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别样思绪
与时坐在韵霞山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红日即将破晓的天际。
大石头旁边,有好几株高达两米的野生蜀葵。这些蜀葵,花瓣有不同的颜色,沾染着清晨将至的露水。
与时在掌心变出了一盏带琉璃荷叶托盘的蜜烛,借着摇曳烛光,他侧身凑近大石头背面的三色蜀葵看,才过须臾,竟不禁作出一首词来:
晨雾凉,绕花旁。小摘蜀葵,细嗅有香。
苔蔓藏,卧石床。层拆新瓣,开落时光。
有愿待金乌,添心事,相引倦,夏与流水相依徨。
无意泊晴云,或留恋,凡尘怯,一任东风云色长。
其实不点烛光也可以,天色已亮。
但是,与时就是觉得手握烛光能让自己温馨一点、静谧一点。
等到太阳完全升出云翳之后,与时就把掌心中的琉璃荷叶托盘蜜烛吹灭了。
原本他想把托盘蜜烛放在一边,闻闻自己喜欢的淡淡松香味,后来却又没有理由地做了罢,只见他念了一句咒语,蜜烛就从他的掌心消失了。
第一次看日出,与时有这么一种感觉:
日出好美,我不想看许多次,但我想一次看很久很久。
我没看日出也没看过日落,十遇宫里判断时间的只有沙漏和自己的感知。
紫藤,其实我没有告诉过你,跟真心真意善待我的妖后亦蕊娘娘不同,我的生母唯一的爱好,就是咒我去死。后来,因为触怒尊王,她就被尊王杀了,尊王对外宣称:她是自杀。
杀她后尊王问我:“与时,所谓亲生母子,只是‘彼此有关’,而不是‘彼此接受’,你懂父亲的意思吗?”
我告诉尊王,我说:“我懂,父亲杀她,父亲没错。父亲只是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给我讲道理:任何亲生的母子间的情分,都是有偿的,做的太过分的一方,就该死。我说,父亲,我会听你的话,也会敬妖后亦蕊娘娘如生母。”
尊王笑着看我,拍着我的手背说:“与时,你很懂事。”
所以紫藤,当我跟你一样,发现郝汉歌道人在郇府中庭花园咒了我一晚上时,心里挺难受的。
本来我的心脏不是不好吗?
可是听郝道人那些恶毒的话时,我竟然也不觉得它颤动的有多厉害,是因为郝道人咒我的那些话,比起过往我的生母咒我的话,大体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吗?
这是叫做:心已寒,所以心不颤,对吧?
我知道,郝道人除了咒我“因病薨”,还咒我“为君弑”,内因外因,他都咒全面了,真狠毒啊!你说他是不能忍我到什么地步呢?
第一缕太阳光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想:
如果我死了,郝道人无妖可咒了,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失落?
幸好听紫藤你讲了“蜀州人眼中的与时公子”,我才可以一时忘却郝道人口中的恶言恶语。所以,等回到将至园后,紫藤你要将剩下的都继续讲给我听。
哦对了,我在郇府外面的围墙感受到沧润和雪黛的气息了,他俩在一起,我觉得真好。
我还记得,沧润和雪黛第一次相互说话是在高原上。
当时沧润在采集青稞米,忽然就有一匹不听驯的藏马向他飞奔而来,他吓了一跳,眼看就要被藏马撞飞了,幸好有个美丽洒落的女子从天而降,骑在藏马马背上及时制伏了藏马,她扬着鞭子朝他笑,说:
“白长这么帅了,原来你不会骑马、更不会闪马。”
她就是雪黛。
雪黛是个很直率的女孩子,她对眼前的帅气“同类”道:“沧润妖君,你这个妖界‘第一近臣’不在尊王面前呆着,来雪域高原做什么?”
