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与时抱恙
那边郇府大门口,郇思远和郝道人还被困在阵中;这边蜀州官舍的陋室之内,杜昀贺却是心情畅快。
原来他昨日收到信使送来的信件,挚友王子安在信中写道:
杜少府别来无恙。
此番,子安将从山西老家启程,南下交趾探望因子安而被贬官的老父亲。
想来子安确实不孝,恃才轻狂,连累父亲。子安思量,余生若能常伴父亲身旁,亦无悔矣。
天涯比邻,不知何日再能与杜少府相会,共饮秋日菊花之酒啊!
杜昀贺是耿直守信之人,展信看罢王子安的尽孝之情和不忘自己这个好朋友的相邀之情,便立刻拿来笔墨,写下回信。
杜昀贺在信中写道:
子安吾友,见信好。长安一别后,已过数月。
故人来鸿,屋粱落月;风露花鸟,感时添泪。
昀贺最惜子安文采,最念彼此饮酒作对、深夜高歌、挥就文章之日。故而,你我相会,何须等到秋来之时?
昀贺还望子安常来书信,告知当下身在何处,昀贺必将前往与子安相知相聚相会。
杜昀贺一早就叫信使将自己的回信送了出去。
现在,他正在跟金丝越灵鸟说话,也不管金丝越灵鸟能不能听懂,他就只管说起了自己跟王子安的往事来。
说到一半,风光玉便进来了。
“杜少府,你今日心情倒好。”
“杜某即将与友人相会。”
“什么时候,何处相会?”
“未知时日,未知地点,杜某只等友人的下一封回信。”
“真难得你也有朋友,是谁呀?庙堂之人还是市井百姓?”
“风兄,杜某所说的挚友,乃才情横溢满天下的王勃王子安是也。”
“县令大人的命令你都敢不听?县令大人不是不让你跟那个‘怀才显摆、不知收敛’的王子安打交道吗?”
“来日杜某告假前去与友人相会时,还请风兄多多替杜某为县令大人分忧。”
“杜少府,你以为县令大人会批准你去见王子安吗?”
“只要风兄不说,县令大人便不知道杜某去见的是王子安。”
“你倒会了变通,懂得撒谎了。”
“还请风兄成全,毕竟……子安真乃是杜某一生挚友。”
“那等你收到王子安的回信再来找我,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见县令大人,我会替你说话。”
“风兄恩情,杜某感激不尽。”
“无妨。”
背着手离开陋室时,风光玉心想:
杜昀贺啊杜昀贺,上回你欠我的恩情还没还,现在又多了一个,我看你是只会在嘴巴里说谢,不会记在脑子里更不会落实到行动上吧?
我风光玉倒也不指望你能回送我点心意礼品,最起码你一旦走了,别叫我替你照顾那两只莫名其妙的小鸟儿就行了。
唉,你离开一段时间也好,我的工作还减轻了呢,懂吧?平时为了蜀州百姓,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管,都快成“有求必应杜少府”了。
三天后,妖界,十遇将至。
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郝汉歌道人咒术所致,与时心脏疼的直冒冷汗,两晚没睡着。
银翘银凝早就唤了医官来瞧,医官却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要说郝道人的道行无缘无故高了,还高到能让与时如此受煎熬的地步,紫藤是不信的。
但是除此之外,紫藤却又想不出与时心脏疼的其他原因了。
来到酿阁前面,紫藤正要开门检查八月十五“追月节”要用到的美酒,却忽然发现门口的花架上多了一盆已经择了花朵的若草花。
紫藤俯身认真盯着那盆花看,外表自然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的。
他悄悄叫来银翘,道:“与时心脏疼前后,你都仔细看过了?这盆若草花有无问题?”
银翘道:“回紫藤妖君话,银翘仔细看过了也尝过了,这盆花没有不妥。”
紫藤又问:“那与时自己呢?就这盆花而言,有对你提过什么吗?”
银翘冷静道:“二皇子自己查过若草花的习性,说在酿阁外面养着,遇见酒水蒸气也不怕。二皇子对银翘提过一句话:要担心也要留心。”
紫藤紧接着追问,“与时让你担心什么?留心什么?”
银翘道:“大皇子的贴身侍女银苓,曾经用恨极的眼神,在司膳房的小厨房里盯着二皇子专用的宣香怀影红泥小炭炉看。银翘已经如实向二皇子说了这件事,二皇子让银翘留心十遇宫上下人事的安好。”
紫藤看着银翘,“你发现什么没有?”
银翘仔细道:“银苓眼色可疑当日,银翘就换了新的小炭炉为二皇子煎药。怕被银苓动过卑鄙手脚,宣香怀影红泥小炭炉银翘就再不敢拿来用了。这些日子,银翘并未在十遇宫上下发现异样。”
紫藤点头道:“那你还是跟之前一样,担心留神,别让有心人得逞。一旦发现哪里不对,既要告诉与时,也要告诉我。”
银翘领命,道:“是,银翘知道了。那大皇子的侍女银苓?”
