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面獠牙
“说书人”瞠目结舌:“他们都喊我疯子,原以为我已经足够出格,没想到你看着温雅平和,实则才是真正彻头彻尾的疯人。”
白弈尘没管他的不理解,接着说:“首先,以几方势力如今错乱相争的局势,你预估最后会有多少人殒命于颠覆修真者的斗争?”
“可是修真界会死多少人,于我何干?”“说书人”似乎觉得这话未免过于幼稚,双手抱胸向后稍稍倾斜了些,一副悠哉悠哉等他说服的模样。
“确实没有关系,但相应的,修真界这么多年来的底蕴也不是白费功夫。如果最终真的陷入相互残杀的地步,你们的损失,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书人”道:“是。可是不付出代价,如何换来地位与权力?”
“但是再往下想一步。你们如今依托的技术最关键的基石依然是劳动力,机巧的制造依赖相当数量的人,若非如此,你也不必考虑拉拢叶羡寒了。哪怕往后的发展也依然要依靠数量优势,才能达成大规模的合作。
“修真界本就人少,依靠着灵气能够应对相当数量的对手。除非是顶尖高手陨落,否则人口上的削减对修真界的影响远没有对你们的影响大。
“直接的拼杀,你们处于劣势,就算最后成功了,人口大规模削减也不利于接下来的发展。最关键的是,别忘了这世上还有魔族和妖族。”
“说书人”脸色一变,逐渐放下了手臂,正色道:“但你只说了这条路的艰难。我们别无其它选择,哪怕是千难万险的路,也只有闯。”
“不。还有别的路。”白弈尘见他心中已经有了动摇,趁热打铁道,“别忘了,当今世界的灵气正在逐渐衰弱。只要技术能发展到一定水平,与修真界达到战力上的相对平衡,最终天平一定会逐渐倾斜向你们。”
“说得轻巧,但要达成平衡依旧不容易。如今我们匿于暗处,若是一朝走上台面,和修真者去分他们本来独占的权势、土地和自然资源,纵我们想要和平,他们会善罢甘休吗?”“说书人”说到此,忽然心头跳出一个预感。
“只管积蓄威慑力就是,协谈交由我来。”果不其然,白弈尘如此说,“曾经一度统合天下宗门,这样的信誉值不值得你一赌?”
“且不说能力上能否行得通。就说你我立场相悖,到时候你若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没要你们停下筹备。韬光养晦、招贤纳士、积蓄实力原先该如何做,现在依旧要做。否则拿什么震慑对手?拿什么维持平衡?”白弈尘晃了晃茶杯,“至于我——你们培养死士,应当有些控制人的手段。比方说如若我不遵守誓言,便能取我性命的”
“你就不怕我们背信弃义?”
“怕啊。但我赌我能成事,还赌你们对妖魔两个外族的忌惮。”白弈尘抿了一口茶,神色自若地道,“阁下不用顾忌我至此。实在不行,若我稍有异动,你们要了我的命,再按原计划行事,不也同现在无甚区别?对你们而言只赚不赔的尝试,何不一试?”
“你还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赌徒,幸亏我也是。”“说书人”叹了口气,“方才没有介绍,在下祁天命。”
白弈尘道:“既然代价可以承受,天下无事不可一搏。有舍,而后有得。”
祁天命离开后,雁图南无厘头地,带着一点打趣地发出了灵魂拷问:“你这时候理论上不应该去指导男主、打动男主的心,然后阻止男主误入歧途吗?”
“?”白弈尘很疑惑,“你这是哪来的理论。”
“某江。”
“首先,叶羡寒他没问题,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是误入歧途,这是因为他手下势力的构成。他顶多到了最后觉得自己在谋划上有些失误,本可以减少伤亡。”
白弈尘接着道:“流民势力和墨盟的组织程度以及出发点都有很大的差别。墨盟的人积蓄已久、组织严明、思虑深远,他们谋的是长远的变天。
“而对流民势力来说,只要能获得权力,牺牲会被视作‘代价’,他们在放手一搏、背水而战。最重要的是,流民势力里,叶羡寒并不是绝对的核心,可以说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最终才汇聚成了能让修真者忌惮的势力。另一方面,散落各地的分部更分割了他的统摄力。单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劝说这样的势力改变道路的。
“其次,你说叶羡寒后来联合的另外两方势力,即墨盟和妖族,是他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那么,让谁劝,让谁引导事情的走向,也很清楚了。这件事,让他们头疼就成。
“最后,感动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眼前的所有问题吗?天下弊病久矣,他只是导火索罢了。打动叶羡寒的心有什么用,被他继续关在屋子里?”说完这句话,白弈尘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不过图南,既然系统是你那就好说话了。”
雁图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上一世每回见白弈尘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对方一定都没好果子吃:“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如今我们在同一战线上,对吧?积分也是你先前编造出来想要引导我的,是不是?”