沧润飘逸俊雅、如玉优美,三界皆知,所以雪黛是认得他的。
沧润向雪黛展出装青稞米的小袋子,道:“臣来这里采集青稞米,带回十遇宫。”
雪黛干练地从藏马马背上翻身而下,抢过小袋子,故意掐了掐,朗笑着道:“你带青稞米回十遇宫做什么?那边环境种不活的。”
沧润好似没有碰见过这么开朗的女孩子,自己反倒显得拘束起来了。
他伸手将小袋子要了回来,告诉她:“妖尊的二皇子与时吃素,臣想用青稞米配合黄豆磨浆,煮好后让二皇子隔渣饮用。”
雪黛拍了一下沧润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我们藏狐都是用青稞米来炒牛肉的,还要加入洋葱、胡萝卜和黄瓜。”
自己作为司粮食的妖君,却还不知道青稞米有这种吃法,沧润惊叹道:“以前臣吃‘菠萝炒牛肉’时,直说惊奇,现在真想尝尝青稞米炒牛肉的味道啊!”
“那要是我亲手做这道菜,你敢吃吗?”
“臣……敢。”
“你……真敢?”
雪黛转过身,背着沧润露出一个坏笑,她的厨艺大概是整个妖界最差劲的吧?
“咦?”
“没什么,你还是第一个说敢吃我做的菜的人呢。”
雪黛又面朝着沧润,她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可爱,那种完全相信她了的可爱。
呐,沧润,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不喜欢做菜、也不会做菜、更不想做好菜。
“菜端出来后,不是我们一起吃吗?为什么你说臣有胆子吃,还是第一个吃?”
“我们一起吃?就是说我们是两个人,合二为一,你就不是第一个吃了,对不对?沧润,你是这么想的吗?”
“臣,是这么想的。”
雪黛对沧润的回应佩服的“五体投地”,正常人不是会说“第一个吃,很荣幸啊”或者“前无古人啊,那还是不吃了吧”之类的话吗?
沧润,你作为妖尊身边的谋臣,朝堂之上,你的心计策略连妖尊都服气,为什么在男女情感面前,你就呆呆笨笨地令人发指呢?
“我改变主意了,不做青稞米炒牛肉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觉得太好吃,就停不下来。”
“那就反过来好了,等臣返回妖界磨好了青稞米黄豆浆,确认过了口味,就再带一壶来这里让你尝尝怎么样?”
雪黛用手指绕了绕沧润束发华冠后面的飘带,过了一会儿又将自己的手指绕开了,直视着他的眼睛,撇开先前所有的话题,好奇道:
“沧润你好奇怪,为什么你不说‘我’,总说‘臣’?”
我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雪黛真的好像是一把告诉沧润感情是怎么回事的钥匙,这几百年来,她在追求他,哪怕知道作为臣子,他的婚配受到妖尊主宰,她仍旧在追求他。
我觉得带着这份执着和深爱的雪黛是个好女孩,虽然我不知道尊王怎么看待她,但是我希望尊王能意识到,她是配得上当沧润的妻子的不二人选。
尊王,您会回绝掉天帝之女八公主的请求的吧?
如果您是真的重视沧润、信任沧润,您就该察觉到:
天帝之女八公主对沧润的爱其实就是一种“占有欲”,她不了解他,更没法打开他的心扉,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夫君是沧润的话,得到他的人,自己就脸上有光,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心。
沧润对待感情,有时候是很迟钝的,他需要的是像雪黛这样的女孩子:
真的对他好、真的非他不可、真的会永远爱他;
能够逗他笑、能够互补他性格上的不足、能够让他做“臣子”以外的“自己”;
以及,尊重他、等待他、守护他、陪伴他……
这样的女孩子。
这样的女孩子,才是配得上沧润的女孩子。
与时想到沧润和雪黛,又想到与姒和驭影。
如果紫藤在,他一定会问:“与时,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你有喜欢的人吗?你想跟她在一起吗?”
