己所愿的事情。此二者,皆是臣之过,请尊王不要责怪二皇子。”
“但是臣庆幸,庆幸如今自己还能以臣子的身份跟尊王对话,尊王对臣的后救命之恩,臣谨记在心。”
其实,除了已经说出口的,沧润心里还藏着一句话,那句话是:
“臣刚刚又听得尊王说:妖无命数。所以此刻心平如水,多谢尊王点醒,让臣接下来也能安然受罚。”
沧润比谁都清楚——
罚,是免不了的。但是自己不能当着尊王的面说愿意领罚,因为尊王需要威严。
尊王开口责令的“罚”,跟自己自主请领的“罚”,对三界特别是对天帝和两位神君而言,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妖尊心里在笑,是赞许的笑。
他对自己的第一近臣沧润很满意——
能够放心留在身边的臣子,除了沧润,确实是谁都不行。
天帝口中的“清君侧”三个字,真是可笑至极!
我炯策妖界的朝堂和朝臣,几时轮的到天帝你来干涉?天帝,你也不过就是个受了臣子和凡间司天台长官蒙蔽,又溺爱女儿们的天界主宰而已,敢动沧润,没那么容易!
面对面的君臣二妖,有下面的对话:
“沧润,本尊倾三分之一内力救你,你还真的是敢一个‘谢’字都不说啊!”
“沧润知道,尊王不稀罕‘谢’字。”
“哦?那你说本尊稀罕什么?”
“尊王稀罕的是:父子、君臣之间能否相互体谅、相互理解,沧润说的对吗?”
“沧润,你不称臣的时候,有本尊没见过的风度和智慧。”
“银翘,银凝。”炯策命令道,“你俩带沧润妖君去换一身衣服。”
“是。”
应了妖尊的话,两位侍女便一左一右扶着沧润去往了内寝殿。
沧润换好一身橙色色调的衣服出来,炯策对他不过上下打量数秒,似乎那也已经足够了,就用不容推脱的口气道:
“沧润,与时,你俩跟本尊去一个地方。”
“是。”
他俩一起应道。
炯策一挥袍袖,就带着沧润和与时一起消失在紫藤面前了。
留在十遇宫正殿的紫藤笑了笑,心想——
不愧是父子,不愧是君臣。
妖尊对沧润的“罚”,跟魔皇对驭影的“罚”,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做给三界看的,后者则是动真格。
转而,紫藤朝银凝和银翘道:“你俩把魔皇坐过的地方都仔细擦几遍,我觉得十遇宫被他弄脏了。”
团影落月楼,是妖界的一座雅致阁楼。
这里白天与妖界的其他阁楼无异,但是到了夜晚,却能感受到最好的月色和月影,只是稍显清冷,若无人陪同在侧的话。
与时心想:在这座阁楼里罚沧润,父亲用意何在?会如何罚呢?
阁楼里的窗子不带扇叶,只有粉色的帘帐随风飘扬,到了晚上,夜露的水汽应该会很重吧?
露悲露伤,神乱神慌;
劳体倦身,不胜其力。
或许这就是父亲对沧润的“罚”吧?
可谓:无形之“心罚”,重于有形之“体罚”,熬过心罚,此劫可破。
与时又见阁内有一挂轴,画名曰:《孤舟远月图》。
轴上有题字,写着——
月色者,非着色之能调,非铜鉴之可正。
孤舟者,独抱明月而行,隐迹银阁而止。
与时在心中叹曰:
月何顾舟?舟何顾月?
团团霜气,锁心闭月;
影影风威,偏舟远道。
阁中君子余素影,君意了然何足问?
露重风凉吹解带,珠玉无言夜更幽。
“跪下!”
炯策中指指向地板,冲着沧润道。
“是。”
沧润强打精神,撑着羸弱的身子,侧摆下裳,在楼阁的正中央跪了下去。
一束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正好落在沧润身上,静静将他包围,如披轻纱。
炯策对近身侍卫道:
“传本尊话,告示三界,从现在开始,沧润妖君罚跪在团影落月楼思过。”
“没有本尊许可,三界之中,谁也不许擅自探望他;没有本尊命令,楼阁侍卫侍女,谁也不许扶他起来。”
“尊王开恩吧!”近身侍卫不明白炯策真正的心思。
又复请求道,“属下恐沧润妖君的身子受不了长久跪地的罚,非昏倒动众不可。或者,就请尊王换一种罚的方式吧?”
“侍卫,你为沧润着想,可谁又为本尊着想呢?”
炯策做出“那日,天帝的态度你不是没看到过”的表情。
“回尊王话。”近身侍卫机敏道,“妖界的万千臣民,万千臣民都是向着尊王您的。”
“侍卫,你不必所说了。”炯策扬手打断,明确道:“本尊主意已定,沧润必罚。”
近身侍卫默默叹气,不敢继续多言。
想到追月节快到了,沧润自愿留一份风雅给这座银阁,道:
“臣谢尊王让臣跪在团影落月楼,团团影落素纱月,三界凡间同是秋。”
炯策的近身侍卫看向沧润,不断用眼神暗示他:
“妖君,你盼什么三界凡间共度中秋呀?好歹先替自己求个情吧!”
“好,沧润,你愿意在这‘赏月思聚’是吧?”
炯策看着跪地的臣子,下令道:
“侍卫,你现在就把团影落月楼的门锁上,不许任何人进去!”
“包括你,与时,也给本尊离开这里!”
