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叛神者
“道长,道长您救救命啊。”
叶羡寒手足无措地背对着神像,面对着涌进来的衣着残破、伏跪一地的流民。
白弈尘离开景国后,他在于家做侍从,随着于锦煜修炼。于锦煜待他亲切,并没有真的将他视为侍从,教他也是尽心尽力。闲暇时他偶尔会出外,有时会捎一些水果,专程回到故乡的观里供着。
观中贡的一般是传说中登神位的仙人,例如景国归元宗的老祖宗归元道人。后辈修真者和富人会为他们筑金像,以求平安、富贵、长寿或是修行顺利等。
“道长,救救我儿,我们从泽水跋涉而来,已经整整半月没吃上东西了,他今天没醒来”妇女涕泪横流地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双眼紧闭,脑袋靠在母亲怀里。
“先救救我娘!”又有人哭喊,“求求您,求求您,我不能失去我娘!”
“道长,您救救他们吧!”
其中却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叶羡寒应声望去,只见七尺男儿,瘦骨嶙峋,泪与尘灰交纵在面庞上。
木栓伏跪在地,重重磕头。一路逃难至此,原想在路边的观里过夜。他知道眼前衣着光鲜的仙人至少能救一些人,哪怕一些也好
两月前。
天光蒙蒙,木栓本就整修难眠,从干草铺着的泥地上翻起来,入秋跳蚤多,浑身瘙痒难耐又抓不着。
他拍了拍睡梦中的儿子。小孩还在昏昏沉沉里,拖着身子爬起来,饥困交加下一肚子火气。
“该出门了。”木栓说。
小孩眼里蓄出泪,犟嘴道:“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木栓把孩子拽起来,半推搡出门。
“我饿!没力气出去。”孩子死命扒着门边,整个人贴到墙上。
“没东西吃。”
“你都知道没东西吃!你天天在外面什么也没带回来,”孩子尖声叫嚷,“我昨天敲门到屠夫家,他轰我出来像赶狗,他儿子小声跟他说,那个死要饭的又来了!
“我今天再去所有人门前跪一趟又怎么样!今年大旱,征军粮把大家的粮草都搜刮干净了,你自己不去当然不知道多难求到一口吃食。”小孩越说越委屈,从话里带泪变成泪里带话,“一开始还有人看我小,赏口东西,可我一次次去呢!我怎么能一次次去呢!一次次去看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么!”
木栓说不出话来了,妻子过来拉走小孩,一下下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唱着哄孩子的乡间小调。
木栓看着这一幕,问妻子:“你怎么不怪我?”
妻子摇摇头,抱着小孩说:“怪你也没有用啊。”
木栓本是官府工匠,地位虽低但不愁衣食。无奈和领头的吵了一架,被排挤出来。按规定官府工匠回乡不可收徒,亦不可把特定的图纸、制品流出。
他愁于生计,既无田地也无其他长处,若他会点吹糖、杂耍可能还有路子,如今只好给人抬轿。
可渐渐需要抬轿的人也少了。一打听,是因为仙人流传出来的稀罕东西,不用人力也能行远路。
轿子不是他的,他没钱买轿子,是有人雇他做轿夫。现在人家说不需要了,说的是“人够多了”。
木栓内心不解。
如果说天下干活的人“够”多了,却还有那么多人饿死。那干活的成果,都去了哪呢。
好几日过去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妻子忽然拉着他,在他耳边小声说:“咱们快逃吧,我听说仗可能要达到这边来了。”
他还是太过天真,从没想过那只是噩梦的开始。
不忍回忆下去,木栓喘着气磕着头,脑袋上一道道血印,像是要磕晕过去:“道长,只求您救救他们。我从陵城逃来,妻儿皆在路上因病而亡,官家没人敢开仓放粮,这一路上遭难的人太多了。”
