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传心
夜晚,月明星稀,敞开的窗檐之上,立着两只金丝越灵鸟。
杜昀贺已经两天没有在官舍出现了,这让每天都定时飞去陋室的飞鸟精引萱很是担心。
看出了姐姐的心事,引言道:“妖精会因为一张诗歌信笺跟人类结缘,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引萱道:“既然我能捡到杜昀贺珍爱的诗,就说明我跟他是有缘的。”
引言摇摇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姐姐。
转而望向陋室,房间内一切如旧,连风都没有吹走里面的什么东西。
准确地说,是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被风吹走:风铃、纱帐、罗衫、蜀绣、竹细工……统统都是没有的。
“杜昀贺现在的生活连最低级的小吏都不如,我是看不出来身居陋室的他能有什么大作为。万一鸿图未展,他就把自己饿死憋死了呢?”
或是出于同情,又或是出于眼前的现实,引言用翅膀拍了拍引萱,道出实际。
“我们在官舍悄悄观察了几天,你就不觉得杜昀贺心地善良、重视朋友,还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吗?”
引萱在心中悄然承认,自己正是被杜昀贺的这些品质吸引,才会在意他、探望他。
“姐姐,难道杜昀贺就不能主动给自己争取一个表现机会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兽出于林,弓必射之。所以,我觉得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一个人过于逞强,反而抓不住机会。”
“我倒希望杜昀贺能在案子中起作用,好取得县令大人的信任,树立新官威信。”
“我想与时会帮忙的,毕竟紫藤牵涉其中,杜昀贺想不起作用都难。”
“姐姐,为什么你总是戒备与时哥哥?”引言心中有些生气,“我听你这句话的意思,就好像与时哥哥利用了杜昀贺一样,明明与时哥哥是在通过自己的方式,还竹林里的死者一个公道啊!”
“引言,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你觉得姐姐死板也好,过于听从爹娘的教诲也好,姐姐还是要认真跟你说:跟像与时那样过于聪明的狐妖打交道,不是好事情。”
“姐姐,与时哥哥聪明的同时还有善心,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呢?”
还是姐姐,你仅仅是为了讨厌他……而讨厌他。
所以,你才局限于爹娘评价狐妖的眼光……去评价他?
想到这些,引言不由得抬头看向天上的圆月,她期盼着:要一切顺利啊,与时哥哥。
郇思远升堂审理“竹林白骨案”的这一天,县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许多百姓——他们当中,有的是为了看清和唾骂凶手,有的则是为了一睹与时跟紫藤两位公子的绝世风采,只有极少数人才把审案的过程当作重点。
要犯林姓书生和柳姓书生身着囚服,并排跪在公堂中央,他俩一个是不改脾气目光如旧的无悔模样,另一个是披散头发没了神采的落魄模样;被赞府误抓的守山人张老爹和主动击鼓鸣冤的紫藤,则是站在要犯们的身后,静候县令大人的问话;证人与时和协力办案的少府杜昀贺各自站在左右侧面,要对县令大人的话随问随答。再看向赞府风光玉,则是腰挂宝剑站在县令大人身旁,像极了一位护法。
郇思远威严地发起一声“升堂”之后,公堂之中就响起了一阵衙役们大喊“威武”的声音,这是在向百姓宣布:案子就要开始公审公判了!
郇思远拍案道:“堂下要犯,报上名来!”
“草民书生林氏。”
“草民书生柳氏。”
“柳姓书生,你对林姓书生骑马撞死人一事隐瞒不报,更是听信林姓书生教唆,前往竹林挖取银子,妄图参与事后分赃,已是犯下两桩大错。你却不迷途知返,又依了林姓书生所托,数次重返竹林内埋藏白骨的地方,意图偷运和销毁现场证物:白色细沙,你可认罪?”
“大人所说的桩桩件件,草民全部认罪。”
柳姓书生伏地道。
“本官治你‘隐瞒不报’、‘毁灭证据’和‘助纣为虐’之罪,三罪并罚,扣留牢内半年,你可服气?”
