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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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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孽,哪里走——”

    听见郝道人的当头一喝,恰好应了自己心中所想,柳姓书生如同遇见救星一般,大声道:

    “高人救命啊!我原以为世界上没有妖没有鬼没有魔,今儿算是眼睁睁地瞧见了——他长得好是俊俏,神态举止如公子,浑身却是寒气逼人呐。”

    “今日有本道在,定当护你周全,莫怕!”

    “谢高人!若非高人在此,恐怕下一堆白骨就是小生了。”

    若是紫藤在,紫藤一定会开玩笑:“喂,柳姓书生,你怎么不说他长着獠牙和利爪、周身冒出滚滚黑色邪气呢?对妖的描述不是越狰狞越有逼真感吗?”

    与时摇摇头,用玉笛朝柳姓书生一指,便让柳姓书生失神倒地,失去了意识和部分记忆。

    看到郝汉歌装剑的包袱上还挂有竹笋笋衣,与时讽刺道:

    “我以为郝道人真像当日口中说的,云游四方,四海为家,不料却还是赖在蜀州不走,坐吃山空。”

    郝汉歌急道:“妖孽未除,本道岂可离开此地一步?”

    与时笑道:“郝道人,难道你不知道‘妖,居无定所’的理儿吗?”

    “当日在郇府,你纵容两只鸟儿偷吃葡萄,本道正要收你,却因玄通真人所扰,让你带着两只鸟儿逃了出去。本道原以为你会反思自己所为,却不想你竟敢联手藤蔓妖精做出杀人噬骨的事情来,简直天理难容!”

    “我看道人你是建功心切、想早日重返师门,脑子糊涂了吧?”

    “你敢说自己没做过?”

    “敢啊,对证三界和凡间,没做过。”

    “哈哈哈,妖孽,你连‘我’字都不敢说,倒真敢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啊?告诉本道,你叫什么名字?”

    “想知道我的真名?除非,他同意。”

    郝汉歌知道狐妖口中的“他”是谁,可不就是那可恶的藤蔓妖精吗?

    那日紫藤那句“臭道士,你俩没资格知道他的名字”在郝道人耳边回响起来,就像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郝道人脸上。

    “看招——”

    郝道人向与时打去。

    在竹林入口处等了许久,却不见与时来,紫藤只好向杜昀贺提议:到案发地去看看。

    到了案发地,杜昀贺首先问道:“风兄怎么不派人把守?若是现场被破坏,岂不是让死者冤上加冤吗?”

    风光玉等了一眼杜昀贺,略显不耐烦,回复到:“官府哪来的那么多钱养那些捕快?成天的站岗费和膳食费,那得开销多少,这笔账难不成你不会算吗?”

    杜昀贺道:“众人的开销确实多,但也不能就让案发案这么空着,万一逢了豺狼虎豹或是十恶贼人,死者难安呐!杜某愿意独自守在这里,就不必让官府费额外的银子了。”

    风光玉哑口无言,便看向紫藤,问道:“杜少府说要陪着白骨过夜,你呢?”

    紫藤开玩笑道:“赞府大人,你相信妖魔鬼怪吗?我可是听说,沉冤未得雪的白骨,夜晚会唱悲歌呢。”

    与面带同情心、频频点头的杜昀贺不同,风光玉惊出一身冷汗。

    “本赞府但求所谓的‘悲歌’,不是你在作祟。”

    风光玉朝紫藤一挑眉,心里没忘记过郝道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时候,与时和郝道人一同,冷不防地从天着地,一左一右稳稳地站在大家面前。

    紫藤半张着嘴,不知道郝道人为何出现,不过幸好与时毫发无伤。

    经过打斗,郝汉歌包袱当中的竹笋露出来更多了,风光玉不禁皱眉问:“高人,你为何在此啊?”

    郝道人赶忙将竹笋按入包袱当中,紧了紧包袱打结的四角,尴尬道:“本道是在帮大人您呐!岂料侦查途中,竟碰见他。”

    风光玉转向与时,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来此处,有何目的?”