对于这三个问题,与时的答案是——
想而不能想,爱而不能爱,念而不能念。
虽然前面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句式,可是与时心中却有三个愿望:
“第一,我希望父亲威严,无敌,稳重。小到我们狐族一家人,大到妖界一众人,再到整个三界所有人,大家眼中的妖界尊王炯策,都是明君。”
“第二,我希望三界凡间,世道安好,少起杀戮,少起争端。”
“第三,我希望自己无病息灾,一切诸愿终成就。”
准备从韵霞山离开的时候,与时在掌心变出了平安符,贴着忽然颤动不停的心脏紧紧捂住。
还没走几步,他就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扶着一棵红豆杉,低着头,看着胸口,黯然自问:
“为什么从来没有谁给妖送过平安符呢?他们,总是对妖使用符箓符咒”
紫藤冷不防地飘进沧润居住的宫殿时,两个侍女正在为沧润更衣。
好在两个侍女不惊讶也不大叫,只是行礼道:“参见藤蔓妖君!”便又明事理般地加快了为沧润更衣的速度。
等到润主子更衣完毕,她俩前后各执一镜,让润主子确认过装束没问题之后,才欠身退到到一旁。
紫藤坐在软榻上,任性道:“沧润妖君,我今早不想去上朝了。”
“唔?”沧润走到紫藤身边,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只道:“那你快想个借口,我代你向尊王说。”
“没什么借口。”紫藤抱着脚,抬头看着沧润,诚实道,“我就是心里压抑,就算站在殿内,也不一定能全神贯注听尊王的早朝话语。”
“紫藤,你别强行出头跟尊王对策略不就好了?”沧润善意提醒道,“你今早状态不佳听不进尊王的早朝话语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千万不要听对了、答错了。”
“所以呀——”紫藤眼巴巴地看着沧润,好似在求他帮帮自己,“与其让沧润你在朝堂上为我提心吊胆,我还是不去为妙。”
沧润应了下来:“真拿你没办法,我会找个理由替你向尊王告假。”
紫藤忽然就用很悲伤的语调对沧润道:
“伤害妖的不是符箓符咒,是人心,人类对妖恶毒的诅咒之心。”
沧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细问也来不及了,便本着理解之心道:
“所谓人性,不是只能用作‘人类自己怜悯自己’吗?何况,不是每个凡人都有人性的,善良之心总比诅咒之心少许多,可遇不可求啊。”
紫藤招招手,让沧润过来陪自己坐一会儿,就一会儿,听自己说话:
“人类,特别是修道之人,心中敬的是仙,怕的是魔,恨的是妖。”
“沧润,你想想:哪有什么为救天下苍生,舍生取义?全是人类对诸仙的美好幻想罢了;哪有什么失心疯魔,走火入歧途?全是人对群魔的悚然印象罢了;哪有什么蓄意害人,摄精取魄?全是人类对众妖的负面定论罢了。”
“修道之人,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古称道士。他们的心中总是装着‘在世引人‘的大义,以收妖除妖为己任。为了收妖,他们穷尽手段;因为收不到妖,就用下流的做派去诅咒妖。他们说自己是正派之人,可是却一点都不要脸;什么师尊、真人、道长,有几个是德行配位的?他们骂妖、咒妖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妖的心在疼、很疼……”
紫藤指着自己的心脏,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他对人类产生出了极大的失望。
“妖从何来?自人心而来。”能够体会到紫藤的心情,沧润带着更深一层的叹息道,“妖存在于天地之间,人类感知妖于人心之间。妖有心,收妖之人却无心。”
紫藤把脑袋埋进膝盖里,身体微微颤抖。
虽然没有啜泣声,沧润还是发现了,“紫藤,你哭了呢。”
“沧润妖君,彼方提醒您,该上早朝了。”
头戴银色吊钟花步瑶,叫做“彼方”的侍女提上前道。
“紫藤,那你先呆在我这儿,等我下朝回来。”
说罢,沧润又叮嘱自己的两位贴身侍女道:
“此方、彼方,你俩照顾好紫藤妖君。”
郇府。
因为悦荷没有外出也没有前来闹情绪,所以郇思远的心情尚为可佳。
跟继夫人和儿子郇劲力一块用过早膳之后,他便去了一趟中庭花园,只见郝汉歌道人正跪在蒲团上,有模有样地对着法坛“神思”。
问过管家之后,郇思远才知道:昨晚郝道人确实是有认真作|法的,虽然妖孽没有现身,但是该摆放的法器和该张贴的符箓,郝道人都已经放置妥当,即便是这半个月里有妖孽再来也不怕。
“老爷,小的还有一事要报:昨晚小的见郝道人有那么一阵子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却不是除妖经文,倒像是骂妖的咒语。”
“那个贪吃道人,八成是咒妖咒上瘾了!”
