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章：天光大亮之时，她如此说道（下）
海鲤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她在路上想了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却在此时看到暮烟时如鲠在喉。白色的光点完成了它的使命而消散，而海鲤竟有些不敢上前。
她看见暮烟坐在崖上，她的姐姐穿着在花海时的白色长裙，左手压着草帽。双脚悬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四周是浓浓的雾，显得她的身影格外模糊，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周围微微亮，晨光熹微，天为未亮，再过一会就要日出了。
海鲤呆站了一会，深深地呼吸着。
她如何去面对她？
海鲤在心里诘问自己。
她如何去面对，早在十几年前就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亲人？
她的姐姐，在成人礼那一天被自己亲手扼杀了未来。身为无可洗清双手鲜血的罪人，她该如何去面对，被自己亲手害死的少女。
她很想逃跑，双腿都在发软。罪恶感和逃避的念头如同汹涌的海浪，不断试图将海边的她卷入漆黑的深海。
逃跑吧。逃跑吧。逃跑吧。
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喧嚣着。
——
暮烟转过头去，看向在旁边坐下的海鲤。
“…你是，暮烟吗？”海鲤咬咬唇，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是，海鲤。”她的亲人看向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微笑着。
暮烟伸出左手，将海鲤沾着血污的头发别到耳后，海鲤呆愣地看着她，随后苦笑挂在了女孩的脸上。
暮烟接着握起海鲤的手，来自她手心的温度顺着海鲤的手一直流到她的心里。
暮烟向着海鲤轻柔地倾诉着她们之间的回忆，倾诉着她对海鲤的思念。
她们回忆着那些快乐，那些幸福，那些悲伤，那些痛苦。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从她的亲人口中流泻而出，宛如一条记忆的河流，海鲤看见自己在温暖的河水中随之漂流着，一切的一切如此熟悉，如此令人眷恋。
她只要愿意，便触手可得。
她只要愿意，现在一切就会成为她的【真实】。
暮烟向她伸出手，乌黑的眼睛里全是她的身影。一如有一天躺在草地上，暮烟指给她看的景色：看那，那片缀满繁星的的夜里，最明显的是明金色的月亮！
海鲤可以就此闭上眼，做一个幸福的美梦。
只要她愿意。
只要海鲤愿意。
海鲤死死咬着嘴唇，盯着少女摊开的手掌心。
她多么想伸出手，漂泊的旅人，多么思念，多么想回家。
海鲤用力地咬着嘴唇，鲜血从她嘴角流下。她多么想以这去减缓内心那撕裂般的疼痛。
暮烟。姐姐。她的姐姐。海鲤在心里默念着这些。面前的姐姐太过真实，一颦一笑，说话的语气，动作，几乎分文不差。她垂眸，沉浸在温柔得如同春光般的细语之中。然后到暮烟都倾诉完后，海鲤才慢慢抬眸看向她的姐姐。
那些爱，那些遗憾。
——
她深深呼吸后，缓缓开口。
“你知道吗？在我推开被封印的门时，我其实见过暮烟了，虽然没有真正面对面。”
海鲤没有看暮烟渐渐僵硬的笑脸，而是继续闷头说道：
“我真的很舍不得，可是我不敢回头，我不能回头。”
“……对不起，姐姐。”信徒祷告着，却并未向着面前的雕像，因为她早已明白——
“其实我很清楚，我永远都不会拥有向她赎罪的机会，我也偿还不清我的罪孽。”
“…死者不会复活，正如「诅咒」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再真实的虚幻，也是虚假的啊。”
“……你不是暮烟。”海鲤的眼前浮现起回忆之中暮烟用右手轻轻撩起自己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的画面。
她怎么会忘记，忘记有关于她深爱之人的一切，哪怕是再小再小的细节。
所以不是她。
“在我来这的路上，幻境仍旧没有消除。我猜想，一定是有个条件没有满足。是不是因为【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者被肯定…”