紫藤思忖片刻,冷冷道:“不管银苓是受与岚唆使还是自觉为主出力,只要她是真的动过与时的药,我就让她偿命。”
银翘道:“银翘曾想请求妖后娘娘,恩准在十遇宫内设置小厨房照料二皇子饮食,后又觉得不妥,便做了罢:此举必会引来大皇子和银苓疑心。而且,二皇子说过:‘自己可以化解的问题,何必让母后伤神?’银翘不敢违背二皇子的意思。”
紫藤感伤道:“与时宁愿顾着兄弟情分,也不愿顾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银翘沉默不语。
“银翘,这样,等会我去找沧润妖君,要他唤雪黛司药来给与时瞧瞧。以后,你就按照雪黛司药的方子来给与时配药,用不着请求妖后娘娘恩准了,直接就到我的酿阁里来准备与时的饮食。相信妖后娘娘不会怪罪,但凡她不得不按照宫规怪罪,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罚我。”
“是,银翘听紫藤妖君的。”
午间,十遇宫内寝殿,妖后亦蕊亲自前来探望与时。
妖后亦蕊坐在与时的床前,慈爱地看着与时,她端起桌案上的一碗莲子清粥,细心喂与时进食。
虽然之前紫藤怀疑过放置在酿阁门外的若草花,但是那盆花正如银翘所言,确实是没有任何不妥的。妖后亦蕊疼爱与时,她从未想过去做任何害与时的事情,她待与时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与岚还要好,所以若草花是她为了给与时调理身体而栽的,没有任何私心。
放下莲子清粥,亦蕊又当面问了医官与时的情况。
医官跪地道:“臣与医署同僚为二皇子细细诊过,确实瞧不出二皇子心颤心疼病根的来源,只能开下药方,让二皇子按时服下调理。”
亦蕊问:“如何看不出来?不止是你这个药司之首,医署的其他药司也看不出来吗?”
医官答道:“臣等定将竭尽全力,尽快探明二皇子抱病根源。”
紫藤一针见血问道:“瞧不病的来源,就无法与二皇子对症下药、根除病症,医官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医官点头,遗憾道:“紫藤妖君所言不错,臣现在用药,也只能在于缓解和止住心脏疼痛,而无法药到病除。”
亦蕊对医官恳切道:“本宫要你和医署的司药们用心翻阅医书和寻访有识之辈,尽快探明病源和病理,务必治好二皇子。”
医官深知妖后娘娘对二皇子的关爱,欠身伏地,瑟瑟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亦蕊责令道:“当着本宫和二皇子的面,还分什么当讲不当讲?有什么话,如实说出来就是了。”
医官面色惶恐,几经犹豫,他还是声线发颤道:
“臣……臣还是不敢讲。请妖后娘娘降罪。”
“母后,算了,儿臣也不想为难医官。”与时握住亦蕊的手,请求道,“有口难言的话,儿臣不听比听了好。”
亦蕊允了与时的请求,对医官道:“本宫不会治你罪,只要你把原本该说的话记在心中,保二皇子身体无事,记下了吗?”
医官叩头道:“臣记下了,谢妖后娘娘,谢二皇子。”
意会到妖后娘娘的眼色,侍女银凝便将医官请了出去。
亦蕊对与时柔声道:“前朝多事,尊王近来政务繁忙,顾及不上皇子皇女和后妃也是有的,等尊王得空了,母后陪尊王一起再来十遇宫看你。”
与时微笑,理解道:“母后,儿臣没事,多休息几天就好,不用告诉父亲了。”
与时对妖后娘娘说的是“不用”,而不是“不要”。
一字之差,让紫藤觉得,就好像是:
尊王炯策对与时的病已经心里有数、却不做要过来探望与时的打算一样。
是炯策和与时父子之间产生什么芥蒂了吗?
是背后有谁在挑拨什么吗?
是炯策又疑心与时什么了吗?比如说:与姒和驭影的事。
明明与时没做错什么呀!
这么想着,紫藤就特别心酸。
郝汉歌道人以“登门收妖除妖之事,要有始有终”为由,在郇府整整赖了五天才肯走。
回想起自己第二天“不屈不饶、排除万难”终破十遇连环阵的场景,郝道人依旧自鸣得意——
“小狐狸,别以为用几块小石头就能困住本道和县令大人,你布的阵不过就是小儿科。哈哈,要不是为了让县令大人吃点苦头,不出片刻,本道便可破阵。”
“如今本道有神力加持,道行渐深,就是要咒你,就是要让你尝尽锥心刺骨的滋味,你能耐本道如何?”
