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谁躲暗处
深海的最深一角,沧润落到了一尊金褐色的珊瑚枝之上,意识在明灭之间。
与时仍旧在深海之中孜孜寻觅。
“沧润,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会不会水性。如果,我早一点觉察到……就好了。”
与时像条人鱼似的,以双腿为“尾”,左右摆动着游向前去。
“没有找到你之前,我是不会从这海底出去的。”
“所以,沧润你一定要好好的啊。等我,等着我。”
南海对岸,驭影已经施法让王子安醒来。
王子安望了望四周环境,惊喜发现自己已经渡过难关、距离交趾不过一日之遥时,不由得热泪盈眶。
他正要向驭影道谢,却看见一腰间插有折扇一把的公子从天边飞来,速度极快,在落地时几乎撞在了驭影兄台身上。
“当心啊!”王子安叫道,“子滕公子。”
紫藤却连看都没有看王子安这个“渡海计划破坏者”一眼。
“紫藤,你不是应该在天庭吗?”驭影惊讶问,“怎么来这边了?”
“不是我劝不动,而是我连劝的机会都没有。”紫藤无奈道,“南海神君和果物神君故意走了北天门,镇守北天门的真武大帝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将妖拒之门外,所以我只能折返来这跟你汇合了。”
“我有耳闻,真武大帝铁面无私,哪怕是紫藤你也难跟他为友。”
驭影拍了拍紫藤的肩膀,表示自己理解了。
“我本是妖,真武大帝拦我也无可厚非,我总不能硬闯吧?”
紫藤自嘲道。
“妖?”王子安绷紧着心中的一根弦,问:“子滕公子,你承认自己是妖了?”
紫藤没好气道:“王勃,我原本不想听你说话,如今你倒是急着开口了,说的还都是废话!”
王子安懵懂道:“我一觉醒来,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子滕公子勿怪。”
“你不知发生了何事?”紫藤冷漠道,“要不是你不信与时和我,固执行动,至于导致如今局面吗?你这个自私的人类!”
王子安被紫藤的最后一句话震慑到了,只好解释:
“子滕公子此言差矣,我自登船以后,就是完全相信你们四位的,又如何会刚愎自用,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渡海?”
紫藤用手中折扇指着“装的还真挺像”的王子安,连问:
“王勃,你敢说自己没有避开与时的保护,擅自跑到船尾想跳船逃生吗?你敢说自己上了浮木排子之后,看似呆然,实际却故意露出怀中的‘打神鞭’来吸引两位神君的注意吗?”
“真是误会了呀!”王子安摇头否认道,“你所说之事,我一件不曾做过!”
“你还敢狡辩?”紫藤感觉自己在生气,“我们四君子碍于你的独断专行,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却被两位神君的‘拉力战’和‘蛮力战’所困,差点两败俱伤。”
说着,紫藤又自己在心中叹了一句:
“王勃,你怎么就不知道反省呢?人类,太无情无义了。”
王子安不敢再多做言语来为自己辩驳,只好垂肩垂手而站。
见王子安连句道歉请罪的话都没有,紫藤不由得替自己的朋友们难过——
唉,说到底,王勃这个凡人,原是不应该、也不值得帮的。
“沧润为了救你,逆天而行,当空现出了幻日弧光。沧润本来就不能受风受冻受累,现在他因为耗尽内力而掉入海中,身影难觅,性命岌岌可危,全是你害的!”
紫藤双手抓着王子安的肩膀,瞪着他,声线颤抖道:
“王勃,明明该死的是你,为什么要让沧润替你遭罪?”
“紫藤,别说了。”
驭影将紫藤从王子安跟前拉开。
“王勃在海上之时,不知道被谁操纵了心魔,才会做出非自己本意的举动。”
紫藤一愣,王子安没说谎,是自己误会他了吗?
“驭影,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四君子和两位神君以外,海面上还有别人?”
“我觉得是。”
“会是谁呢?”
