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关关雎鸠
叶羡寒把铜镜递给白弈尘。
白弈尘低头,镜子里分明映着他长大后的模样:“那你方才说你与我相熟,又怎么证明?”
“你看这个笛子,就是你之前给我的。你在外游历认识我时一直用着它,最后留给我做纪念。看到它应该能想到些什么吧?”叶羡寒从储物袋里取出竹笛,白弈尘光看这竹笛隐约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熟悉的,自己应该确实用了有些年头,“还有这个玉,上面刻的是你的名字。”
白弈尘顿时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是我的什么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种在玉上刻名字的行为他只在一些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客官身上看到过。
叶羡寒一时间卡壳了:“我是你的,嗯”
仇敌?这个不能说。
后辈?朋友?弟弟?还是
不管哪一种,他真的有资格这样说吗。
白弈尘看他纠结起来,神色更古怪了。
他自己应该是因为实力高所以驻颜在了年纪不大的时候,但眼前这人比他看着年纪还小,也就刚成年,而且还是个男的。
长大的我,不至于吧?他质问自己的灵魂纯洁性。
“是你的朋友。”叶羡寒挑了一个最保守,不容易出问题的。
白弈尘看他说一个朋友迟疑了那么久,脑内风暴已经转过上千回了,现在是一点都不信:“这样啊。”
入夜,因为没有多余的地方,两人只能继上一回在朝平的客栈之后,又睡在了一间房。不过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曾经朝思暮想的人以后,叶羡寒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白弈尘睡得很老实,不但不翻身,连呼吸都很轻浅。如果不是看着他,甚至都察觉不到有这么一个大活人在。
他侧躺着,微微蜷着身子,乌发铺散在肩头。手肘弯曲,微微握拳的手抵在额头前。柔和的月光在他指尖流连,睫毛触碰着略有些宽松的内衬袖口。
温热柔软的被子勾勒出有些单薄的轮廓,莹莹月光流泻,随着呼吸,被子的轮廓微微起伏。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叶羡寒一直看着他。
叶羡寒倒是按耐不住自己一直想翻身的欲望,辗转反侧。主要是天快亮了,他却一直没睡着。
轻浅的呼吸落在他耳中,就像羽毛拂在他心上,扫来扫去。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从被子里钻出来,生怕惊醒白弈尘,一边庆幸着白弈尘的睡姿让他不用面对古书轶事里隔断衣袖的窘境。
叶羡寒一会儿在原地兜着圈子,一会儿又来到床边,一会儿坐在边上的椅子上,一会儿趴在床边。
然后白弈尘睁开了眼。
叶羡寒惊得一哆嗦。
“快睡。”白弈尘好像嘴角微微地上扬了一些,一双桃花眼里浸满笑意。
叶羡寒慌忙把自己塞回了被子里。
结果第二天醒来时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吓了白弈尘一跳。
“你”白弈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叶羡寒却坐在床边,揪住他的袖口:“你不要再出去了,不要到山下,好不好?”他一整晚都安不下心,不仅仅是因为内心的悸动,还因为对现状的一种不真实感和不确定感。
是啊。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和前辈像这样平淡而温馨的生活,但假如有一天前辈的记忆复苏了呢?又或者参与到当今的纷争之中了呢?
仙盟仙尊,与推翻修真者统治的反叛军首领,他们是天然的对立面,他难以想象如何要在那样的情况下达成和解。
“为什么?”
“外面危险。你看,你之前就是在外面受的伤。而且你还有心疾,本就不适合出外到那么危险的地方闯荡。”叶羡寒的语气里带着恳求。
白弈尘虽然本来也没有很想出去,但觉得他这样小心谨慎倒也不必:“我又不是瓷做的,哪有那么脆弱。”
“可是我会担心。”
啊呀。
眼前青年讨乖的眼神仿佛一只刚被喜爱之人捞上岸抱在怀里的落水小奶狗。
好像让他担心也不好。
“那好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他隐约能感觉自己没有记忆的那些年发生了太多变化,对他来说一眨眼就过了几十年。
当他真的确认母亲因为心疾已经不在时,心里仿佛瞬间镂空了一块。那是他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唯一的亲人。
这些他都没办法放在口中说,心里却一片迷茫。
沧海桑田,眼前的人是他唯一抓得住的确定性,就像航船的灯塔。
他下意识寻求一个内心的支撑点。
叶羡寒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听到此话笑开了,靠近他身边。
很奇怪,明明两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一分一秒里却蔓延着暖意,包裹着痛苦不堪的他。
对于白弈尘来说,短短的几年记忆里,就从没有过这样安心的时候。温暖的被窝、干净的屋子,不需要流离失所,不需要考虑太多。
而且,他在自己的童年里从来没被当成孩子看过,例如肯定不会有人对他说担心他,反而是他要担心很多事情,要照顾好母亲。现在过了几十年,竟然反而有人拿他当小孩一样小心翼翼。
白弈尘昨夜偷偷睁眼时,叶羡寒看他的珍惜的眼神,他也曾看过的。
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为了剧目效果他穿着薄薄的戏服,在后台冻得全身发抖。
“会冷吗?”
白弈尘下意识地应声望去,帷幕之间有缝隙,他看见一对夫妻,丈夫把外衫盖在妻子腿上,妻子却笑着把外衫拿起来,裹在小孩身上。
小孩被裹得严严实实,探出一个小脑袋,嘿嘿直笑。
他们的眼里,好像有光。
直到白弈尘缓缓登上台阶时,还舍不得挪开视线。他唱悲欢离合,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好像隔了两个人间。
过了一会儿,叶羡寒自语:“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只有你我,开开心心的该有多好。”
白弈尘疑惑:“为什么不能?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叶羡寒低下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有很多人需要你,你会抛下我不管吗?”
