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邀请
这真是相当尴尬。
按理说叶羡寒背叛了他,此时恢复记忆的他应当与叶羡寒分道扬镳。
问题是叶羡寒确实没把他如何,而且既然是站在凡人的角度出发所以才必须控制住他这个仙尊,那与他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冲突
白弈尘心态上的“置身事外”不仅针对他人,还针对他自己。但凡最终目的一致、可以利用,抑或是没有本质冲突、不必得罪的,哪怕像雁图南那般置他于死地,他依然可以抱有局外人的不喜不怨的态度进行交流。
但其间又掺杂进了一点他从未了解过的微妙情感。叶羡寒硬生生闯入了他最无防备、最真实,也是最嘴硬倔强的童年,然后让自以为无需依靠、并且能承担起照顾抚养者责任的他,尝到了一点点前所未有的、依赖他人的滋味。
就好像一滴浓糖浆坠进了冰水里,一丝丝地在冷硬的冰块隙间交融逸散。
他最不擅长应付这个。
“没事。”白弈尘试图敷衍过去,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音调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语气带着几分僵硬。
要敷衍过去并不容易,叶羡寒不依不挠:“是做噩梦了吗?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确实,是个噩梦。
也许是还未从失忆的恍惚中缓过来,听着叶羡寒仿佛哄小孩一般的语气,他心里虽然觉得别扭,却下意识地回答了。
“我梦见来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还梦见来自所有人的厌恶。”说这话时,白弈尘原来想的是雁图南。
话一出口,他感觉到叶羡寒缠着他的手臂缩紧了一下。
糟了,不该提这个。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一次失忆,他怎的连心都不定了。
这话他说出来,叶羡寒应该接不上。
总不能说“你可以信任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这样肤浅且具有讽刺意义的假话?
“如果有一天,你我不得不站在对立面,我不会卸下自己的责任去证明情义。”叶羡寒的回答并不在预料之外,甚至说得上诚恳。
可叶羡寒接下来的话让他愣住了:“但倘若最后陷于至死方休的困局,我不知道还没有过那样的境地,我便不可能知道。
“也许我会向自己的信仰和背负的所有人的心愿告罪也不一定。
“所以前辈,说来惭愧。和当年一样,我可能终究只是一个自私的人,放不下所爱之人。”
他说,爱?
白弈尘不禁思考自己的经验,试图理解这句话。
他爱天下苍生,希望更多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也热衷于帮助别人和感受帮助别人后得到的愉悦感,这是自师尊云见明一脉相承的“能帮则帮”。
但他依旧对这个“爱”字不得要领,因为这些好像都和叶羡寒口中说的不是同一回事。
叶羡寒的眼里带有剖析自己的、不顾一切的、横冲直撞的侵略性,和溢于言表的执拗。这种感情是脱离理性的,裹挟着自私、占有、疯狂、贪婪,是水与水抵死缠绵直至融为一体。
可以置一切信仰于度外,直到把爱供上神坛。
人怎么会对一种情感狂热至斯?
“他倒是抛得下。”雁图南不冷不热地评价,“若是我,会先结果了自己在乎的人,等到一切终了,再以死谢罪。”
他们都能明白的事,对他来说如隔云雾。白弈尘则好像刹那间就明白了为何那日在流放船上,有人对他的评价是已经死去。好像也摸着了孟知客对他痛骂那声“画皮难画骨”的边缘。
若是他自己,会怎么做呢?他断不可能为任何感情所牵绊,放弃长久以来谋划的目标。孰轻孰重,一眼便知,私情又如何能够牵绊大义?那可不是能说放就放的东西啊,那是多少的血与泪和牺牲才终于铸成的前路,那是多少人的期望,是多重的责任。
可世间真有感情是连这样沉重的一切都能暂且逾越的吗?
这简直太过荒谬和疯狂了
怎么做,才算对呢?
“你用不着自怨自艾这个。若是你行事不够坚定果决,不是每一次都能在我们犹疑时毫不犹豫地判断并且出手,拨云见日,谁又会愿意听命于你那一听上去就荒唐狂妄的愿景。”雁图南点醒他,“如果你是一个为私情而弃江山的人,那可能都轮不到我谋反你就该被五马分尸了。怎么两世为人反而活回去了,这么不利落。”
白弈尘在心里回他:“我可能得离叶羡寒远点,他很好,但是离他越近我似乎就越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都快分裂了,再这样想下去估计离走火入魔不远。
“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又不懂。”叶羡寒听着静默的空气中对方的呼吸声,笑着将白弈尘从不知所措中解救了出来。
次日晨,一支利箭刺着一封信,穿透了虚假的安宁。
“可否前来一会?——您的故人。”信里携着地图。
要出去并不容易,幸亏叶羡寒对失忆的他没什么方便。
“竟然只身来此,”终于到了目的地,是个茶室的雅间,眼前之人赫然是曾经在流放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说书人”,“见到我,你好像并不惊奇?”