“要等我们四君子一起坐下来,细细分析过后才能判断出眉目来。”
“现在想想,确实是有那么一个我们看不到‘敌人’潜伏在我们附近,那个‘敌人’抱着不为我们所知的目的:让与时身中无解之毒、让臭道士以咒妖为乐、让王勃的行动在自己意识之外……”
紫藤用折扇扇了几道清风出来,好让自己的头脑更加清醒。
驭影道:“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安顿好王勃,让王勃和家人一起在交趾度过一生。”
“不错。”紫藤点头“先处理好这件事,再深入海中跟与时一起寻找沧润。”
驭影和紫藤一起商量片刻,想出了一个不是最好但是最佳的办法。
紫藤不得不扮出一副恶妖的模样,对王子安道:
“王勃,要想天帝和魔皇不再派出臣子去追杀你,除非是你死了。”
换成别人,大概会立刻跪地求饶,说“求妖君放过”之类的话,相反,王子安却阵脚不乱,只对紫藤应道:
“妖君只管说,要王勃怎么个‘死’法?”
紫藤见王子安还算带有骨气,没有就地取闹来浪费双方时间,便缓了缓口气,对他道:“驭影魔君精通易容术,我们的意思是:让你换副模样在交趾活下去。”
王子安坦然接受道:
“多谢妖君和魔君处处替我王勃着想,我早已经将功名置之度外,只求留在交趾当个好郎中,又要这原本的样貌何用?即便以原本模样留在父亲身边,我王勃也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倒不如‘改头换面’做个孝子也好。”
紫藤对王子安细说道:
“沧润妖君曾在我面前感慨王勃你与家人之间的深厚牵绊,所以我相信,你哪怕是变了模样,你的家人们也能凭借才华将你辨识出来。故,这是我和驭影魔君合计过后的理智之举,我们并非只是让你躲避一时,而是为了让你安稳一世。”
王子安望着来时的海面,一边回首往事、一边感慨前路人生,道:
“六岁之时,我才华初露,被世人称为‘神童’,早在那时父亲便对我说,儿啊,文美义壮,绝非好事,爹只怕文章能让你留名千古,也能让你前程尽毁啊!可惜我那时候年少无知,才铸成日后大错。“
“如今我王勃已经二十六岁,距离‘六岁初成名’之时已然过去二十年,六十年一轮回,我便已是走过三分之一,想来,我也是该换副面容而活了。驭影魔君,请你动手吧!”
王子安闭上了眼睛。
驭影向紫藤相互一点头,便开始对王子安的脸施以法术。
这易容术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用在凡人身上,驭影倒是第一次,所以费了不少时间。
紫藤站在一边,一会儿望望大海,盼着与时能够抱着沧润从里面蹿出来;一会儿望望王子安,在心中勾勒他的脸的新模样。
“好了。”
驭影舒气收工。
紫藤变出了一块镜子,问王子安要不要当场就一睹自己的“新颜”。
王子安说“好”,就拿过镜子照向自己,面对镜中新样,他似乎很是满意。
“如此新颜,甚好啊!”王子安喜道,“驭影魔君好法术!”
“王勃,放心吧!”驭影把握十足道,“你这副新脸永不崩坏、永不变形,我对自己的法术一向自信。”
“多谢驭影魔君,让我的新颜既保留了读书人的儒雅风流,又新添了郎中的从善隐逸,笔墨和草药,就是我王勃的余生追求啊!”
“王勃,能为你做的,我们都做了。”紫藤好心道,“也许你恨我说‘好自为之’四个字,但是我还是要说,往后的路,你要靠你自己,靠你自己看着走、看着办。”
“王勃。”驭影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这条命,是留给你自己的,好好珍惜吧!切记,这辈子你都要远离海洋,远离船只。”
“妖君和魔君不必再说了,我王勃……都懂,都记下了。”
王子安吸了一下鼻子,半仰着头,没让眼泪掉下来。
紫藤和驭影同时道:“好。”
“到了交趾之后——”王子安望向目的地的方位,承诺道,“我会将‘四君子’的大恩铭记在心,时时提醒自己:脚踏实地,敬父亲民,谨言慎行,安稳度日。”
驭影道:“愿你不再为才华所累。”
紫藤道:“愿你在交趾度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就此别过,珍重。”
“妖君,魔君,珍重。”
两位君子与王子安握手而别。
妖界。夜晚。千澜花园。
雪黛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抬头仰望着满天繁星。
今天,她两次去褰煗宫找过沧润,可是此方和彼方都说“妖君不在”,她问沧润去哪儿了,两位侍女只说去了“南海”,就再不知道了。所以她对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雪黛晃着秋千,其实,正午午憩之时,她还莫名其妙听见了来自凡间的,司天台长官上传给天庭的声音:
“中秋秋分前,必定是灾年;灾年诚可悲,沧润不可留。”
雪黛当时就生气,睡意全无。
她想:还没那么快到中秋呢,真不明白司天台长官为什么向天庭参奏起司粮农、管社稷的沧润妖君来了——
“节气规律”又不是沧润能变能管的,难不成中秋节在秋分之前到来,所导致的:晚熟作物不熟、存粮不可晾晒、秋耕秋种延期,都要全部归咎于沧润头上吗?