    与时走到竹竿边,一把将上面林姓书生的画像揭了下来,道:

    “只是因为与张老爹发生过冲突的人是林姓书生,你就断定死在张老爹看守的竹林里的人是林姓书生吗?未免太过武断。”

    同时面对画像与白骨,风光玉将信将疑。

    与时的话不无道理,风光玉问道:“那你说死者是谁?”

    还没等与时回答,郝道人就大叫一声:“赞府大人,这边还有一个人,是个全尸!”

    风光玉快步走向柳姓书生前面,蹲下一试其气息,发现其呼吸尚在,便冲郝道人说:“什么全尸?这人还活着呢。大惊小怪!”

    既然小插曲已经发生,与时就不再多言,只是用玉笛指着地上之人,对风光玉道:“此人自称姓柳,蜀州书生,你仔细盘问他就是了。”

    风光玉神色大变,恨不得马上就撬开柳姓书生的嘴。

    他接着问与时:“你是说,这个活死人跟‘白骨案’也有关系?”

    紫藤插嘴道:“什么活死人?他不过是被吓晕过去了而已,掐一下人中就醒了。大惊小怪!”

    风光玉没好气道:“子滕,你还是戴罪之身,休要模仿本官口气说话。”

    紫藤倔强道:“我模仿你说话的腔调怎么了?真正的死者是谁?这难道不是该由你这个衙门官吏从林姓书生嘴里审出来吗?反正林姓书生又还没死。”

    风光玉一甩衣袖,认为紫藤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哪有这么好找?

    “蜀州地域辽阔,本赞府上哪找林姓书生去?”

    紫藤耐着性子道:“你这糊涂的逻辑还怎么办案呢?那我就再替你捋一遍:首先,死者不是林姓书生,而是另有其人;其次,林姓书生可能就是‘白骨案’的真凶,得尽早将他捉拿归案;最后,捉拿林姓书生的法子简单,撬开地上那个柳姓书生的嘴,仔细审出来就行了。”

    经由紫藤这么一说,风光玉心里就明明白白了。

    风光玉唤来两名手下将柳姓书生叫醒,然后将柳姓书生押回了县衙。

    风光玉和两名手下走后,杜昀贺对与时佩服道:“公子如何得知死者并非林姓书生?”

    郝道人抢先指明道:“因为他不是人啊!”

    杜昀贺制止道:“高人不可无礼。公子对破案有功,高人岂可骂他?”

    “哎呀杜昀贺,你怎么就是不信?”

    “妖气会吸收人的阳气,你还敢指望他帮忙破案,甚至跟他的同类共住一室,你是不要命了吗?”

    郝道人急的跺脚,在满是竹叶的泥土地上踩起了一阵灰。

    “这位高人,杜某好歹饱读诗书,故而杜某从不听不信鬼怪之说。”

    杜昀贺无论如何都不接受郝道人所说。

    “妖孽,收了就是了,哪来的那么多道理和废话?”

    一阵细碎的竹叶摇动的声音过后,玄通真人从天而降。

    玄通真人不过是穿着日常道袍,而非真人法服,可见其并未准备充分,倒像是偶发的闻讯而来,才显摆出收妖姿态。

    “你不是不屑与我这个被逐出师门的人为伍吗?怎么今日有兴致前来一起捉妖呀?”

    郝汉歌嘲弄般的说道。

    “本座何时说过‘与你一同’四字?狐妖留予本座,你道行低,就对付藤妖去吧!”

    玄通真人打着心底里瞧不起郝汉歌,立刻便与郝汉歌划清了界线。

    “杜少府,那位玄通真人要让穷酸道人对付我,你可不能让穷酸道人对我下手,否则我要是有什么闪失,县令大人可是惟你是问。”

    紫藤一下子躲到杜昀贺身后,颤抖身体,双眸畏怯地张望着眼前的两位道士,看起来十分害怕。

    紫藤演技太精彩,连与时都忍不住在心里夸他。

    杜昀贺这边还在护着紫藤,两位道士却争吵起来了——

    “郝汉歌,像你这种连山间野菜都随手抓起来吃的败类,与禽兽何异?真是抹黑我峨眉师门!”