“哪轮得到我替很多人负责呢,我又不厉害。”白弈尘却摇头。
“生命何其单薄,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能让身边的人幸福就足够了。梦想嘛就是寻一个山明水秀、清静幽雅,与鸟兽作伴;或者一个传说中桃花源一样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重要的人一起。”
等等,桃花源是他从哪里听来的来着好像没印象。算了,大概是哪段还没回忆起的记忆吧。
叶羡寒在心底描摹那幅画面,无意中喃喃:“要是真能,就太好了。”
这个时期的白弈尘似乎和往后有很大的不同,例如乍一看更凶狠也更随意些,不是一贯维持的翩翩君子模样;例如没有那么多大爱天下的心愿,喜欢些简简单单的幸福;例如没有那样地“无情”,不是一个合格的理性的操控布局者、执掌天下之人。
那当然了,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
命运的不定数太多了,叶羡寒自己琢磨自己的童年还想着当一个挣大钱的官。事实上命运的许多转角初看似不会起太大作用,日积月累下却发现自己和前路已经相去甚远。
但叶羡寒却越品越觉得这些细节很是吸引人,就像挖到一点点独有他知道的宝藏一般。
这些天白弈尘当真连院子都很少出,只是要了纸笔,写着曲子,有事没事就开始摆弄花草、吹笛子。叶羡寒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人居然这般不好动,觉得很有意思。
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又被打断。
“禀告少主!”
原本正在沏茶的叶羡寒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按住好奇张望的白弈尘的肩膀,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声:“院子里的地方都可以去,有人要同你说什么不要随便应答,不要轻信除我以外的人。”
白弈尘对他这样细致的嘱咐感到很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吗?”叶羡寒逗他,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开门出去了。
来到议事堂,确定白弈尘听不到,叶羡寒才说:“说吧。”
“有前副盟主雁图南之死的消息。”
“哦?”这也是叶羡寒一直没明白且很在意的一件事。
前来禀告消息的下属说:“找到了第一个目击雁图南死时场面之人,是昆山的人,当时本来是打算送饭到副盟主的屋中。”
“你说他本来打算送饭?”
“是的。据那人所言,他端着饭菜开门时就看到了那一幕,然后精神支撑不住在原地呕吐了起来。”
“如果雁图南料得到自己会出事,就不会让人前去送饭。”
“奇怪之处就在这里,”属下说,“偏偏他屋里的场景看上去像是自杀,而且是手段极其残忍的自杀。在场还有一个阵法,目击之人将它大概的样子画下来了。”说着递上了一张图纸。
“怎么会!”叶羡寒瞳孔微缩,那纸上画的阵法他竟然在从归元宗缴上来的邪书中看过,由于阵法的作用看上去夸张得令人发笑,文字说明也像是编出来的疯话,让人感觉这东西就是入魔的邪信徒编造凑进去以抬高书的神秘性和震慑力的凑数产物因而他对此印象很深。
邪阵的作用是,倒置因果。
“倒置”叶羡寒手心冒冷汗,感到毛骨悚然。
真的存在这样的邪法吗?为什么雁图南会知道这个阵法?既然雁图南已经使用了它,为什么这个世界却一点变化都没发生?
还是说其实已经发生了?
可是为什么雁图南要这么做不对,他的思路被“自杀论”带偏了,雁图南本人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会发生。
究竟是因为他被什么给“自杀”了,所以因果律发生了变动,还是说,因果律发生了变动,所以他被什么给“自杀”了。
“带我去见那个目击者。”叶羡寒急切道。
直到天色已晚,叶羡寒才回到院子中,原本他从未有这样的感觉——当他踏进院子时,烦扰的心事烟消云散,心安了一大半。
叶羡寒绕过拐角。
月色空明,剑锋划过他的身前,他却只能看见眼前人转身回眸时,潋滟笑意流转眸中。刹那漫天飞雪成点染,随风飘摇如霜花,寒梅缀色暗香来。
长剑停在他面前三寸,却撞得他心底天地停格,万物无声,消融成温热酥软。
好似三月灼灼桃花色,就上九月软甜桂花糕。
叶羡寒在脑海中回顾那剑法,分明是复刻的他自己晨练时的剑术。
“怎么不休息,来这练剑?”
“我随便练练。”白弈尘不想承认是当时那一茶壶下去没把对方砸晕,让他有些不满自己的体质了。
嗯。如果他们是那种关系的话,他的体力却比应该是刚成年的叶羡寒差岂不是很丢脸。
他可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万一遇到什么事情,自己却很弱的话,要怎么保护叶羡寒?
叶羡寒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肩上:“外面冷,而且这么晚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何况现在伤还没养好。要是很想学的话明天我带着你练就是。”
“真的可以?”白弈尘眼里放光,看得叶羡寒心跳漏跳半拍。
他心想,以前辈的性格,劝他别练肯定是没用的。还不如自己看着他练,挑些入门的,对身体要求没那么高的,不至于练伤的。至于多入门,练习力度如何就参考六岁小儿习武的标准吧。
反正他心里还觉得自己是七岁,应该看不出来。
不过
叶羡寒仍旧在想先前的事。雁图南的死大约是在他与白弈尘相遇的时候,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白弈尘身陷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