她看见“暮烟”变得惊慌失措，哀求地看着她，想制止她而张开手臂向她扑去。海鲤却反而张开手臂，放任她把自己扑倒。
“谢谢你——”
女孩在失去重心时，说出了一切的事实：
——“镜，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啊！”
——
——
【愿望】被承认了。
镜看见海鲤海蓝色的头发披散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听见远方传来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昭示着她使命的结束。
她感到脚踝出传来碎裂的痛感，明晰着这场幻梦的终结。
——
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岁月，「镜虫」也仍旧是「镜虫」。
它不是人类，拟态为猫时度过的那段幸福时光，它还没来得及明白那些情感究竟是什么，便失去了一切。
愿望机器在运作时，却同时掺杂了自己的【愿望】。
“所以，幻境即使已经这么脆弱，摇摇欲坠，却仍旧没有完全崩塌。应该说，之前崩塌的那一大部分，只是十几年前早已完成的，暮烟的【愿望】。”
“……我的……【愿望】…不…？”
它听见自己呆呆地问。
“但现在剩下的这一部分不是了，”它听见海鲤的声音，很缥缈，却仍旧清楚地传入她的耳内，“它现在应该叫做——”
——【执念】。
它是幻境的主人，却也是深陷囹圄的自我放逐者。幻境里的时间太过漫长，太过煎熬。
它失去了陪伴。长久的孤独和寂寞使得她逐步失去理智，它在漆黑的夜里痛苦地哭泣着，无数的情感在叫嚣，呐喊着对于家人已致疯狂的思念。
【愿望】逐步发酵而成【执念】。而她在彻底疯魔之前，将自己的情感与理智分离开来——也就是「少女」与「白猫」。但它没有想到的是，情感的分离也带走了关于海鲤和「镜虫」的所有记忆。而只剩下一份记忆的「少女」，自然以为自己就是暮烟。
可是在流星雨降临的那一夜后，「少女」在海鲤诉说的回忆中，终于回忆起了所有记忆，却因失去理智的部分，越发浓厚的情感使它而不肯放手。
它想做着美梦，一睡不醒。
这么漫长的时光里，“想要回家，想要和她们在一起”的执念滴水穿石般腐蚀着它本就年幼的心智。
就算明知到海鲤会因此死去，它却为了几乎触手可及的美梦，却仍旧不肯松手。
遗憾突然有了补全的机会，它幸福的时刻触手可得，它怎么可能会放手？
那个孩子，那个还没来得及懂得情感就失去一切的孩子，那个孤独寂寞的孩子，那个被执念吞噬的孩子，它怎么愿意放任它的亲人再次离开，踏上一场永无回头之路的单向旅程？
“可是…「白猫」不是已经……？”
“…可它也是你啊，镜。”
之前所说的，
眷恋的，遗憾的，痛苦的——
自始至终都不只有一个人。
“想要海鲤永远留下来”和“不想让海鲤因此死去”的两种想法不断地来回闪现，让它矛盾不已。「理智」在叫它放手，可是「情感」却呐喊着，诉说着不想再孤单。
即使「白猫」是理智的部分，选择放手让海鲤推开了那道生死之门，但它却在海鲤离开的瞬间，终是共鸣了「少女」的情感。在这场漫长的斗争中，「镜」的理智终究是，妥协向了「少女」。
“我不想…让你走…”颤抖着，呜咽着。
面前的海鲤变得模糊，在镜反应过来时，大滴大滴的眼泪已经砸到海鲤的脸上。而海鲤同样红了眼眶看着它，嘴唇颤抖着，无声地等待着它。
执念之人，你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她们听见有谁在问，跨越了过去的时间，有谁正在轻飘飘地叹息。
它听见“啪嗒”一声，「少女」在哇哇大哭着，像是要被遗弃的孩子般死死地把「白猫」箍在怀里。做出抉择其本身就让它感到窒息的痛苦，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悲鸣。它恍惚间，看见那条鱼静静地躺在地上。它听见自己正在痛哭，声嘶力竭。
镜听见有谁将还是猫的它高高举起，那清脆的铃铛声传入耳中。
它听见那扇生死之门后，有谁在轻声温柔呼唤着它。
——
“我…”
……
“果然，还是想海鲤能够活下去啊…！”
用力吸吸鼻子，镜用力地扯出笑容。而海鲤此刻却再也笑不出来了，红着眼眶。
镜一把把海鲤拉起来时，她们才发现正在日出，淡紫色和淡黄层叠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而太阳逐渐升起，从地平线那头露出红火的一角。