去往瑞央宫的路上。
炯策问近身侍卫:“你说,本尊做的过吗?”
近身侍卫斟酌着道:“臣只怕,同一件事情上尊王罚的要是其他妖君,那其他妖君的反应估计还不如沧润妖君呢。”
炯策略点了一下,近身侍卫所言不错。
“沧润接受本尊的罚,就代表三界看到了他认错。”
“是,尊王说的是。”
“沧润知道自己要是不按本尊的意思去做,就是对本尊的判断有不满,所以他就干干净净地跪那儿了。”
炯策说的是“干净”,而不是“干脆”,近身侍卫这才将尊王的意思悟透,道:
“臣明白了,尊王心中,是晓得沧润妖君‘乱天象’之举无错的。”
炯策作为君主,也有为难之处,难在如何让三界之间的“平衡”恰到好处:既要给天帝那么一些面子,又不可真的伤害到了自己的臣子。
“可是本尊不能给天帝和魔皇留下‘妖尊偏私臣子‘的印象啊,所以就只能那样对沧润了。”
“是。过后,等沧润从团影落月楼出来了,臣一定将尊王的心思告诉他。”
近身侍卫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不能对尊王说“沧润妖君是最懂尊王心思的臣子”这句话的,因为尊王最忌讳臣子猜测自己的心思。
来到瑞央宫门口,炯策特意理了理衣袍才往里走。
宫殿之内,行礼迎接自己的妖后亦蕊,依旧端庄美丽,炯策朝自己的爱妻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拉她一同坐到熟悉的位置之上。
“与时是本尊的好儿子,沧润是本尊的好臣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本尊伤了自己的儿子的心,也罚了自己不舍得罚的臣子,心里头空落落的。”
“尊王若是不摆出严厉的样子,那‘息事宁臣’的意思就太明显了,反而会遭天帝和魔皇诟病。在臣妾看来,尊王之所以冷酷,就是希望二皇子和沧润妖君明白您的这份苦心,以后不会再犯。”
“本尊不动声色地离开你这,半夜去了十遇宫,就是想要在对与时和对沧润的事情上,自己拿主意,而不是付诸朝议。”炯策用深邃的目光看她,“亦蕊,你可曾怪过本尊?”
“臣妾不敢。”亦蕊和气道,“都说朝议意见难统,臣妾宁愿尊王将宝贵的时间放在于事有益的地方上,夜宿十遇,独坐静思,清心生智慧。再者,儿子和臣子回来后,能当下在十遇宫用一炷香的时间解决的事情,尊王您又何苦在后日的朝议上费上半天呢?”
“难得你深明大义,天帝帝后和魔皇皇后若是半夜醒来,发现夫君不在枕旁,准会遣宫人四周寻找追问,那才是叫做:思之过,妻之过,妾乱君心。”
“臣妾对尊王,只愿相助,不愿相扰。”
“好,我炯策的妖后,不愧贤德。端阳节家宴,赶在中秋节之前,等沧润从团影落月楼出来的那一天再办,本尊要赐一匹好马给他。”
“尊王思虑周全,臣妾替沧润妖君多谢尊王厚爱。”
“沧润的脚,走路瞧不出任何异常,却站久不行,同一姿势坐久也不行,这次让他跪,本尊知道是为难了他。那匹好马,若是能让他解解闷,也算本尊的心意送的有价值。”
“沧润妖君完美,想必他一定会对尊王的赏赐物尽其用、物尽其美。”
“亦蕊,你知道吗?”炯策意味深长道,“沧润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臣子妖君,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是会影响三界时局和天下社稷的。”
“臣妾明白尊王的意思。”
“所以啊,沧润不十全十美不行,他必须完璧无瑕。”
“对臣子恩威并施才是一个好君主,在臣妾看来,您对沧润妖君就是如此。”
“亦蕊,你深懂我心。”
夜晚。
瑞央宫寝殿之内,浅浅的烛光映着罗帐,炯策拥亦蕊而眠。
十遇宫的将至园中,与时和紫藤背靠背,望着月光,无言而坐。
魔界铜钱迷阵之中,驭影以无念心境对抗编钟之声,面壁而站。
团影落月楼一楼大厅中央,沧润身玉影清,伴者一身月光而跪。
褰煗宫,寝室之内,此方和彼方照例安置好了床铺,可惜今晚润主子不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润主子也都不会在。
她俩面带担忧之色,相互说话,抚平心绪。
“沧润妖君晚上就寝,无论冷热都会加一层蚕丝薄被,正好盖在与心脏水平的位置。今晚秋露重,湿寒之气也重,妖君可怎么办呀?”
“是啊,还有沧润妖君的腿。”
“让三界都知道沧润妖君受罚了,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觉得是,很重要。但那是一种对妖君而言,很不公平的重要。一方面,显得妖君的分量重;另一方面,又透露着妖君的身不由己。”
“妖君心地明明那么好,处处为国为民着想,为什么总有谁觉得他有罪?容不下他,认为他非死不可?”
“你记得妖君对我们说过的一句话吗?”
“哪句话?”
“妖君说,意如流水,可任东西;心似浮云,可得自在。”
“不知道妖君现在是不是这样的心情?”
侍墨躲在寝室门口,悄悄往里看,心里一阵阵难过。
谁不担心主子呢?自己跟此方和彼方比,只会多,不会少。
只可惜,自己没法听到一点跟驭影主子相关的消息,被这座褰煗宫保护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