他口中的“神力加持”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知道的。
在中庭花园收拾好了各种法器,郝道人不忘把水蜜桃挨个装入自己的包袱当中打包带走。
他在中庭花园三百六十度原地转了一个圈,就像是一个滑稽的杂耍艺人,自言自语:
“你在阵中让本道历尽二十四节气、五大奇观、十方地貌,孰知本道之心稳如泰山,知晓一切都是你用妖术制造出来的幻想,方不像县令大人那般拳打脚踢,以为可以凭一己之身去飞尘、弹雨水、挡飓风、阻阴霾。”
“本道便是如定海神针一般,瞧准了关键方位,用脚将地上的数颗石子踩碎,轻易破了你的阵法,可不就是火眼金睛、所向无敌?”
“本道坐镇郇府五日,你和其他妖孽不敢靠近郇府半步,莫不是怕了本道?算你们识相,否则本道不但要让你们即刻现出原形,还要将你们收起封印,让你们化作净瓶中的一汪清水,永沉平底,不见天日。”
郝道人对法案上的一个白玉色瓶子前仰后合,神态异常。
无论怎么看,都跟中了邪一般,真不知道他哪里是“得道仙助”了?
那个阵究竟是怎么破的呢——
其实,那是在看完日出之后,与时捂着颤动的心脏,自己回到郇府,远远地把阵法解开的。
与时不忍郇思远被困阵中而耽误县衙坐堂时间,以至于有冤情的蜀州百姓无法报官申诉,所以他这么做了。
也就是说,凭郝道人自己的能力,根本拿与时的布阵没办法。
过了好一会儿。
看见悦荷带着浅月来到葡萄藤架下面纳凉,郝道人便大摇大摆上前道:
“悦荷小姐,本道算过了,你的意中人——妖孽沧润,秋冬交替之际,他有劫难啊!”
浅月挡在郇小姐前面,叉腰冲郝道人问去:“我家小姐何时与沧润公子相好了?你这没品道士胡说些什么?”
郝道人故作开导模样,谆谆告诫道:“人妖殊途,人和妖谈恋爱,就是天大的笑话,悦荷小姐切勿越陷越深,害己害妖啊!”
浅月对郝道人一脸厌恶,甩手送离,道;“快走,快走!沧润公子就算有难,也是你这个不安好心的道士咒的。”
“本道咒的不是沧润啊!”
这话一口出口,郝道人便后悔了,恼的自己打自己嘴巴。
“好啊,你倒是认了自己那晚在中庭花园咒人了,说清楚,你咒谁了?”
浅月不依不饶,悍言悍语逼问道。
“你管本道咒谁,本道又不是纯心的。”
郝道人哼哼两声,强硬道。
“不是纯心的?你的心可比你的眼珠子黑多了,连天公都打雷劈你!”
浅月冷眼瞪眼了郝道人一眼,指着苍天,让老天爷去威慑他。
“姑娘的嘴巴好生厉害,本道即刻就走。”
“走好,不送!”
浅月哼了一声。
浅月上前一步,长眼望着郝道人彻底离开府上了,才回到悦荷右侧,为悦荷摇起扇子来。
悦荷忽然握住浅月摇扇子的右手,道:“浅月,你说被爹爹和郝道人这般故弄玄虚,沧润妖君不会觉得我无情无义吧?”
浅月摇摇头,安慰道:“小姐,你是跟老爷理论过的,要怪就要怪在老爷耳边乱嚼舌根子的管家,要不是管家多嘴,老爷会认定沧润妖君来府上作祟吗?”
悦荷从栏轩上站了起来,倚着葡萄藤架的木柱子。
“那郝道人走了,家里的符箓法印是不是该除了?”
“浅月以为,那些东西早该除了,都已经五天了。”
“但愿那些看上去很厉害的东西,没有伤到好妖。”
“是啊小姐,沧润妖君出现以前,浅月是不信这个世道上有妖的,现在浅月却也会为妖担心、为妖讨厌的郝道人。”
“浅月,你去取蜀锦和针线过来,我想坐在藤架下面缝制平安符。”
“小姐是为自己缝制还是为别人缝制?不妨告诉浅月,浅月才能选好料子和颜色。”
“浅月,你可别笑话我,我是为妖尊二皇子和他身边两位司五谷、司藤蔓的近臣而缝制的,所以你去挑些适合男子配色的好料子来。”
“浅月怎么会笑话小姐呢?也许旁人觉得小姐痴、被妖怪乱了心智,但是浅月却知道,小姐是对‘郝道人咒妖’的做法过意不去,才决定制作平安符祈愿妖尊二皇子、五谷妖君和藤蔓妖君安好的。”
“嗯,我就坐在葡萄藤架下面缝制,我也希望与时公子平安顺遂、身体无恙。”
悦荷凝视着头顶的葡萄花穗,心中许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