第一缕晨光落在镜的脸上，那双带着释然笑意的眼睛也因此蒙上一层橙金色的光辉，紧接着，更多的光线穿透了它的身体，就好像穿过空气一般。
咔。
“……你要走了吗？”海鲤哽咽着，悲痛从声音满溢出来。
“长久的维持幻境和封印怨灵几乎透支了维持我生命的力量，加上刚才困住怨灵的第二次幻境…我已经没有办法活下去了。”镜轻松地说着关于它即将死去的原因，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无足轻重。
咔咔。
海鲤深深低下头去，用手狠狠揪着心口的布料。
一切都如她所猜想的那样。「镜」的生命力量已经彻底耗尽，加上【愿望】被承认，它终归是无可避免地，即将去往如此浓稠的黑暗。
难怪「白猫」没有接她的话……
原来它从那一刻时，就已经明晰自己失去「愿望」这最后一根稻草之后，必死的未来。
无数的裂痕从镜已经趋近透明的脚踝处延伸，它像一块镜子，即将碎裂。
咔咔。咔。
她又要再一次，送别自己的家人。
咔咔。咔咔咔。
她痛苦地呜咽出声。这时，海鲤脸却被一双凉凉的手轻轻捧起，颤抖的明金色的眼眸里，倒映的是镜无比释然的笑脸。
“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噢！”
“好好活下去吧，海鲤。”
“我明白了，「活下去」从来不是暮烟的诅咒，而是最真挚的「祝福」啊。”
“因为——”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天光大亮之时，它如此说道——
“你是我们——最最深爱的家人！”
“亲爱的海鲤，我们一直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啊！”
明丽的笑容、温暖的从镜脸上绽放，宛如天际的晨星。
一如过去时光中，暮烟一直所做的那样。
少女乌黑的眼眸此刻闪闪发亮。太阳此刻完全升起，金色神圣日光从它背后而来，穿过它趋近消失的身体，投在海鲤被泪水模糊的眼眶里。
最后一道裂痕出现在它的笑容上，在海鲤慌忙伸手去抓时，它却抢先一步，伴随着镜子碎裂的“咔擦”声，崩裂成一片片透明的碎片，随即消失在了晨雾之中，海鲤拼命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满手冰凉的空气。
——
转眼之间，山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应该说些什么。海鲤心想。可开合又闭合的口腔，什么话都没有滚落出来。
【起始之镇】从沉眠中苏醒，而刚才有人在阳光下死去。
她听见从【赞颂海涯】而来的流浪诗人正弹奏着吉他，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谣，是比她这个见证者还要称职的悼念。
拥爱入怀，被爱祝福，肩负起爱的责任。
旅人手中空无一物。唯一的陪葬品只有她自己，可海鲤必须得带着遗憾与祝福，继续向着远方飘摇而去。
孩子，亲爱的孩子。孤独的孩子。痛苦的孩子。漂泊的孩子。赎罪的孩子。坚固又易碎的孩子。
「活下去」从来不是那些星星们咒她的「枷锁」。
它是——爱的祝福。
深深的爱着她的，变成星星的人们的祝福。
海鲤不该如此死去。
不该在此停留。
因为从始至终都爱着她的家人们，一直都在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们祈愿着，祈愿着海鲤，这个他们深爱的女孩，能够沿着她的人生，不屈服于命运，不沉溺于虚幻，不再困于过去的黑暗的囹圄，去吧，去吧，一直向前吧，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
“去吧，亲爱的海鲤。”
“别放弃，别过早地来到黑暗里。”
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汇成一场绚丽的流星雨，照亮了海鲤原本生而无光的黑夜。
即使短暂，那些光芒，却仍旧留在了她的心中，刻骨铭心。
……
海鲤摇摇晃晃，最后跪倒在地。
天光大亮，而她却无话可说。
海鲤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
那些遗憾是她将要背负的「锁链」，而非是她的「枷锁」。
那从来不是诅咒，而是最真挚的祝福。
铭记着流星光芒的孩子，
去吧，去沿属于你的人生之路，
在黑夜中，向着未来，飘摇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