叶羡寒扶住他,先把身上带着的和储物袋里的吃食分下去,给最虚弱的人,并嘱咐他们不能一下吃太急。
一些人眼红了,蠢蠢欲动。
叶羡寒运行灵气,威压乍现,别有心思的人又熄火了,低下头来。
这些流民到了其他地方什么后果?若是运气好能暂留歇息,然后被驱逐往下一地;运气不好遇上残暴血腥的镇压,恐怕凶多吉少。
他自小在此地长大,乡官中饱私囊的事在街头巷尾经常能听闻,别的地方不知道,这里的官府是绝不可能开仓赈济。
一是因为历年监守自盗层层削减本就对不上账目;二是遇上荒年,粮仓里的粮怕是不多;三是流民本就自别地而来,只要再赶到别处就是别人负责,光明正大而又省事,自然谁也不想担这么大一笔账目安置他们;四是流民在许多人眼里是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愚昧、凶恶的象征。
叶羡寒身为侍从的俸禄并不多,虽然是仙门世家的侍从,可眼前的人何其之多,靠他一个人肯定是撑不起的。
回于家求助?难。当今景国内几家争权,本来于家已经处在危险的局势下,自己贸然带如此之多的流民回到于家,恐有后患。不仅不能回,甚至还要让这件事和于家撇清关系。
就这样放手不管吗?理性上说,他本该如此。若他要走,没人能拦下。
可叶羡寒站在这无比熟悉的道观中,恍然觉得一切还如昨年。他忍不住想,如果是那个人,会放手不管吗?
他心里越发焦灼,还想到,这是和当年的他,还有他爹娘一般,在苦难的刀山火海里挣扎着活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呐。
真该不帮吗?
他当年也是,多想有谁能救救他,多想。
叶羡寒沉吟了许久,流民看这修者在观中兜兜转转没个准话,一时间面面相觑、焦躁不安。
“这样吧,你们听我说”叶羡寒迅速在脑海中演算各种策略,最后心生一计,说与在场之人听,“我会买通内应,此间千万莫要走漏消息,到时候务必按我说的做。”
他又问:“收集信息不成问题吧?另外,有谁擅长刺绣?”
先前那孩子的母亲说:“刺绣我能干。”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有人激动地说,“我做梁上君子多年,是个熟手。身边还有不少弟兄!”
叶羡寒嘴角抽了抽,不知作何评价。
夜深人静时分,暗流汹涌。
次日,叶羡寒身着仿制纹饰的别家修士服,腰佩宝剑,大大咧咧地就从正门进了官府。
下属急急忙忙报到乡大夫耳边:“大人,有仙长来访。”
“怎么会有仙长来访?”乡大夫吓出一身冷汗,这偏得不能再偏的边陲穷乡僻壤,别说仙人,连上属一级的大人物都少来巡视,骤然来访,难道出了什么事?
下属说:“好像还是几大家族的人。”
乡大夫坐不住了,刷地站起来。
结果还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一道威压自门外便扫了进来。
“我是仙门派来的人,听闻有人上报,专程来查账目。”叶羡寒先声夺人,冷冰冰地道。
“仙长您请,”乡大夫面上带笑,走过去拉着叶羡寒入坐,递了个眼色给下官,“您喝茶。”
叶羡寒问:“都是怎么一回事?”
乡大夫接触到那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威压,手有些不稳,不过还是敬了叶羡寒一杯,苦着脸说:“仙长怎么信得小人谗言。每个地方总会有看不惯他人便以谣言诽谤之人,我可是真冤啊。”
他又说:“您远道而来,先尝尝这上好的翠清风。这是边城独有,在朝平因为路途运输花费多,千金难求。”
叶羡寒不语,空气仿佛沉重了几分。
正当乡大夫差点按耐不住要开口时,却听叶羡寒说:“你也知道近日军费紧,各地在筹军饷军粮。再过一阵子,还会有人查下来。”
乡大夫开始时还没反应过来,几秒后笑容满面,拉着下属备来装茶的精致木盒塞到叶羡寒手中。
叶羡寒接过木盒,收至储物袋,对他略一颔首,径自走出。
而流民那头,有人问木栓:“真要去?”