“小的斗胆说一句,那郝道人不会是自己也中邪了吧?”
“荒唐!本官看你是比悦荷还会说胡话了!要是道士都不能胜邪,我们这些凡胎做的人儿又将如何抵挡妖孽?”
“是小的多嘴了,老爷莫怪。”
郇思远走到郝汉歌身后,叫了一声“郝道人”,便让他起来说话。
郝汉歌说了一通自己昨晚有多尽责之后,又强调了一句:
“本道连眼睛都不敢眨,就怕中了妖孽的障眼法。”
“行了,本官没兴趣听你那些邀功的话。”郇思远拂袖打断,“你现在随本官到郇府的外围墙看看,是否还有藏狐气息和小麦气息。”
郝汉歌不肯,又是厚脸皮道:“县令老爷,本道还没有用过早膳。”
管家厌恶道:“你这道士昨晚好吃好喝,撑的浑圆油腻,怎还吃得下今日早膳?”
“管家说的不错,是不必给郝道人备早膳了。”
郇思远沉下脸,一挥手,让郝汉歌随自己走。
真是出乎意料。
郇思远和郝道人刚刚走下大门外台阶,便有种进入了幻境之感——四周时而大雾迷茫,时而飞尘走沙;时而惊涛骇浪,时而又静如死水。
挥舞了几下手臂,不见眼前景象有散去之痕迹,郇思远冲身旁的郝道人气道:
“本官叫你来府上收妖除妖,你倒好,妖没抓到,反倒把本官困住了。”
郝道人眉头紧锁,脱口而出:
“县令大人,此阵乃是妖术所摆啊!”
郇思远抚掌几下,连连冷笑: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郝汉歌,本官让你收了苍运,你却让本官深陷苍运的阵法当中无从走出一步。”
郝道人用双手左右捶了捶太阳穴,如同猛然开悟般道:
“是啊,这个阵为难的不是本道,而是县令大人您呐!妖孽为的就是让县令大人您记恨本道、以为本道没本事,甚至因此治罪责罚本道……县令大人,您可千万不能上他当。”
“谁让你昨晚咒他?遭报应了吧?真是岂有此理,还连累了本官!”
郇思远生气了,用手一扫幻境中的尘沙。
“本道说过多次,本道没咒沧润妖君。”
本道咒的是狐妖与时。郝汉歌没有道出真相。
“哪来这么多废话,破阵啊!”
“这不是县令大人您问本道什么,本道就答什么吗?何来废话一说?”
“本官要是错过今日坐堂办事日程,就先将你打十五大板!”
两人就这么吵着,突然耳边就传来了浪潮席卷绝壁的声音,还伴随着几声可怕的赤烈紫翅鸟叫,犀利而急促,很是吓人。
郇思远瞪大眼睛,护着乌纱,不敢挪动一步;郝道人左右两手伸出,各自让中指和十指并拢,水平放在眼前,好似在做法启迪智慧。
“这阵势的正奇之变大大出乎本道意料,看似红日现前方,实则乌云遮天,阴晴不定。若是唐突闯出,恐怕会身陷万丈观日悬崖,为赤烈紫翅鸟所困所吃;若是不闯只走,便是脚下错当无路为有路,掉落悬崖,粉身碎骨而亡。”
说着,郝道人又破口大骂道:
“那只男狐狸精果然阴险狡诈、全部心思都是想着怎么害人!”
郝道人夸夸其谈,故意将环境描述的这般恐怖。
实际上,与时设下的十遇连环阵虽险虽难虽奇,也不过就是困住人,绝非郝道人口中的“置人于死地”。
“什么男狐狸精?”郇思远对郝道人不信赖起来,“昨晚你不是说郇府外围墙上的气味是女狐狸精留下的吗?”
“回县令大人话,这是两只狐狸精都造访过贵宅啊!”
郝道人耸肩道。
“那些狐狸精,可都是那个妖孽美男苍运带来的?”
郇思远向问郝道人要个答案。
“这……您得问小姐啊!”
郝道人口不择言道。
“混账!本官现在,就是恨你比恨妖孽多!”
郇思远指着郝道人,脸都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