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只是刚刚呼吸(下)
她坐在墨路的病床旁,凝视着墨路的脸。
还是没有血色,绷带每天都换,输液袋空了一袋又一袋,但没有看到它有过一丝用量的减少。
果然是生病了吧,脑子转不动。
“墨路。”海鲤开始喊他,就像他开始昏迷后的第一夜做的那样。而沉睡的神明并不能回话。
“墨路。”
“墨路。”她固执地喊。
“墨路…”
“墨路!”
“…墨路。”
“……呜。”
受不了了。
她听见内心的自己,在歇斯底里地咆哮。
——
“明明没必要不是吗?”
“根本没有必要…为我…为我…”海鲤深深地呼吸着,熟悉的过呼吸卷土重来。
“暮烟姐姐和镜都走了…我不想,我不想我好不容易结交的旅伴…”哽咽的声音。
“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死去了…”她呜咽着,又感到可耻——这究竟是她的希望,还是……她的「自私」呢?
“不要再从我身边消失了……我什么都守护不了吗……!”思考,思考不了。她只能挤出声音,接着捂住脸,接着用力地攥成拳,像有千斤重的物什,压弯了她的脊背。
“墨路…快醒过来吧…”
“求你了…”
此刻的雨下得更大了,冲刷着这座城镇,带走污垢,也带走谁的眼泪。
——
门被“哐”的一声撞开,旅者跌跌撞撞地夺路而逃,踉跄地冲进几乎没有人会来的储藏间,将自己关进狭小的黑暗里。她蜷缩起来,无声地流泪。
——
矛盾。
矛盾的深渊。
一个月其实并不长,但对于「做梦」的墨路太长太长。
他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像是一个被绑架到椅子上被迫观看很多电影的观众,简直像进了传销组织。
只可惜他似乎并不无辜,因为电影的主角之一…与他脱不了干系。
炮火轰鸣的战场,被时光腐朽的无字碑,燃烧的火刑架,楼底盛开的血花,无光的深海,死寂的「心」,消散的歌声,崩落的世界——他看着这些,看过了以人生为长度的话剧,见证了九次死亡。
明明人生这么长,观看起来却又这么短暂。
而且都是让人泪流满面的那种。墨路想,看了这么多次,他早就不止一次流泪了。
他本来不应该哭,坚强示人已经成了时代的标准。再难过也不能哭,决不能脆弱,不能掉眼泪。
可墨路懒得管。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再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眼光,被打上的标签了。
「荧幕」的光芒照在他脸上。他感到深切的悲哀。
尽管主角的脸庞这么熟悉,可在每次放映时,他有忍不住感到一种割裂感——他现在「观众」的身份。
像是生活在这世上,有一天被灌输了记忆,告诉他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不真实的矛盾。痛楚的矛盾。
尽管这份情绪这么真实,痛楚是这么真切,幸福也这么触手可得。
但,那真的是他吗?
可惜他没机会问问题了,梦要结束了。同处梦中的放映者匆忙将他“松绑”。另外聚集起来的相同面貌的他们只是告诉墨路:“视线已经探寻而来”就把他推出了混沌的「梦」。
“如果有机会的话,「第七」会联系你的。”
真是糟糕,谜语人让他感觉很憋屈,但似乎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他闭上眼,坠入连接梦与现实的,漆黑的「通道」中。
——
随后墨路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
并未关好的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进而没能关牢。墨路伸手打开,一本深蓝色的本子孤零零地躺在空荡的抽屉里。
笔记本似乎被反复翻开许多次,微微有些卷边。他拿起本子,余光瞥见掉在地上的黑色签字笔。
墨路翻开第一面,看见上面乱七八糟交叉着、重叠的黑色粗线时,便感觉这本笔记本注定不是普通记事使用的。神明有种预感,使得他手上的本子变得沉重,但其还是义无反顾接着翻页看下去。
前面很长都是一些观察日记一样的内容,但并非只是单纯描绘现实,而是掺杂着叙述者的见闻与心情。
“第七天,他昏迷整整一周了。【献祭】造成的伤也只愈合了一点点…有什么办法能让墨路快点好起来吗?”
“第十天。今天晚上一如既往地看护时,他做了噩梦。他哭了,眉头紧紧地皱着,还念叨着我的名字!他是梦到什么和我相关的情节了吗?为什么…声音这么痛苦呢?”
“第十五天…我拜托罗莎女士能让我去学习进阶【治愈】。我越来越心绪不宁…墨路,怎么伤口恢复得还是很缓慢啊。”
“他会死去吗?”
“又是因为我?”