“别跟我来那套。你打小忽悠人的时候我可都是跟在旁边。”
“我现在内伤未愈,难以运转灵气。此行必然凶险万分,说实话我挺怀疑以现在的实力能不能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若是一个不小心丧命,被做成什么人肉烧烤,你想要阻止大战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言下之意就是原来作为积分兑换的丹药什么的多多益善。毕竟一个前世登上巅峰之位的医蛊同修之人,丹药定然不会少。
雁图南说:“我若真有,早就给你了。你可能对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没有足够清醒的认知。作为从下一世大海捞针强行唤回来的灵魂,你以为自己伤得很轻吗?”
我也没想到还能这么严重啊。
白弈尘的神色凝重了起来:“那还能治好吗?”若治不好,接下来的行事会有诸多不便,说实话,在必要的时候一力降十会真的是很方便的解决方案。
“其他人不能,我能。”雁图南很轻巧地说出这句话,“丹方有,药材却不好找,先前不告诉你就是担心你会贸然行事。”
“直接说吧,在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其中一种在昆山。”
“”白弈尘默然,“算了,计划里迟早要去的地方,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这就有规划了?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像你现在这样屡次三番催动超过身体承受范围的灵气,再有几回你就废了,到时候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你。”
雁图南说着,两张丹方的符文信息在白弈尘脑海中缓缓浮现:“左边的是护脉丹,先找齐相应的药材把经脉给稳住。右边的是还本丹,是彻底治好你的丹方,路上碰碰运气,能找到上面这几味药材的相关信息就不错了。”
白弈尘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规划,边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虚空中做出小幅度的敲击动作,看上去像在敲一张无形的桌子。
前世在仙盟掌控下的直属三大宗派,清门山、归元宗和昆山,清门山已经在孟知客手下覆亡,归元宗在地理位置上最近,先前是墨盟和妖族的下一个目标,内部局势分裂;昆山则有一味药材
“先深入归元宗一趟,探探信息。”白弈尘迅速做出了决定,“路上买齐护脉丹的药材,都是基础药材,应当不少见。”
结果乔装打扮换了一个身份的白弈尘寻了好几家药铺,都没寻着哪怕一种药材。
“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掌柜没听几句,就一摊手,“世间灵气稀薄,修炼无路,许多人只好依靠外力,寿元到了尽头的也只能靠丹药吊着。再加上连年征战,大家都抢着要药材和丹药。不管种类、也不管能不能用的通通搜刮走,基础药材匮乏得不行。实在是没有您要的东西啦!”
旁边正巧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好几回想问但不知如何开口,听到这话着急了,颤巍巍地将手中的纸递到掌柜的面前,问:“这上边的可还有吗?”
掌柜的接过纸眯着眼仔细看下来,想了好半晌,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人面带失望,又拿回了纸条,自言自语道:“我再多找找,多找找。”
掌柜见状眼中闪过不忍,拦住他小声说:“不用找了,找不到的。其实本来也没有稀缺到这种程度,但前不久有一个富商来此,把剩下的也全收走了。您在这方圆百里内估计都难找到了。”
白弈尘方才就在一旁,看到了几眼纸条上的字,那几样药材对修真者来说并不稀罕,都不是什么带有灵气的千万年药材。他曾在昆山待过一阵子,也识得一些药方,云游时也曾治病救人,认出那是抑制风疾的方子,症状诸如半身不遂等,对于凡人来说是极其痛苦、必死无疑的绝症。
他以神识探查过储物袋,好巧不巧,正好有留存一点有此疗效的上品丹药。上品丹药和寻常药方自然有很大差别,但这种丹药并非辅助修炼、提升灵气之用,寻常人服用无害,疗效比起普通药方更是好上不止一个层级,有救命之能。
白弈尘取出玉瓶放在老人手中,道:“我方才看到您的药方,正巧手中有。不如您向我买?”
