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但求不怨
妖界。十遇将至。
紫藤和沧润对着“妖尊和二皇子的残局”下了两天,却不见胜负,只是黑白子的格局稍稍有些改变而已。
他俩倒不失耐心和兴趣,到了时间点就聚在一起下,双方棋子能行进多少算多少,急不得、急不得。
与时抱腿坐在葡萄藤架下面的栏轩上,他的模样美好的像是一座用冰清美玉细琢而成的雕像:
远看明似镜鉴,近看无暇似雪;
触之润如氏璧,叩之声如环佩。
与时渊渊思虑,静静地梳理着案件线索。
案件的经过是这样子的:
风光玉手下雇佣了一个江湖探子,江湖探子告诉他,朝廷派了官员到蜀州来秘密视察民风教化,风光玉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琢磨着去给郑直大人送上等蜀锦,为自己谋前程。风光玉也确实去向郑直大人行贿了,就是郑直大人入住“芙蓉锦官楼”的当晚,不巧,二人打交道的场景就被副官厉万平看见了。
虽说朝廷的意思是让郑直和厉万平秘密视察蜀州,但是这二人却去“莺歌燕舞楼”听小曲儿享乐,完全不把皇命放在心上。后来,杜昀贺、风光玉和郝汉歌道人就在“芙蓉锦官楼”门口相遇了,这三人一阵拌嘴过后,不知怎么的就冲进了对面的“莺歌燕舞楼”了,正好目击郑直和厉万平在温柔乡当中的模样。
隔窗瞧见杜昀贺要对朝廷命官直言相劝的模样,自己就决定跟紫藤一块去“莺歌燕舞楼”当面看看是怎么回事。等到真的进到“莺歌燕舞楼”里面去了,自己正看着杜昀贺“骂完”郑直大人后的“冷场”局面,王妈妈就过来了。
王妈妈热情地做生意,自己却因为身体不适而难受的厉害,逆了王妈妈的“好意”,以至于自己即便是当下就给了王妈妈银子,后面又被王妈妈别有用心地“告上了公堂”。
后来,那个王妈妈想要推荐给自己的“头牌花儿”、同时也是给郑直和厉万平两位大人唱小曲儿的“歌姬”:春桃姑娘,她死了。
自己虽然没有亲眼看过案发现场,但是从杜昀贺的描述来看,是相当残忍:春桃姑娘的脖子上被凶手割了三剑,血流了一地。那滩血海,还浸湿了已证实是郑直大人的帽子的帽带。
于是,厉万平在自称“郑直大人失踪了”的情况下,首先将曾向郑直行贿的风光玉锁定为嫌疑人,带着杜昀贺到蜀州官舍一番地毯式搜查,却没有搜出个所以然来。恼羞成怒的厉万平便大骂蜀州赞府和少府无能,将案子交给了蜀州县令直接办,到底风光玉和杜昀贺是体恤郇思远的,便请命让厉万平给他俩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协力郇思远办案。厉万平同意了,但是也给出破案时效,还威胁说:“十日之内,要是找不到郑直大人,无法将杀了春桃姑娘的凶手绳之以法,本官就要上报朝廷,让蜀州官僚体系来一次彻底换血!”
现在,自己已经从风光玉口中得知,春桃姑娘脖子上的伤痕确实是两人两剑先后所伤,可见对春桃姑娘动了杀机的的确是有两个人,极有可能就是:
擅长剑术的郑直,和黄雀在后的厉万平。
二人的杀人动机也不是没有,简单说就是:
身为朝廷命官,不务正业、临幸小楼听曲一事,不怕楞小子杜昀贺向上告发,就怕唱曲的当事人姑娘嘴碎乱说。
将至园的葡萄藤蔓透过日光,在与时身上落下了点点星影,好似到了入画时节。
紫藤悄悄来到与时身后,冷不防地用双手挡住了与时的眼睛,打破了安静的画卷,顽皮笑道:“与时,你在想什么?”