郇思远刚正不阿地问道。
“草民服气。”
柳姓书生在师爷递过来的罪状上画了押,然后就被两个衙役带了下去。
先前在牢内,风光玉没能从林姓书生嘴里审出死者的真实身份来,因此现在,风光玉就翘首以盼“英明睿智”的县令大人会怎么对付林姓书生。
“林姓书生,那日长夜,你骑马撞死的究竟是何人?本官要你从实招来。”
郇思远坐的笔直,严肃问道。
“草民,不知。”
林姓书生并非嘴硬,而是确实不知。
“死者已矣,作骨凄凄,事到如今当着本官和蜀州百姓的面,你还要隐瞒死者身份不成?”
“草民,无可奉告。”
郇思远的面色由晴转阴,他已经给了林姓书生机会,不料林姓书生竟然如此顽固不化,敢在公堂之上不回县令大人的话。
郇思远正要道出一句:“本官劝你不要嘴硬,有意隐瞒死者姓名。”就看见少府杜昀贺走出一步,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禀县令大人,死者的身份,下官知道。”
这句话从杜昀贺口中说出来时,郇思远一下子瞠目结舌,连他身边的“冷面护法”风光玉,也是当场就张大了嘴,顾不得保持官威仪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杜昀贺身上,期待着杜昀贺能讲出一番令人意料之外的话来。
因此,也就没谁去注意与时。
实际上,这正是与时的目的。
与时想用意念“操纵”杜昀贺,他想借助杜昀贺之口说出自己想说的、对案子的解决有帮助的话。
假设引萱在,她一定会认为,此时此刻与时的做法,就恰好印证了她对妹妹引言暗示过的那句话:与时为了达到目的,利用了杜昀贺。
其实不是那样的,不是她想的那样的——
只是有些证据在与时手里,让与时自己说的话,反而显得不合情理。
但若是与时能够巧妙借助杜昀贺之口说出,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打消公堂内外的官员和百姓们的疑惑。
与时不顾内力消耗,也不顾左胸口的疼痛,悄悄对杜昀贺施展了“以心传心”的法术。
然后,大家就听见杜昀贺“说”了这么一段话:
“杜某和子滕公子连续两夜在竹林露宿,只为保护案发现场、不让案发现场被二次破坏。杜某在查看白骨之时,无意间发现白骨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便与子滕公子一同琢磨死者身份。在与子滕公子的讨论中,杜某推测:死者乃是一位从长安来到蜀州经商的、以贩卖卖艺用的行当和道具为主的生意人。死者生前贩卖过的沙包道具里面的白色细沙,与案发地留存的白色细沙完全一致。”
风光玉不服地问:“杜少府,你是怎么反应到死者是个生意人的?”
“多亏了与时公子。那日风兄将柳姓书生带回衙门调查过后,杜某就决心留在竹林,杜某不经意间发现与时公子衣服的胸口沾有白色细沙,询问过后方得知:原来与时公子在热闹街市看过一个戏班子的练功表演,不巧左胸口被表演左右手抛接沙包的孩童抛飞的沙包误伤,所以才留了白色细沙在上面。与时公子从孩童口中得知,表演用的沙包是一位有缘的看客所送,那位看客曾向孩童道明过自己的身份:从长安到蜀州经商的生意人。”
“我就说嘛,他一个长安人,偶尔来蜀州做买卖就被我骑马撞死了,我怎么可能认得他是谁?不过,他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倒是真的。”
林姓书生气呼呼地插嘴道。
“死者原来不是蜀州人士,难怪身份难以辨明。因此,本县令认为杜少府所说的话,句句可信。”
郇思远一边思考一边点头。
“没错大人。”风光玉顺着郇思远的话,进一步道,“林姓书生曾在牢内招供,说他烘干过尸体、也用铁水浇灌过尸体,沙子不溶于火也不溶于铁水,可见死者的身份真的就是个卖杂耍道具的生意人,死者身上曾带有沙包定不会错、不会假。”
“可怜死者一个长安人死在了蜀州,林姓书生,你可知罪?”
