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只是刚刚呼吸(上)
海鲤苏醒过来时,面前强烈的白光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五感在渐渐地恢复,她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有男有女。
悠悠转醒,面对于一片空白的记忆,她本能地开始追溯过去。
当时海鲤终于在与镜的告别中回过神来后,她在原地挖了个小坑,在空中像捧起什么不可视之物般举起双手,接着把那物放进了小坑里,在埋上土后,泪水再次涌出,浇灌在宛如被种在土里的什么上。
这应该就是永别了。
做完了这一切后,她仍像失了魂一样往山下走。
海鲤没想到再见墨路时,他已经昏迷了。原本已经好转的伤口却又莫名地再次严重,鲜血流出染红他身下的土壤,就像是随着幻境一同逝去的魔法,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辛德瑞拉要被驱逐出舞会。
尽管她还没能消化掉悲痛,眼下旅伴的状态已经不由得她再沉浸在情绪之中。
最开始,她尝试用【交流】联系罗莎,但这里好像信号被屏蔽一样,根本无法同频。
她没有办法,猩红的魔力覆盖上四肢变成铠甲,用于增强身体的力量——使得也已受了不轻伤的她能够背起墨路。
身体很累,手很酸,但好歹能够搬动墨路。支撑这份重量到【起始之镇】,已经是濒临极限的她最多能够做到的事了。
在返回消失之森的途中时,海鲤也还没忘记与罗莎的约定。但先前还没开始寻找便进入了镜的幻境,眼下她已经没有余力,墨路也不能拖下去了。
她选择经过了那片竹林,抱着一丝希望。虽然景象早已变化,但记忆却仍旧留在此处。海鲤正有些酸楚,突然被叶片中隐藏着的鲜艳颜色吸引了视线。
那不是森林的颜色。
暂时放下墨路,她小心地走过去一看——一个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女孩正躺在草地上。
阳光投在她身上,女孩睡得正香甜。海鲤看着她虽稚嫩但与那位店长相似的眉眼,和少女青涩的样子,瞬间反应过来——她正是伊拉娜加西亚!
海鲤很意外,没想到委托竟然意外完成。
事实上,在她背着墨路往回走的这段路途,她就一直在四处张望,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本来她已经准备送墨路到医院后就重返森林寻找,却没想到幸运之神突然眷顾了她。
“醒醒!伊拉娜!”海鲤摇晃着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脸尝试唤醒她。女孩却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没有办法,她只能选择把两人都扛起来。
可当把伊拉娜拦腰抱起时,海鲤几乎已经迈不出一步了。双腿在疯狂地抖动,甚至脚踝已经陷入柔软的土地,酸痛猛地席卷四肢,仿佛化成了镣铐,拉扯着她向下坠去。手脚心肺酸痛得爆炸了,满脑子尖叫的都是“不行!”“做不到!”,但她没有资格放弃,必须把他们带出这危险的森林深处。
如同踏在荆棘上,她一步一步像个婴儿一样摇摇晃晃。海鲤的脸已经因为痛苦扭曲了,不断地走走停停,虽然难受疲惫至极,但海鲤却感觉到,除了痛苦之外,有什么清凉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她的四肢上,虽然重量没有什么减轻,但却加强了她的意志。
我一定…!
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出去,我不能放弃,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旅者无声地呐喊。她没看到的是,那些几乎不可见的荧蓝的光点不断地在她周围凭空出现,接着涌入附着于她身上的魔力之中,维持着她的魔法,极其缓慢地修复着她的身体。
当属于森林外层的人声进入耳内时,背着两个人的海鲤已经意识模糊了,只有自身意志驱动着身体一直在坚持,拼死地坚持着。
决不能,决不能再次——!
魔力终是又耗尽了,最后一丝猩红的魔力逸散时,放下两人的海鲤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瘫软地躺倒,没有办法再站起来了。
好在终于到达了外层,海鲤再次使用【交流】,这次罗莎的声音快速传了过来:“海鲤,你们回来了吗!你们怎么样?找到伊拉娜了吗?”
“罗莎……我们在…森林外层……你用…【交流】”海鲤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说不出话了,她声音嘶哑且微弱,剧烈地喘气,感觉肺都已经爆炸了,“找到…我们的位置……”
“海鲤…?海鲤?!”
罗莎顿感不对,大声呼喊着海鲤。可电话的另一头已无回应。
——
回忆完后,海鲤坐了起来,眯着眼睛暂时适应了一下光线,随即开始环顾四周。
四周纯白。她躺在房间的中心的白色床铺上,左边是罗莎正看护躺在床上的伊拉娜,而右边……
失去意识的神明躺在她的右手边床铺上,他简直像个木乃伊一样身上缠满了绷带,头部虽然没被绷带包满但也贴上了很多膏药。右手露出被子,正在一滴一滴地输液。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下一秒就会被吹走。
“墨路……”海鲤喃喃出声,声音颤抖。
她想伸出手用触摸来确认他的存在,但却发现双手因为先前地超负荷已经脱力了。
罗莎发现海鲤醒过来,赶紧站起身走过来,先是关切地询问了海鲤现在感觉如何,确认她暂时没事后,随即开始解释了之后发生的情况。
“在你们昏迷后,我用【交流】定位了你们的位置,把你们送到了医院。”罗莎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
“谢谢你,罗莎小姐。”海鲤被扶着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面对海鲤的感谢,罗莎反倒是摇摇头,郑重地感谢着:“不,我才是…真的……非常感谢你找到了伊拉娜!”