与时回头,不惊不乍,从容如春风,他笑着看紫藤,道:
“我刚把案子的来龙去脉重新理了一遍,就是有一个点连接不上,我想不通。”
紫藤拉与时到石桌边坐下,积极道:
“那你说出来,我和沧润跟你一块想。”
石桌上的棋局,并没有哪一方棋子占上风的痕迹。
与时和炯策之间对弈的棋局,哪怕是残局,也无谁能解、无谁能破。
这盘父子间耐人寻味的残局,无论紫藤和沧润再如何接下去用心下,也只能是耗着时间步步推敲、缓慢从云端摸索光芒罢了。
与时一眼就看出,下一步该轮到紫藤下了,那家伙就是故意作罢,来找自己到这边来解闷说话的。
伴着棋局,与时跟紫藤、沧润讨论起案子来。
“厉万平可以直接杀春桃姑娘,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她银子呢?”
“与时,你为什么觉得银子就是厉万平给的?不可能是别人吗?”
“对呀紫藤,就是这一点,为什么给春桃姑娘银子的人是厉万平,这跟厉万平为什么要给春桃姑娘银子,是一样的意思。紫藤,沧润,你俩别觉得我说话绕口呀,这么一笔钱,以‘私下’的方式送春桃姑娘的,不可能是‘莺歌燕舞楼’的常客,常客要是给喜欢的姑娘奉上银子,定会招摇炫耀一番。”
“啊,与时,我懂了!受身份所限,必须走‘私下’方式送春桃姑娘银子的,排除‘当面’赏钱听曲儿的郑直、有家室的县令郇思远、家徒四壁的杜昀贺、行贿对象已经定论的风光玉,官吏当中的的确确就只剩下厉万平一个人了。”
“臣有一个想法。”
“沧润你说。”
“二皇子,你不妨换个角度。”沧润认真道,“比如说:春桃姑娘为什么收下那笔钱?人类不是有句话吗?叫做:拿人钱财,□□。所以臣觉得,有没有可能春桃姑娘是收了厉万平的银子、甘愿唱曲给郑直大人听的呢?”
这番话倒是给与时的思维提了个醒,他问沧润:
“你的意思,是:郑直大人没有点名春桃姑娘过去唱曲,她自己主动上前去唱曲的?”
沧润虽然对案子了解的少,但好在知一明三,能从细节处推敲出有力的逻辑关系出来。
沧润坐姿端正,一面对案子抽丝剥茧,一面对与时细细道:
“二皇子想想看,王妈妈敢让郑直大人‘亲自点名’的花儿不好生伺候买主,转而去伺候你吗?王妈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做二皇子的生意,就说明:春桃姑娘压根没被郑直大人点名,而是自己主动贴到郑直大人跟前去的。所以,王妈妈才可以随心决定将春桃姑娘推荐给自己物色到客人,就是二皇子你。”
与时拍拍沧润的手背,快意道:“沧润,我懂了。”
紫藤亦点头,豁然开朗道:
“我也想明白了。春桃姑娘是提前收了厉万平的钱,按照厉万平的意思主动去伺候郑直的。也就是说,厉万平给春桃姑娘银子的目的在于——利用她败坏郑直的名声,来达到自己在官场上对郑直的位置取而代之的目的。”
沧润浅浅含笑,“臣确实是这个想法。”
紫藤作出对人间百态的无奈状,叹息道:
“没想到在人间,银子真是万能的。除了秋梨姑娘以外,‘莺歌燕舞楼’里的花儿们都是一个德性,只要有银子,不顾不想后果,什么事都愿意干。”
与时感到,在三人的共同推敲下,已经越来越接近案件的真相了。
他明朗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秋梨姑娘说,在杜昀贺大声指责郑直花天酒地、有负皇恩的时候,厉万平显得‘怕’和‘不安’了。”
紫藤和沧润同时问:“为什么?”