郇思远叹了口气,二次拍案道。
“杜少府说的天衣无缝,我哪里还有否认的余地?呵呵。”
林姓书生露出了已无需狡辩、轻松自在的表情。
“来呀,让林姓书生在罪状上画押!”
郇思远一挥手,便有一个衙役将罪状摆在林姓书生面前。
“我认罪不是因为我确实犯了罪,而是我没想到杜少府竟然能从白色细沙里推断出死者身份,他当真是让我佩服了一把。”
林姓书生朝杜昀贺服输一笑,毫不犹豫地在罪状上按下了手印。
回过神来的杜昀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
林姓书生抖了抖肩膀,甩开了押着自己的两名衙役,像只高傲的孤狼一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堂。伴随着林姓书生离开的,是公堂外侧百姓们对他的纷纷指点与不绝唾骂。
杜昀贺还纳闷方才自己怎么走神了呢,却又听见了第三下惊堂木的声音,原来是案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郇思远的目光看向堂内堂外众人,有力道:
“诸位百姓,今日本官宣布‘竹林白骨案’正式告破:死者为生意人,长安人氏;真凶为林姓书生,从犯为柳姓书生;竹林里之所以出现白骨,是林姓书生人为,而非妖孽作祟,请诸位百姓切勿轻信异端邪说。”
“另外,守山人张老爹和请求鸣冤的子滕,无罪开释。”
“太好了!太好了!”守山人张老爹感激涕零,“老夫终于无罪,无罪了!”
“是啊,你无罪了。”风光玉道,“还不快谢县令大人英明。”
“草民谢县令大人,您就是蜀州百姓们头顶上的青天啊!”
张老爹单手举过头顶,指着上天,慷慨激昂道。
张老爹的话无疑说进了郇思远的心坎里,让郇思远很是高兴;不仅如此,张老爹的话还引起了百姓们的强烈共鸣,百姓们都夸蜀州县令是个明官。
在百姓们一片“青天大老爷”的称赞声中,只有紫藤留意到与时的身体不适。
紫藤也不在乎公堂的规矩:自己是不是要得到县令大人的许可,才可以离开当前位置?就径直走到了与时身边,稍稍扶住了与时。
与时朝紫藤点点头,他让他放心,自己没事。
然后,与时走到公堂中央,向郇思远请求道:“杜少府破案有功,大人对他当有所褒奖。”
郇思远正在在兴头上,一下子同意了,道:“杜少府,本官念你破案有功,就将蜀州城内的昌乐集市交由你教化管辖,你意下如何?”
“谢县令大人!”杜昀贺两袖清风道,“下官定当兢业为民,保昌乐集市繁荣安定,不负大人所望。”
“好!”郇思远对杜昀贺露出一个信赖的笑容,“有你这份决心本官就放心了。”
与时捂着左胸口,慢慢走回了原位,他看向杜昀贺,脸上浮出了浅浅的笑容——
能够为你争取到首次被县令大人赏识和赋权的机会,我高兴呀!
所以,你……能不能谅解我刚刚对你使用“以心传心”法术的用意呢?
而另一边,悬挂着“正大光明”四个字的牌匾之下,赞府风光玉鼓了鼓腮帮子,在风光玉看来:杜昀贺这次手中权力得以扩大,不过就是走运。
“好好掂量掂量手中的新权力吧,杜昀贺,那可是你露宿了两夜竹林换来的呢。”
风光玉在心中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妖界。宫殿十遇,葡萄园将至。
雕工天成的石桌上,摆着三盘用白玉碟子盛着的精致素食点心:以绿豆桑葚蔓越莓做馅的三色吉祥如意糕、以甘蔗汤做羹再佐以新鲜百合瓣的甜蜜花生烙、和以玉米豌豆芋粒相拌的三丁珠玉春卷。
虽然在人间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但是比起桌上的美食,紫藤还是更在意眼前的人。
“与时,你忽然施法‘以心传心’,我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去想你竟然会为破案、为杜昀贺的前途做到这个份上。”
停了停,紫藤又道:“之前你骗我说左胸口不疼了,实际上却还是在疼,人类的沙包对妖精杀伤力真大呀!下次别再这么消耗自己的内力了,万一不值得或者被误会呢?”
