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再行归元
归元宗的山门还是曾经的样子,笔画也还是曾经那般苍劲有力。时间还未过去多久,却徒生了许多变故,多少有点令人唏嘘。
归元、归元,万变终归本元,沧海桑田,磐石犹然。白弈尘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当日自己站在这刻字前心里未有触动。
雁图南问:“你确定要这样做?”
白弈尘说:“我的医术肯定说不上精湛,但这不是有你在,我放心么。到时我探查病情,你借我五感来分析情况。”
“真会拿我当枪使。”雁图南看似抱怨,但语气中全无抱怨的情绪。
听得他的来意,值守山门的弟子领着他上山,又安置在一处外客居所。据说那寻医修的长老还未归来,需要等上一等。
方才休整完打算躺床上整理一下思绪,就听见外头有吵吵嚷嚷的孩童声音传来:“他们打你骂你,一定是因为你不好,不然怎么独独选上了你呢?”
“照你这么说,我打你骂你也是因为你活该咯。你们对被伤害之人的挑三拣四,无非就是害怕与他们并无差别的自己也可能遭遇不幸。”这清澈的声音很耳熟,听得白弈尘翻身坐了起来,“打上一个个标签,仿佛就可以划开界限,免遭不幸。”
是那时候的小女孩?那个叫小莫的,指出罪魁祸首的姑娘。
一通凌乱的打闹撕扯声,白弈尘忙推开门。本来乌泱泱围着的孩子看到竟然有客人在此,哄地一下作鸟兽散了。
出乎意料的是,打起架来这小姑娘竟然全然不落下风,连衣衫都未曾乱。而且表现得镇定自若,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小莫笑嘻嘻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没多说什么,揽着被人欺负的小孩离开了。
她转身时,白弈尘猛地注意到她的衣带上乱针自绣的不显眼纹饰,目光一凝。
倒三角和一把穿过它的利刃。
墨盟?
是了。小莫那日在问他有关凡人的问题时,多看了一眼叶羡寒和胡遥,他当时还觉得奇怪,但没在意。现在看来,很多细节都因为他当时的记忆缺失被忽略过去。
她选择留下,应当有别的原因。白弈尘决定稍加留意。
他没想到变故发生得那么快。
他匆忙赶到时,看到的是仓皇逃离的身影,此人缺了一只手臂,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与他、叶羡寒还有胡遥对峙的紫袍人。
而小莫则从隐蔽处现身,低声喃喃着:“你们欺辱了太多无辜的人,所以该死。”
听到了别的动静,小莫回头,见白弈尘到此,她慌乱了一下:“哥哥我”
白弈尘没来得及和她说明,赶忙向紫袍人逃跑的地方追去。
他知道她们用的暗器多半带毒,紫袍人逃也逃不出多远。
可孩子终究经验不足,哪怕只有一点可能,让这人走漏了风声小莫也好,其他和她常相处的小道童也罢,就在劫难逃了,而且还可能牵涉墨盟。
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能不能趁医治混进归元宗了,只要他想,机会和方案还有很多,眼下的情况更紧急。
吴妄道感受着伤口处如毒蛇一般上蹿进血液中,撕扯经脉阻滞气息的毒液,已然失了分寸。他一口黑血吐出,溅在了掌心和外衫上。
究竟是如何中的招?究竟是何人出手?
对方神出鬼没,他甚至不及反应此毒烈性过强,必须逃,一定要立刻向宗门长老求救,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个隔音屏障悄然展开,他正惊疑,犹如幽冥地府传来的笛声空灵冷冽,好似催命。
泥地里悄然蔓延出宛若蛛丝般的水线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和从前不同,此时的水线操控精度上了一个台阶,杀气凛然,少有碰触便会留下一道血痕,水线边缘的冷意令他汗毛倒竖。
“原来是你!”
白弈尘并不打算进行任何寒暄,继续催动笛音。
吴妄道心知逃不掉了,他的灵气在毒的侵蚀之下四处冲撞,撕扯经脉,一时竟也无法催动。
他怒极反笑,在绝望中急促地控诉:“这是替他们报仇?你把这些事都怪在我身上?你是什么也没看明白啊!”
白弈尘道:“至少你做过的事无可辩驳。”
“我做过的事?我有何罪之有!我只是做了每个走上绝路之人都会做的事罢了。”吴妄道愤怒道,“我只是个奴隶时,被逼着吞咽牲畜的粪便,被拴着当狗遛,还得害怕哪天惹人不高兴了直接下油锅,可我看着近在咫尺就是酒池肉林、荣华富贵,就近在咫尺。
“若是一死,倒还好了,可是我偏偏还有一口气吊着永远也无法翻身的绝望,一见到光,就被按着头磕在地上。他们有你救,我有谁救。我只能自己救我自己。我第一次出逃,谋划了好久的机会,差点饿死在半路上。好不容易遇上有人愿意收留,吃上了半口热粥,我还以为可以重燃希望,结果转头就被收留的人押了回去。
“但凡能爬上来当一个奸佞,哪怕是踩着其他人的尸骨,谁愿意在下面刀山火海、千刀万剐!