“厉万平原本只是想演这么一出戏码:他送大笔银子给春桃姑娘让她迷惑郑直,自己则扮演与‘深陷其中’的郑直相反的‘正人君子’角色。厉万平这么做,为的就是挫坏郑直的名声,好让自己的‘清正感’升华深入民心。结果厉万平没料到,杜昀贺不但骂了郑直,还骂了他,以至于他担心自己苦心经营的‘正派官员’形象毁于一旦,那不是得不偿失吗?所以,厉万平‘怕’的是杜昀贺,‘不安’的是自己的真面目会被拆穿。”
“与时,听你这么说,我倒一下子晓得春桃姑娘为什么必须死、还被连续杀了两次了。”
“好,紫藤,换你来接着说。”
“郑直下第一剑杀她,是因为郑直在酒醒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小楼听曲、曲中不知身上事,原是被那个女人有心迷惑。只可惜郑直冲动使然,那一剑不过是对她的警告,而非要她的命。所以行动过后郑直就走了,或者说是失踪了,只可惜郑直不知道,那个女人敢主动接近他,不过是受了厉万平的教唆;厉万平以第二第三剑杀她,是要用死闭了她的嘴,以防自己的行径为人所知。因此,厉万平是真真正正的犯了杀人罪,他就是想让她死,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沧润道:“二皇子和紫藤妖君说的有理,只是缺了能够直接指证郑直和厉万平‘动手杀人’的证据,毕竟没人亲眼目睹他俩先后进入春桃房间去杀人的经过。”
“让郑直指证厉万平不就好了?”
与时忽然说了一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
“单面指证吗?”
沧润想不明白与时的用意了。
“得想个办法。”
与时单手支着侧脸,琢磨起来。
还是紫藤猜到了与时的心思,紫藤问他:
“与时,为什么你要保全郑直大人?”
——保全郑直大人?
——难道……在同一案件中,一方指证另一方杀人,告发者就能以“有功于破案”为由而减刑或免刑?
沧润对二皇子的意思,既明白又不明白。
可是,沧润也不能往深处问,只能自己在心中揣摩。
这就叫做:君臣间的默契留白。
沧润想到——
如果郑直大人能够站出来说:“春桃姑娘是厉万平杀的,厉万平还有意将本官的帽子后带剪断偷出,投掷在案发现场,蓄意嫁祸本官。”
那么,只要郑直大人能公开指证厉万平就是杀人凶手,按照大唐律例,郑直大人确实是归属在“告发有功,有助于破案”的范畴内,运气好的话,只要圣上一句话,郑直大人自身就可以完全免罪。
这是不是就是二皇子的用意呢?
我跟紫藤一样不明白,二皇子你为什么要保全郑直?
郑直不是完全无罪啊。
与沧润的留白不同,为了明确与时心中所想,紫藤还是问了他:
“与时,你得告诉我和沧润一个理由。”
与时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俩人,道出了自己决定那么做的原因:
“就当做是我答谢风光玉的一个人情,风光玉让手下带着仵作去取证了春桃姑娘脖子上的伤痕,杜昀贺却没有胆子那么做,所以我想答谢风光玉。”
“你的逻辑,别说我和沧润不懂,人类更是不会懂的。”
紫藤摇摇头。
与时用深邃的目光看着紫藤沧润,渴望般地说:
“人类不懂没关系,但我希望我说完以后,你俩能懂。”
“我作为狐妖,在我的概念里,风光玉帮了我一次,我就愿意用‘让郑直大人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方式来答谢他。要让郑直大人有在圣上跟前替风光玉说话的机会,我就必须在这个案件中,保全郑直大人无罪。怎么才能让郑直大人无罪呢?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站出来指证厉万平有罪,这样一来,郑直大人就是:功大于过、按唐律,最高可定论:无罪。”
紫藤在沧润耳边小声问:
“沧润,你听懂了吗?”
沧润也靠近紫藤耳边,小声应道:
“臣听的十分明白,已是百分百懂的二皇子的意思了。”
紫藤坐回石凳上,又问:
“那你说,人类肯定没法理解与时的意思,该怎么办?”
沧润想了想,觉得与时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对的,便对紫藤道:
“我们妖处事呢,用不着指望人类能完全明白,只要人类不怨恨二皇子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不用二皇子的办法,不叫郑直大人不站出来指证厉万平杀人,这个案子还真的破不了。所以,不能说二皇子有私心。”
紫藤转向与时,眼中流露出心疼,谨慎劝慰道:
“与时,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你采用这个‘反常识’的办法虽是好意,但没准在人类看来,你就是个讨好郑直、包庇郑直的小人。”
与时望向头顶的翠绿色葡萄藤架,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他的神情安之若素,只是眸子里有些细碎的难过,轻声道:
“刚刚沧润说了,人类骂我几句没关系,只要人类不是怨恨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