其实沧润自己才不好呢,秋分晚于中秋到来,这一年的秋季气温必定又低又凉,沧润自己的身体才打紧,加上要处理的各种事务又多,压力是很大的,体调很容易崩坏。
沧润在其位、司其职,无愧于大唐天子的社稷,到头还要无缘无故被司天台长官“参一本”,真是没道理。
至于天庭那边天帝的反应,雪黛也在医署听到众医官的讨论了:
“千错万错,都是那个凡人书生的错!要不是那个凡人书生没事就写文章与天比高,至于气的天帝想取他性命吗?但是沧润妖君为救那个凡人书生一命,逆天了不算,还惊动了凡间朝野,真是糊涂啊!”
“不不不,臣以为沧润妖君清醒的很,这么做之前,他就肯定料到了后果。沧润妖君堂堂君子,肯定不愿连累别人,会将全部责任自己担着。”
“司天台长官向天庭参奏沧润妖君,不过是将沧润妖君当作自己失职的挡箭牌罢了。那个胆小鬼怕被圣上责罚,就在‘告天仪式’上对‘幻日弧光’夸大后果,还一直胡扯到了中秋节的‘祸事’预兆,要求天帝告示三界,重罚沧润妖君。唉,凡人之心,真的是如墨一般黑呀!”
“天帝之女八公主曾被沧润妖君拒婚,此事三界皆知。如今旧怨未了又添新仇,沧润妖君再次触怒天帝,只怕是祸多福少啊。”
“说句不中听的话,天帝不过扮演了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的角色的罢了,怕是他心中压根就不想让沧润当自己的女婿。”
“就算如此,天帝诛伐沧润妖君也师出有名啊!臣子拒婚,本来就是轻君。”
“天庭确实是能将沧润妖君的‘罪’一桩一桩地数出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无论如何,我们医署上下都要帮着沧润妖君一点!”
“臣等也是这么想的。”
作为医署的司药,雪黛对医官们是感激的。
作为与沧润相爱的女子,她深深知道:
自己的责任之一,就是在沧润陷入困境、又下落不明的时候,坚定地守护他、用心靠近他。
秋风送花落,在纷纷扬扬的花瓣之中,雪黛看见有谁向自己飘来。
原来是璃序司命。她如曼珠沙华一般,一身红衣,却点白蕊。她面容姣好,青丝如瀑,却冷艳无比。
可是实际上,璃序司命虽管凡人生死命数,看惯了过多的生离死别,她的内心却是热的。
若她的本名“离续”,做“离别与轮回”解释,那么紫藤妖君为她取的新名字“璃序”,则是带上了“愿你身似琉璃,明彻无秽;愿你泯渡众生,意起随序”的祝愿。
璃序曾经告诉雪黛:
“我能够从紫藤那里得到新名字,就感觉自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
“我觉得,自己能够从一朵让藤蔓妖君害怕的曼珠沙华,一步一步成长为执管凡人生死的载途司命,一定不是寻常女子。所以,我珍视自己的新名字,也珍视赋予自己新名字的妖君。“
将秋千上的花瓣轻扫入自己手中,璃序来到雪黛身边坐下,道:
“前段时间,紫藤妖君竟然在凡人书生面前说我的坏话,真是太过分了。过后他又来向我道歉,说自己是情非得已才对凡人书生讲了那些的。”
雪黛心中记挂着沧润,没什么精力参与璃序司命和紫藤妖君之间的情感纠葛当中,便好声安慰道:“好璃序,不气不气。”
“紫藤虽为妖君,有一切言论和行动自由,可他就算是出于某种目的,要警告凡人书生‘好自为之’,也不能胡说吧?”