老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低头看了看玉瓶,又取出丹药来回仔细观察,放在鼻尖闻了闻,求助地看向掌柜。显然是怀疑此药和他向来买的不一样。
掌柜接过玉瓶一看,手颤抖起来。他见白弈尘的眼神,才一怔,旋即镇定下来,郑重地将药归还给老人:“确实有效用。”
老人有些踟蹰:“这成药怎么卖?能不能赊账?”他只攒够了药材钱,通常是回了家自己熬药,这情况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按药材钱就行,工序不复杂。”白弈尘则是说。
老人离开后白弈尘本打算走,却被掌柜拦下来。
“这位,这位医修道长,您稍等!”他通红着脸尴尬道,“您来时,我见您气度不凡,还以为又是又是那些无急用却来搜刮的人,所以才”
“啊。”白弈尘抬头,笑笑说:“这倒是没事。不过看你这般,是还有我所寻的药材?”
掌柜为难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没有,但我知道买走他们的人。那位富商在收药材时提过一嘴,说归元宗正急寻一位艺术精湛的医修,听说是一位长老病了我想可能与此有关,您不妨去打听打听。”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白弈尘沉吟了一下,点头谢过他,留下了些医治凡人寻常疾病的丹药。出门后,他一路沉默无言,脑子里满是接下来的行事路径。雁图南也没有做声。
已是晌午,他顺路寻了一处此地人最多最热闹繁杂的酒肆吃顿饭,顺便探听消息。
白弈尘喝着粥,听着说书人在堂内讲些轶闻奇事,突然发现说书人一敲响板,把众人从诡丽的民间传奇中给唤了出来。
然后他语调一转:“再说到从前有一个统一天下的和平国度,人们遵循礼度,行止文明。他们安居乐业,没有突如其来的战争、没有繁重的赋税。但是后来各地权势大了”
下面的听客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瞟向说书人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探究的意味,但没有人发声。
有个小孩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嚷嚷起来纠正:“不对,这话本讲得不对。前朝人应当是暴虐无道,青面獠牙的怪物,就像魔道一样,只行歹事、胡作非为!”
同一桌的家人看着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但其实掩不住的笑容分明暴露着他们对自己孩子聪慧的得意。
这说书人是在影射前朝,不但被一个小孩一眼看穿,小孩还说出了相当“合时宜”的话。
立马有人拍桌子站起来说:“好!有些人成日里传播些居心不良的思想,觉悟还不如一个小孩。”
接着就是畅快的鼓掌声和相撞的酒碗声,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恐惧越撞越响。不是对往昔,而是对今朝。
说书人悻悻然将响板一拍,甩袖走了,嘴里还念叨:“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白弈尘听着,百感交集。
曾翻阅过如山的古籍秘典,他自知道前朝是怎么一回事。真要论起来,说书人偏袒了,但小孩也没看明白。
雍朝,亡佚于繁荣的礼乐和祭祀制度,引起反抗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浓厚的鬼神文化,甚至以活人为祭品,许多思想延续到了如今。
但若要说凡是雍朝之人,都十二不赦,一副青面獠牙的样子,却也是荒谬。
至少他脑子里应该就住着一个此时恨得牙痒痒的傻子。
“不必对他人言语介怀。他们所言不过是自己看到的或是希望认为的,决定不了你。”
“是决定不了。可悠悠众口,却足以决定一个人乃至一个国在其他人眼里成为什么模样。至于他本来是什么模样,反而没人在乎了。”雁图南道,“你不是最清楚吗?”
白弈尘默然。
“鬼面锦衣客,七言乱六国”曾是时人对于雁图南的评价,原指雁图南因为容貌眣丽如女子不得不以青面獠牙的假面示人来统帅下属,和他常常旁若无人地穿着花纹饰品繁复的锦衣华服。
他此时想想雁图南刻意的形象,是对众人无声的反抗和嘲讽。
锦衣,是故国;鬼面,还是故国。
就是这么一个雍朝之人把众人耍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