    “我枕天睡地,饮云啖雨,自是惯了现在的活法。不像玄通你,观内天天有上好的斋饭吃,不知风霜露宿者的辛苦。所以我偶尔吃些大自然的山珍怎么了?谈何败坏峨眉门面?”

    杜昀贺道:“郝道人,此言差矣,杜某每日清粥小菜,今早与子滕公子的朝食亦是如此,已是很久不知山珍是何滋味了。竹笋乃是竹林之物,采摘还是要问的守山人同意才好。”

    紫藤向与时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向与时感慨:杜昀贺的朝食……朴素到让我无话可说。

    “连县衙官吏都比你有骨气!”玄通面带鄙视之色,“郝汉歌,你这个竹笋小偷!”

    “我没偷,我是正大光明地在这片竹林里吃!”郝汉歌倒是自个儿有理,“被张老爹逮了个正着,林姓书生那才叫偷!”

    “郝汉歌,本座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说罢,玄通也没有继续收妖的心情了,便从来的方向腾空而去。

    至于那郝汉歌道人,向狐妖和藤蔓妖精露出一个“他日再来过招”的莫名笑容之后,竟大大咧咧地向竹林出口走去。

    那道人形态痴狂,口中念念有词:

    “偶入竹林得竹笋,能忘葡萄枝头翠。

    须臾惊起琼管声,空见狐妖几时归?”

    只一阵子的功夫,便没了影子。

    杜昀贺是下定了决心就不反悔的人。

    他对风光玉说过自己愿意在竹林留守,便真的会在案发现场过夜,所以他没有离开的打算。

    与时把杜昀贺无私无求、默默奉献的为官之道都看在眼里,对他道:

    “我有话对子滕说,可否与他暂时离开?午饭之前,我保证子滕会回到这里。”

    杜昀贺道:“杜某自然相信公子的话,只是想到让子滕与我一起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过夜,也不知道过几天案子才会有结果,怕是让子滕遭罪了。”

    与时自信道:“不出三夜,我一定会让案子真相大白,我向你承诺。”

    谢过与时,杜昀贺作揖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狐妖礼貌道:“与时。”

    杜昀贺一番思量,道:“杜某博览群书,记得一句话:吾欲与时,只恐时不吾与。可是公子姓名出处?”

    与时轻轻点头,坦然笑道:

    “少府不妨换个理解:恐时不吾与,故吾欲与时。”

    密林深处,有潺潺流水之声,和习习清凉之风。

    与时和紫藤,二人相伴着走在清澈见底的水潭边上,静静感受人间难得的怡然景致。

    若是能不去想,与时就不会去想。只是当与时真的站在案发地看到那堆骸骨时,心中难免掠过父亲杀掉辅国的画面——

    凡人是死,妖亦是死,生前身后,不过是命数轮回。

    凡间的杀戮,无非在于仇和情;而妖界的杀戮,则在于眼和心。

    父亲炯策之心,自己和兄长与岚之眼,并非心照不宣。

    “看你,衣服上沾了细沙都不知道。”

    见与时走了神,紫藤停下脚步拉住了他,轻声提醒道。

    “衣服上?没理由呀。真要沾了细沙,那也应该在鞋子上。”

    与时一怔,低头看向胸口。

    “我就说嘛,谁还敢往你身上撒沙子。不把妖尊的二皇子放在眼里,当心妖尊让他灰飞烟灭。”

    紫藤虽是不明,却还是说一番自己的理解。

    “不要紧,我自己来。”

    想了想,却想不起来。与时摇摇头,然后从袖口拿出了手帕。

    正要用手帕将白色细沙擦拭干净,与时忽然听见紫藤说:

    “我听官舍的仵作说,案发现场的沙子不是蜀州本地固有的岩浆色土沙子,而是长安那边才有的白色细沙呢。你看,你身上的就是白色沙子,因为你的衣服是白色的,所以不近看就看不出来。”

    “长安?”

    与时重复了一遍关键字。

    “仵作把这事跟风光玉说了,但是始终没有引起风光玉重视,也就作了罢。”

    紫藤往清水潭里扔了一颗小石子,瞧着层层晕开的波纹无奈道。

    “紫藤,你看我衣服上沾的沙子,跟长安那边才有的沙子是不是同一类?”