——
“对不起。”字迹还是变得非常潦草,杂乱,已经变得难以辨认。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我只会道歉,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力量。学习,兼职,高强度的忙碌,换来的是什么…”
“别逃避”这三个字重叠写满了一整页。
“赎……罪……”字被晕染了,看不清楚。
“我受不了了。”这五个字被黑色中性笔用力地划去。
后面的页面有几页涂满了扭曲黑线,还有好多个被笔尖戳出的洞,和力度大到把纸张划烂的划痕,像是有谁在疯癫地尖叫。
再后面就是空白了,什么也没有的空白,平静如死寂湖面的,空白。
墨路抓着笔记本的手,不停颤抖着。
——
墨路咳了几声,嗓子干涩得要命。应该是发了低烧,他晕得感觉世界都在旋转。
他不知道海鲤在哪里,可他的心情却知道。
墨路摇摇晃晃地在夜深人静的走廊前进,周围有细小的哭声,有手术成功后喜极而泣的声音。但墨路全部都没有在意,一切喜悦,忧郁尽与他无关,他只为一件事而前行,那就是——
他慢慢拉开储藏室的门,听见门□□着发出微弱地“吱呀”声。
紧接着,慢慢走到那关着的柜门旁,靠坐了下来。
——
“…你是谁?”躲在储物柜角落呜咽的少女害怕地发问。在黑暗之中,许多不好的记忆与看过的事都席卷而来,让她格外恐惧门对面沉默的人。
她唯能听见的只有他的呼吸声,急促却微弱。
“你是谁?”她听见那人靠在柜门的声音,她感到害怕,把匕首握在手上。
“…你不愿意说吗?”她叹了口气,匕首从松开的手心里掉下,落在衣服布料上,发出轻微的闷响。“那你就听我说吧,不管你是谁,反正我们都不认得彼此。”
“什么也不用理解。你就当做,一个罪人在向你忏悔吧。”
“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仍旧没有办法坦然面对死亡,他人的死亡。”她着重强调着“他人”的字眼,“有一个为我受伤的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为我做那么多。”
“一直陪着我,将自己的旅途放进契约让我签字,只是为了让我安心,还有【献祭】…他是个蠢蛋,明明不用这么做的啊!”
“我根本就…不值得他这么做不是吗…?哈哈…”
她深深地厌恶起自己,厌恶自己为什么总是招来灾祸,总是守护不了身边的人。
——
镜说海鲤是被爱着的。她知道他们簇拥着她,带着海鲤走一段路,到现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这些爱,不可亵渎的爱,无私的爱,期望的爱。
温暖的火焰,她却在此刻突然变成了冰,然后融化,蒸发。
“我…”她顿了顿,激动而高昂的声音在说出那些话后便泄了气,转而是微弱地喃喃自语,“对不起…”
有她在的每件事似乎都充满遗憾。暮烟。镜。墨路。她念着他们的名字,想起自己曾经有个好朋友。她以为它们是彼此的灯塔,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无足轻重,才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友谊被她搞砸了,稀碎。
她苦涩地笑起来。是啊。她交不到朋友,也守护不住真心待我的朋友。
愚笨的孩子。自卑的她。
“我太蠢了。”
“我是自私的人,我甚至在怀疑究竟单纯地希望你醒过来,是不想旅伴被自己害死而让我又孤独,还是希望我能够不背上罪魁祸首的称号…!”
“罪恶感要把我压垮了,我害怕得快要窒息了,昨天的饭都快被我吐出来了…我究竟是这么想的呢?我的感情是真实的吗?我只不过想畏罪潜逃罢了!真的,我他妈要受不了了…”
“对不起…我守护不了你们……”
——
墨路闭着眼睛,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倾听上,认真地听着海鲤的自我谴责。
他想起自己在海鲤被「镜」拉进幻境时,他丢进的白色光点记录了她们的谈话。
他才发现,原来面前的少女,身上的伤口远远不止双手上的那些。
——
“吱呀。”
柜门再次发出喊声,哭泣的旅者将视野投过去,随即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时间凝固了。
男人依靠着旁边的墙壁,汗水顺着他的下颚线流下滴落到地面,有些则流到他已经腹部的绷带上。额前黑发已经被汗打湿,他的眼睛仍旧透着深深的疲倦,但那双蓝眸却丝毫不逊于月光的明亮,反倒是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梦幻的光辉,纯净的蓝色大海里,倒映出泪流满面的美人鱼。
一望无际的海洋,碧蓝天空下的波光粼粼的海面。轻柔的海浪,带走遗憾的泡沫。
“海鲤。”
海鲤确实地听到墨路的声音,三个月太久太久,已经让他的声音在海鲤的脑海里变得模糊。
她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这是梦吧?海鲤不敢相信,她怕她以为这是现实,然后再次经历镜破碎时想同的情景。
直到男人的手伸过来。
直到她被拥入怀里。
肌肤相贴的触感,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的体温。
他醒了。
这…是现实。
“不要再因此…责怪自己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简直就像热恋期的情侣或者是老夫老妻般的暧昧话语,让她想到婚礼庄严的宣誓。虽然这种话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明显有些奇怪,但她已经放弃思考太多。
心都被喜悦的情绪占据。
失而复得的感慨,避免了讨厌的、不愿面对的死亡。
两个人的心绪皆是如此。
“墨路…!”
像是终于按下了开机键,海鲤用力地回抱住墨路,像个孩子一样,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号啕大哭。
“你终于醒过来了,呜啊啊啊啊!”
“你是个傻子…混蛋!…终于,不用再看着…真的太好了呜呜,呜啊啊啊啊!”
“呜呜呜,呃,呜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场漫长的拥抱之中,墨路一直一直在轻拍着海鲤的背,晕眩此刻不再重要,他的内心只有重逢的喜悦,和找到答案的快乐,他颤抖着手,轻声安抚着她。
“没事了,海鲤。”
“我已经…醒过来了。”
“这不是梦。”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