与时夹了一块吉祥如意糕给紫藤,笑着问:“紫藤,你说我找‘藏狐妖君’疗伤有用吗?”
“藏狐‘妖君’?与时,你怎么也叫她‘妖君’?”惊讶过后,紫藤担心道,“看来,你真是左胸口疼糊涂了,得马上传狐族的御医来诊治才行。”
“紫藤你知道吗?”
与时眼神温柔,似乎自己跟卖艺孩童一起讨论的场景又复现在眼前。
自己究竟在向往什么呢?与时用轻柔的声音道:
“在凡间,也是有人相信‘藏狐司药’存在的,还把她描绘成老爷爷模样。”
用银调羹舀了一勺吉祥如意糕,送进嘴里品了品,紫藤说了声:“好吃。”
可是,下一秒紫藤就一本正经地对与时说:
“真是越来越离谱了,‘藏狐司药’明明是个干练直爽、医术高超的女妖精,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黛,凡人对她的想象也要有个限度吧?”
“限度?”与时歪着脑袋,“是哦,为什么凡人的想象力没有限度?而我们妖精,有时候却连拥有想象力的资格都没有呢?”
“那是因为凡人爱做梦。”紫藤解释道,“我们妖精从来不做梦。”
看着紫藤双手合十,贴着侧脸,做了出“凡人睡觉”的样子,与时不禁被逗笑了——
道理嘛,确实是这个道理。
对凡人而言,不堪回首的事情也好、翘首以盼的事情也好、甚至是有求于神魔妖的事情也好,只要他们想过信过灵验过,都可以定义为“梦”。
对妖精而言,“无我梦中”,这个意思跟“忘乎所以”一模一样的词,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不在鞭策每一个为妖者:唯有断念想象、断念梦境,才能领悟到妖道的极致。
“这么说来,都几百年了,雪黛还在苦苦追求沧润妖君。”
三丁珠玉春卷在紫藤嘴里发出酥脆的咔咔声,紫藤脸上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哎,与时你说,他俩一个掌粮、一个司药,所谓‘温饱足,疾病无’,若能喜结连理,岂非妖界的一段佳话?”
与时从心道:“一段佳话怎么够?妖界要多几段佳话才好呢。”
二人用膳完毕,银翘和银凝撤去白玉碟子,石桌桌面又干净如新。
“紫藤,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郇府的葡萄藤架会结出五彩葡萄?”
回味到前阵子的蜀州新鲜事,也就是“一串色彩斑斓的、让人眼前一亮的葡萄,不知不觉生长在县令大人府里”那件事,与时又好奇又拿紫藤没办法,就决定亲口问问他。
“那当然是因为……我觉得好玩呐。”
紫藤像带着孩子气一般,咧嘴笑了。
下一天夜晚,在紫藤不知道的地方,与时悄悄隐身来到戏班暂住的客栈内。
打烊之后的客栈非常安静,只有几盏烛灯在关键的落脚地亮着。除了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打更声,便是真正地到了各位客官放下一天劳累的安寝时间。
与时站在孩童与班主共住的客房外面,用玉笛打开了半扇窗户,静静朝里看去。与时带着垂怜和恻隐之心,用心语对孩童说——
除了把话带给“藏狐司药”之外,我还想送你一个梦境。
我不知道生意人的模样,但是让你在梦境中见到他与他重逢,是我可以用法力为你做到的。
在梦境里:你可以走近他,他就是在脑海中以前你见到他时的模样;你还可以面对他,跟他说话,把你的决心和你的梦想,统统都告诉他。
梦醒之后,我希望你可以忘记他,忘记一个曾经善待你、但是现在已经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因为呀,能够清晰地预见到这样的局面:“孩童你接受现实后会太悲伤,以至于悲伤的走不出来,自己放弃了自己,不再学艺,最终沦为乞讨小儿。”
我还坐视不理的话,那我就不是我了。
所有的一切,那就让梦境去交代、去抚平吧!
梦了,别了;醒了,忘了。这样就好。
说完,与时用玉笛轻轻向孩童一点,引他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