虽然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但海鲤心里更多的是苦涩。
这才不是她的功劳,只是凑巧。她的心里忽地冒出自我鄙夷的声音。
不要……感谢她。
她咬住嘴唇,盯着满布伤疤的手,用力地攥着拳头。
“海鲤小姐…?”罗莎看见海鲤的神色不对,开口询问。
“啊…没,没事!”海鲤回过神,哈哈地掩饰过去。
见海鲤似乎并无开口的意愿,罗莎便不再追问。恰好白大褂的医生在此刻走了进来。
医生站到海鲤空着的另一侧,恰好遮住了墨路的身影。他向着海鲤询问道:“名字是海鲤,对吗?”
“是。”
“幸好你的伤得到了及时的救治,虽然受了很严重的伤,但通过高级【治愈】的治疗后,你现在只有一些小伤还没有养好了。”医生告诉海鲤她现在的情况,“稍微再观察一下情况就可以出院了。”
“那墨路呢?”海鲤并没太在意自己的情况,而是焦急地询问旅伴的安危。
“他受的伤很重。”医生严肃地说,“不仅是二次受伤,更是因为他使用了【献祭】这种禁忌的魔法,导致他的伤口一直难以愈合,用上高级【治愈】也效果甚微,需要住院治疗,我们会全力救治他,但也要保守一两个月左右才能完全治好。”
“等等,很严重?二次受伤?”海鲤难以置信,明明在她离开时墨路和她身上的伤就意外的不是很严重,为什么墨路却突然又再次受伤了呢?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也不明白原因,总之,原本愈合好伤口再次开裂了,而且多出了很多新的伤口。”
“包括他腹部的旧伤,原本已经差不多愈合,但是现在却再次开裂了,几乎恢复到了他刚刚受此伤的状态。”
啊…
海鲤都不知道后面是怎么过来的,等到她终于能够稍微思考一些时,医生和罗莎已经离开了。也许是持着让海鲤先适应冲击的态度,才让她躺在床上休息,没有继续和她交代接下来的细节。
天已经黑了,只有角落的黄色灯光还亮着,她借着微弱的灯光扭头看墨路,即使是暖光却仍旧没办法让他看起来哪怕有一丝的生机。
“墨路…”她嗓子干哑得厉害,声音嘶得听不出来是谁。
面前的人没有回应。王子还是沉睡着。
海鲤一直看着墨路,直到困意将她吞没。
后来…
——
走在路上的海鲤猛地回神。
面前的水泥柱子离自己不过毫米之差,只差一点她的额头就要和它来个亲密接触。海鲤有些心有余悸,虽然从回忆的状态脱离了出来,却没有因此而完全清醒。
她想起自己刚从训练场出来,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中。
训练场这件事是海鲤在墨路昏迷15天后便向罗莎小姐任性地请求了——“请你,让我去学习更强大的魔法吧。”
“让我拥有…能够守护重要之人的力量!”
罗莎没有拒绝,反倒帮她联系了【起始之镇】最好的魔法学习场地,还帮她报了战斗技巧的训练。海鲤还记得罗莎坚定的眼神:“你不用担心,墨路的治疗和住院费我会一直交到他痊愈为止,你可以作为陪护和他住在一起。”
“伊拉娜的事,真的非常谢谢你。”
海鲤去训练场已经快一个月了,她没交任何朋友,只是沉默着去学习,然后去做。当课程结束后,她总是一个人拖着极度疲劳的身体回家。
在墨路昏迷不醒已一个多月时时,她选择去兼职来填补晚上的孤独时光。吵闹的饭店里,海鲤端着盘子忙前忙后。想借以高强度的忙碌,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休息时间,来忘记自己逐渐糟糕的思绪。
好像有用吧。
或许是昨天失眠吹了冷风,她有点晕和疲倦,不想再想下去了,观察四周,自己站在熙熙攘攘走过的人流之中,好像所有人都有要去的地方,有人要上班,有人要去吃饭,有人要回家…
回家…?
海鲤愕然。
她抬头看向天空时,一滴雨刚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她下意识捂住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紧接着,毫无征兆地大雨突然倾盆而下,人们惊叫着,或沉默着,都无一例外加快脚步离开毫无遮挡物的街道。海鲤突然泄了力,默默朝着不远处的公园走去,坐在长椅上,手肘撑着腿,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地面的水泥砖块。
那些雨滴砸得她有些疼,但她好像丢失了失去了动力的机械,一动不动。接着雨滴顺着湿透而一缕一缕的头发滴在地上,再滑进她的眼眶,像眼泪一样砸下。
突然太累了。
墨路会不会死?