“这是什么话!”木栓责备,“当然要去,这是为帮我们而设的局。”
“万一他料错了,万一他出卖我们,我们岂不是”
“我们的命本就难保,拼一条出路又如何!”木栓眼神凌厉。
正当乡大夫发愁如何应对往后查账的人时,又一事发生了。一帮流民居然围在官府门前,也不闹事,只是一声声哀求。
“他们还没走?”乡大夫坐于屋内,外门紧闭,他问下属。
下属躬身:“已经堵了几个时辰了,但他们不闹事只是求,难办啊。那位仙人也不知出没出城。”
“偏偏这时候!”乡大夫皱眉,“该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是焦躁不安,窟窿不可能填上,这回来查的人实力已经不弱,更是几大家族派的人,下回会来什么样的人?不光是轻易根本瞒不下来,而且权位越高的仙人,越看不上一点蝇头小利
可他自己清楚,被查出来那是掉脑袋的事。
他踱步行出,赶忙向其他佐官询问对策。
有人上前道:“大人,如此差额是死罪,若是事发你我都难逃。”
他暴怒:“我当然知道!”
那人却说:“流民□□难平、若私开粮仓也是死罪,但倘若粮全是流民劫走的,却只是看守失职、贬官的活罪!虽然罪责也不轻,但主要问题反而不是出在您,各层处理最后落到您身上,要轻得多呐。”
“你什么意思?”
那人狡诈一笑:“我说大人,咱们不如顺着形势煽动流民闹事,再支开监守。到时候两边斗起来,让咱们的人混进去一把火烧了粮仓,问下来,一方面罪在监守,最主要的是罪在流民。粮仓的粮满着呢,不都是流民烧没的么?”
乡大夫度量了片刻,让他叫人去办。
是夜。
“真没守备啊?”先前放言自己做‘梁上君子’已久的人,也就是扒手头子,不敢置信地喃喃,“我行盗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好偷的东西。”
木栓说:“当真是厉害,原先各地粮仓守备最是严密,堪比小型堡垒。也不知是如何支开的。总之快些搬走东西,另一头的人应该已经开始动手了。”
正是粮食都被悄然运走的时候,一把火悄然生起,火光照彻天际,映着向乡大夫献策之人眼底野心灼灼。
当晚,叶羡寒领着他们逃上荒山,寻了一处驻扎,又专门挑熟手指点开山耕种。
下山后,叶羡寒来到一处约定好的地方。他交付灵石,然后看着眼前的人,笑着说:“这次多谢。”赫然正是向乡大夫献策之人。
何长贵说:“不过互惠互利,我为的是自己。”
回官府回报前他换开了灵石,自己只留极少一部分,其他分别归类。
何长贵向乡大夫分析形势,说如今应当暂避风头,因为届时来的仙人看到粮仓景象应当首先会发怒,万一一时怒意上涌出了手,那都是要人命的。不如待下属解释清楚情况,仙人怒火稍稍平息,再归来也不迟。乡大夫也觉有理,收拾行囊假托有要事外出,打算躲过几天。
他哪知何长贵多年筹备之下,与同僚早已相互勾结、知根知底。
何长贵用金银收买打点、威逼利诱,联合了一些人证据凿凿地将乡大夫支开守备为流民叛反制造机会、以及多年中饱私囊秘密上报给了上一层。
乡大夫当然没等来下一轮查账的人,他只是等来了专程查他罪行之人。
外传乡大夫畏罪潜逃。下官何长贵借势上位,成为了新任乡大夫。
叶羡寒与新任乡大夫合作。流民于此地一处边界荒山中就此驻扎。
叶羡寒又一次站在了那神像前。伫立许久,他忽然拔剑而出,斩过金筑的高高在上的神像。神像从神坛上跌落,在灵气的爆鸣中被砸成了纷飞的金色断片。
“原来是空心的。”叶羡寒笑着自语,“难怪金筑的神明看不见泥做的百姓。”
当形象被砸碎时,断片剩下的唯一意义就只是,它是金做的。他将金子以灵气融化换出去,为流民送来一批过渡的救命物资。
由于位置的特殊,他们未来将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合流,其势力也将逐渐扩张于各地。而这日益壮大的反叛势力,称叶羡寒为,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