“当有人告诉我把这书交给归元宗就能死里逃生的时候,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他就是天上的仙。那哪是妖邪,仙不救我,可妖邪救我,就算是出于他们的目的,谁在乎他们有什么目的?”也许是因为在漫长的人生中不曾能够与谁诉说痛苦,他说到最后,其实已然很难分清究竟是控诉,还是倾诉。
“归元宗里除了你可否还有其他势力安插进来的人,特别是妖族?”白弈尘操控着灵气逼问道。
“你若想知道,不如留我一命。”
如今情形,留不得。白弈尘手下动作一顿,旋即催动笛音贯穿了他的躯干,一边道:“不必了。还有,放心,我终会还现在仍在遭受着这般苦难的人一个自由。”
血从伤口四溅而出,吴妄道的眼神却越发亮了,绝望中竟然逐渐混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仙尊,其实我知道是你。”
这出乎白弈尘的预料。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那时的话正是对你说的。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和其他人拆穿”
吴妄道已经趋向于意识消散的边缘,口中的话语也逐渐不像先前那样凄切和怨恨,而是被一种白弈尘极为熟悉的情绪所占据:“可是救我的怎么不是你啊你当年,怎么不也救救我啊。”
是不甘心。
人之将死,多少的苦痛愤恨挣扎后悔,终将碾为不能重来的不甘。
“对不住。”白弈尘说了这句话,但却不是对他一个人讲的,而是对曾愿信于他却沦落苦难的所有人,“但冤有头债有主,走投无路不是残害无辜的更弱小者的理由,两者并不能相抵。”
吴妄道有气无力地哈了一声,嘴里的话也随着意识的逐渐消弭变得混乱无序起来:“你是两派高高在上的仙啊,你不明白。我不想低头做奴隶,只好抬头做奸佞。不救自己,谁来救我?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最后一句话便淹没在血泊中了。
白弈尘处理现场时,雁图南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对不住?天下受苦受难的人多了,连罪人都要怜悯,这样立场不明只会得罪所有人。何况天下之大,有多少事情是你能左右的?哪怕你执掌一方,大举改制,待你身死不还是没用。曾经多少国君开疆拓土都败在了后代人手底下,高楼千载起而一朝塌。我总觉得你是管的太多,干涉得太多,好像什么都与你有关,何必呢?”
“能做多少是多少。若我身死,还有后来人。”白弈尘说罢,突然戏谑他,“当年骂我骂得头头是道,可后来,我生前推行之事你一定也样样执行了吧?”
雁图南又不做声了。他就是有这点打小而来的习惯,一碰到不愿接话的情况,说沉默就沉默,那嘴巴是谁也撬不开。
这时若于锦煜在,就爱逗他笑,看他既气不过又忍不住笑的别扭样子,然后于锦煜就会被他养的团子鸟啄得吱哇乱叫。
小莫动手的时机地点选得好,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白弈尘悄声回到了屋里后,和雁图南探讨:“他竟然还能在这归元宗之中,归元宗的长老层问题不小啊。再加上先前布阵的也是妖族,归元宗怕也是被渗透了个遍。这像是要步清门山的后尘。
“邪法由妖族刻意安排送到此处,然后献邪法的人得到了权位是有什么长老对邪法动了心思,想借他人生机换取寿元?锦煜还提到邪法之事被揭发后的一阵子,灵脉出了问题;之前来归元宗的人也说这处灵脉不知为何长盛不衰。邪法还能将生机和精力转化成灵气不成?”
白弈尘深思着,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修炼灵气以求长生,邪法用生机换取灵气。灵气,生命,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我们修的是什么?”
雁图南说:“到我那时,已经有不少顶尖强者相继陨落了。许多人一直在寻你的功法,他们始终认为你夺天地之气运,而玄水诀是能延寿的。”
“?”白弈尘被这些人丰富的想象力震慑了一下,“它确实是很好的保命功法,但只能让人回到基本的身体状态,也就是说只对经常重伤半死的人有用。况且杀伤性还比通常功法弱,主要强于束缚和转化,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会需要玄水诀,他们也患有先天疾病吗?”
“是这么个道理,但他们就是认为玄水诀在凝聚灵气和生机这方面定有神秘之处。”虽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雁图南自己的推波助澜,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肯定?他们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与邪法有关吗?”
“图南”白弈尘骤然发问,“在你看来,灵气是什么?”
雁图南心领神会,他问的定然不是任何门派刚入门都会讲的那套“灵气是天地自然孕育之力”,而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