    与时将擦拭沙子后的手帕递给紫藤看。

    “这个简单,对比一下就知道了。正好今早仵作想在官舍扔掉从案发现场带回的沙子,我就偷偷留了一包,还带在身上呢。”

    紫藤从腰带中拿出一个小纸包。

    “多亏你。”

    与时拍了拍紫藤的肩膀。

    “说实话,我就是看不惯仵作追随风光玉,追随风光玉也就是算了,他扔沙子之前竟然还跑到杜昀贺的陋室,阴阳怪气地问:‘要不要用这包沙子来加菜呀?’真是欺人太甚。”

    “紫藤,幸好有你替杜昀贺出头不是吗?”

    “我?算是吧。杜昀贺虽然不聪明,但是引萱经常飞去陋室看他,引萱不会姑息欺负杜昀贺的人。”

    两妖一边聊着,一边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认真对比起手帕上和纸包里的白色细沙来。

    “一模一样的沙子。”紫藤得出结论,然后问,“与时你好好想一想,这沙子为什么就偏偏沾到了你衣服的胸口左侧位置?”

    见与时沉思没有回答,紫藤忍不住问:“该不会是那个臭道士郝汉歌身上的吧?你俩打架的时候,他碰到你了?”

    “没有。”

    与时说的是实话,那个郝汉歌道人虽然一见到自己就要出手打架,但是他从未胜过自己,更不可能近身碰触暗伤自己。

    “那你慢慢想,我陪你。”

    紫藤喜欢看与时思考的样子,尤其是侧脸。

    三界之中,“五谷妖君绝色,与时更胜”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过了一会儿,紫藤把纸包重新折叠封好,拿在掌心里上下抛接,玩游戏似的打发时间。

    “沙包。”与时忽然说出两个字。

    “沙包?”紫藤对纸包笑了笑,“是吧与时,它跟人类杂耍表演时用的布沙包挺像,我就姑且玩一玩。”

    与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紫藤手上的纸包认真道:

    “今早进入竹林之前,市集上有戏班子的成员们在练功,被围观者发出来的声音吸引,我就好奇走过去看,结果差点被一个孩童的沙包打到了左胸口。”

    “没事吧?”

    “嗯,没事。”

    虽然双手接住了沙包,但是现在摸一摸左胸口,还是会疼。

    原来自己衣服上的白色细沙,就是从孩童的沙包里面漏出来的呀!戏班班主肯定是往白色细沙里面加了少许粘着物来防止散沙,难怪那些受到冲击力后、无意间漏出来的小沙粒粘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将其中的道理讲给紫藤听之后,与时道:“没准死者是戏班里面的人,戏班是从长安来到蜀州的也未可知。”

    “孩童总不可能杀人吧?”紫藤道,“假设人是林姓书生杀的,那么林姓书生又跟戏班子的艺人之间有什么瓜葛呢?真是越来越复杂了,看来的好好调查戏班子里沙包的来历才是。”

    “嗯,我会小心去查。”与时露出让紫藤放心的眼神,又道,“不过去查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紫藤问:“什么事?”

    与时从怀中拿出小风车,施法让小风车变回原样,让扇叶随风而转。

    “驭影魔君让我交一样东西给皇长姐。”

    “哦,是小风车。”紫藤问,“他俩情投意合,为什么妖尊和魔皇就是看不出来?”

    “我想,不是父亲和魔皇看不出来,而是他俩看出来了,却不乐意撮合。”

    “何以见得?”

    “对驭影魔君而言,与姒是妖界的普通女子,而非妖尊长女;对与姒而言,驭影魔君是魔界的诸臣之一,而非魔皇得力干将。可惜呀,父亲给了与姒皇女的身份,魔皇给了幻影魔君臣子的职责,身份和职责往往伴随一生,只能被他人剥夺,而不能为自身割舍。”

    与时的眼角浮出一丝悲悯。

    不管是女儿还是贤臣,对统治者来说,都不过是巩固权位和领土安宁的工具。

    这样的想法很残忍,但是置身于父亲或者魔皇的角度,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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