璃序稍显委屈,继续道:“雪黛,紫藤妖君说我是个‘对人类生死之事冷若冰霜的鬼魅’,结果……凡人书生早就当真了,还跟他那个什么少府朋友说了。”
“哦。”
雪黛仍旧心不在焉,望着花园当中的小径,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
“换我是璃序你,我也会不高兴。”她收回远望的目光,看向璃序道,“紫藤妖君,他怎么能乱举例子、乱说璃序你的性格嘛。”
“偏偏今天,紫藤妖君又第二次对凡人书生说了‘好自为之’四个字。”璃序困惑又不解,“这次倒好了,他没有提及我。”
雪黛失神般道:“璃序,你说早在紫藤妖君第一次对那个凡人书生做出警告的时候,就说服了他该多好?”
璃序看出雪黛心中被其他事情所扰,就对她道:
“雪黛,你是在担心沧润妖君吗?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叫我担心你呀!”
雪黛用手指刮过眼睛,悲伤道:
“我只知道现在的情况是:那个被紫藤妖君叮嘱了两次‘好自为之’的凡人书生安然无恙,沧润却……却至今都没有回褰煗宫。我让他的侍女在主子回来之后到千澜花园来告诉我一声,可是我至今都没等到消息。”
“唉,也是。”璃序叹道,“如是那个凡人书生懂得‘好自为之’不渡海,又怎么将‘四君子’的命运翻弄成如今境地?”
“璃序,其实你应该理解紫藤妖君,在‘保凡人书生不死’这件事情上,只有紫藤妖君才是唯一清醒理智的妖。”
雪黛复道:“有时候,行善者们的一切付出,都比不过当事人的‘好自为之’。”
“雪黛,我来找你之前,见过紫藤妖君了,就在他从天庭往回走的时候。”
璃序紧接着道:
“他说自己要跟二皇子一起潜入南海海底寻觅沧润妖君,不回妖界了。”
“他还说,自己恐怕连明天的早朝也上不了了,只等天帝过来问罪和接受妖尊的处罚。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什么可罪可罚的?他说,璃序你不懂,有的‘罪’和有的‘罚’,早就已经埋下过伏笔,天帝和妖尊只是在等一个引爆点和一个契机罢了。”
“海底。”
雪黛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因为心痛至极,雪黛竟然露出了一个强打精神的微笑:
“沧润,你真是的,就爱掉到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去呢。你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话,怎么让别人找得到你呢?”
璃序握着雪黛的手,轻声道:“会没事的,沧润妖君。”
雪黛道:“璃序,你说的没错,四君子这次是救人,救人是行善积德,没有定罪和受罚的道理。但是,朝堂又是何等复杂的地方?身为臣子,又是何等身不由己?有罪无罪,该赏该罚,全凭君主主观判断和利益时局驱使,根本没有是非对错可言。”
璃序道:“是啊,正是因为这样,我反而佩服四君子。他们啊,就是把什么事和什么后果都看得太透彻了,所以才会自伤。他们啊,坚守心中的正道,所以才不畏罪、不惧罚。这才是为臣该有的骨气啊!”
雪黛双手握着沧润曾经握过的秋千绳索,贴过脸去半靠着,陷入了无声之中。
——沧润你知道吗?现在,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突然好讨厌自己,连去南海找你的勇气都没有。
——我怕万一找不到你,怕万一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
后来,雪黛一身月光,从秋千上走下,恍惚又认真地对璃序道:
“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如何将‘褰煗’拆字了。”
“褰,‘空’中楼阁,有雪‘共’赏,相‘依’不寒;煗,灯‘火’阑珊处,相望‘而’相得相知,就是不‘一’个‘人’。”
沧润,你记得,无论你身在何处,你都不是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