念头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
左手不自觉地摸上腿上的皮质包,紧接着装着的匕首便被她抽了出来。银色的刀面照出少女红着眼眶瞪大着的双眼,凌厉的的刀闪着寒光,曾经溅满的血污早已找不到痕迹。
她这几天一直在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以此不去思考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但在她松懈下来的那一刻,在她想起墨路眼下深深的阴影和他皱着眉头念出“海鲤”的一瞬间,她就再也没有办法稳住自己。
都是因为…
听见再一次的雨滴砸到地面上时传来的声响时,她才发现泪水已经模糊了自己的眼眶。她惊慌失措地想去擦,可是泪水却仍旧像水从被打翻的水杯中泼出而出,根本擦不干净。
刚刚破茧的蝴蝶,翅膀还没有充血。
被撕裂的旧伤口还需愈合,而新盐已经撒上来,让伤口溃烂。
——她无法就这么冲上,一望无际的天空。
“太糟糕了…”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从牙缝中挤出了这点颤抖的话语。
——
酒精是一个很好的合法手段,所以她去买醉了。她一杯杯喝着酒,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息。好在【起始之镇】的治安很不错,她也不至于遇到变态和□□。
她一点都不喜欢酒精味,因此不喝啤酒,先是可乐桶,再到两杯长岛冰茶下肚。海鲤意外的酒量很好,她没醉,但酒精也麻痹了她的思想。她现在脑子空白,想不起来一点事。
这很好。她想。
第三杯长岛冰茶下肚,她觉得没意思了。于是付了钱,因被门槛绊到而一个踉跄,但她没倒,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夜色浓稠时,医院走廊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偶尔护士来回穿行,一个老人蜷缩在等位的座上,另一对壮年的夫妻互相紧紧握着手,他们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疲倦,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亮起红光的的“手术中”。
海鲤有些晕眩,大脑变得迟钝,仿佛不会思考。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气一些,因此决定先去厕所洗一洗脸,明明夜里气温降低后,愣是应该冰冷得让人打寒颤才对,可海鲤却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被镜子里无神的自己给吓了一跳。
感冒了吗…海鲤拍拍自己的脸,也没能拍出血色。恐怕是淋了太久雨导致生病了吧。海鲤找到了原因,但她并不想在意自己的事。走廊上回荡着她地脚步声,她在医院的走廊拖着脚步前行。墙壁似乎都是黄色的大理石,或是瓷砖做的,她觉得有点滑。海鲤有点怕摔,但还是这么走着,掠过他人的悲伤,越过他人的忧愁,掠过他人的恐惧,接着来到自己也许将要被其重伤的苦痛面前。
墨路还是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虽说【治愈】使得长睡不醒的他不至于面对肌肉萎缩等症状,但仍旧改变不了他时不时便几近微弱的呼吸,流泪与呢喃。
他做噩梦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候是在尚未苏醒的清晨,有时候在艳阳高照的中午,或者在万物沉睡的深夜。
墨路第一次做噩梦的时候着实把海鲤吓坏了。那时是大半夜,在床边看护的海鲤正呼呼大睡,一只手猛然被握住的感觉使她惊醒。她下意识地扯出手,却没能成功。
她吓得不知道说什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直到海鲤听见墨路的梦语:
“不要…海鲤…”
“呃…!啊啊…”痛呼。像是被人用力捅了几刀,海鲤此时无比匮乏的想象力只能让他想到血液飞溅的情景。
他的声音是让人听着就觉得难受的程度。不是犯恶心,而是很难过。
感觉他已经哭出来了,而下一秒海鲤也要哭出来了。
她惊慌失措地叫来医生,可白大褂也只说他们无能为力。
之后又有几次是这样。墨路的噩梦似乎变得越来越恐怖,他从一开始的呢喃逐渐变成咆哮和呐喊。海鲤认识他的时间太短,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子——歇斯底里,又掺着愤怒的叫骂,还有痛苦的呜咽。
像是一个小孩被夺取了最心爱的玩具,先是以哭来抗议,不成后再用愤怒来威胁,最后只能无助地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
好像潮涨潮落,接着又涨潮,自然界的循环。
海鲤什么也做不了。她摇不醒他,只能让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虽然那力道让她生疼,但是她更不想看到墨路痛苦。
他是在做梦吗?做什么梦呢?是很糟糕的梦吗?她呆坐着,胡思乱想,因疼痛而拧起眉头,看着那人近乎要与床单融为一体的苍白脸颊,和同样拧起的眉头,还有冷汗。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海鲤回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在【消失之森】时,到现在看护时,她仔细地翻阅着,悉数数着墨路为她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