白弈尘看了他一眼,从储物袋里反手拿出棱刺,棱刺上没有半分灵气,更无法注入灵气,分明是凡人以凡铁打制。如若将其刃尖对准天空,就能看见反光处隐晦地藏了一个倒三角符号。
他端详着说:“自从被刺杀以来,我一直在研究它。
“让我惊讶的不是它的机括设计,而是有人将如此复杂的设计制作出来了。技术的设计虽难,但长期的实践经验积累下出现革新也不算过于奇怪。我揣测它的设计者很可能是一群经常能够接触基础建筑、锻冶、木工等手工业生产的人。
“它的实现要比设计更复杂。要想得到轻度硬度适中的材料和精巧不差毫厘的机括构架,背后需要的冶炼锻造技术这个时代的炉型、鼓风技术所能达到的温度,金属加工技术所能达到的精密度,都不够!你们显然并非小打小闹,而是已经对量产胸有成竹。那么,从燃料、原料到加工工具再到生产者,这背后需要有足够的矿产、土地、人口支持。接着,离开了农业劳动的人的粮食如何解决?由此还有粮食供应乃至社会管理构架支持,由此可以反推出的事情,就太多了。
“你们‘墨盟’究竟从何而来这样超前的技术?不可能是在受到修真界控制的域内域内受宗派控制,就连年老归乡的工匠也会被严格要求不准许收徒传承技术。
“何况有灵气这样便利的工具,何须去造功能一致却不能用灵气驱使的物品?各门派断不会允许这样没有功用反威胁自身的技术存在。这样的技术在修真者眼里大概属于既不可能,也没必要。
“再去探究它的发源地,那就只有域外——本该是荒原的地方了。技术来自于傲慢的修真界自以为的‘被放逐之人’,你是来往的枢纽,是传话者,我说得对吧?”
“说书人”实打实地惊愕了一下:“你还真能猜到这份上。”
“不难猜,毕竟那日你说的话让我印象深刻。竟然‘凑巧’到同时点出了我和羡寒两个人与你们的最大冲突,你未免知道得太多了。”当然还有另一个时空的经历以及雁图南手握的上一世剧本的加成,但他不会说出来。
“说书人”敲着叠起来的折扇向他接近:“说实话,我本是冲着你和叶羡寒去的,不过没想到叶羡寒先对你动手了。”
看出了白弈尘的顾虑,“说书人”拉开椅子道:“放轻松,坐下吧,我今日亦是一个人前来。因为‘他们’最在乎和遵循的规矩,在我这里并不重要。”
并非代表墨盟前来,且在墨盟中具有一定地位,至少是可以不守规则管控的地位。
“不去寻叶羡寒,反而来找我这个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的落魄之人?”
“此言差矣。先不说叶羡寒对你的态度你当时在船上所为,也令我很感兴趣。”“说书人”沏了一杯茶,自己喝,“你应该摸透□□成了。
“如今天下势力,第一方是仙盟,其中宗派各怀鬼胎;
“第二方是叶羡寒所率反叛军,由流民组成,各国各地皆有其势力,零星散布。优势是人数众、号召力强、辐射面广。但组织和规则却略显不足、相对散漫;
“第三方是墨盟,擅机巧、纪律严明,伏于暗处苦心经营多年,主要领地如你所料,在南荒。但人手安插于所有势力间,担任要职,穿针引线、布阵设局。
“第四方是妖,数量最少,但漫长的寿命和可观的实力都令他们不容小觑。虽有合作,但我们对其仍了解不深。
“叶羡寒主张颠覆势力格局却不铲除修真者,墨盟则主张彻底消灭修真者,妖族态度一向游移不定,只以自身利益为先。”
白弈尘说:“于锦汐的事是墨盟所为,归元宗的事则是妖族所为。随后妖族,或者说我师兄孟知客让人自导自演了一出揭穿戏码,令于家和归元宗离心,陷入相互猜疑和关系破裂的境地。”
“我果然没看错人。”“说书人”突然往白弈尘的杯子里也沏上七分茶水,然后接着方才的话说,“你引起我注意的事有两件。首先,在你遭到围杀那日,作为一个仙尊,不论伤势多重,面对凡人你至少都有鱼死网破的能力。你要带走几个人并不是难事,而你没有。
“其次,你那日的话语和态度很有趣。分明陷于困境自身难保,却还出手救下了船上这些,本该被流放的人。”
“这有什么不对吗?”白弈尘问。
“因罪流放之人,在许多人眼里是罪有应得、活该被唾弃的。你搏命相助却不怜悯,仿佛只是刻度精准的天平。我本以为你是仙盟那一方,然而你并不是,你不属于任何一方。
“反叛军、妖族与墨盟如今虽然勉强站在同一阵线,却各自有考量。就凭这样他们也想颠覆修真界长久以来的权力构架?可笑!”“说书人”饮茶如饮酒,痛快洒脱,“你说不定会是契机。”
听到此,白弈尘却摇了摇头:“你也说了,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明人不说暗话,我想阻止几方势力之间的争斗。同时,也会让你们达成原有的目的。”
阻止那场本该在未来发生的,令天下陷入悲痛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