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愚者舟(2)
当他们再次找到老人时,老人正把着船舷,半个身子探在船与河之间,几欲坠入河中。
他的目光聚焦在不断翻涌的白浪之上,很入迷,像是想用起伏的波澜为镜看到什么过往。
白弈尘也在不远处学他把着船舷,往船外探,下面是被船劈开卷碎的翻浪,此外便无其他。
就这样维持了一会儿,老人终于开口问:“你在这做什么?”
“这浪真险。”白弈尘只说。
老人转头说:“要是跌进河里,只一个浪拍过来,人就晕了。”
“是啊,十死无生。”白弈尘伸手感受着溅起的水花,凉丝丝的水滴洒在他的手心,“您似乎有心事?”
沉默悬空了半晌,老人开口:“那里没有容下我的地方,这里也没有。我在那里是疯子,在这里还是。”
白弈尘静静地,平和地望着他。
老人斟酌了一下该从何说起,才又缓缓说道:“我自幼被弃街头,不曾有过家,在街头看了数十年他人屋里隔窗的月圆。后来第一回,偶然地、鬼迷心窍地救了一个如当年的我一般流落街头的孩子。
“那是一个中秋夜,也许风太冷,也许月太圆,我分着一半怀里只有一块的饼,递给他,自己咬了一口,尝到了天上的月亮。
“说来逃的逃,散的散,也就他愿意留在我一个没用的老人家身边啊。
“天高海阔,是我在这,才连累得他还要留在此地啊。”
叶羡寒则是没有与任何一人对视,眼神里深藏一丝惆怅,叹息道:“可他愿留于此陪着您,便是把您放在心上,视作依靠。哪怕前路艰险,在所不辞。”
老人有所触动地深深看着他,但又苦笑摇摇头:“前路!前路哪有少年人一拍脑袋的冲动那么容易,哪有什么相依为命便可以度过难关的好事。我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也没盼来什么希望。往后怕是要一日比一日更苦,还不如早了结。命途如此纷乱,我也迷糊啊。”
话间,一个少年噔噔噔踏着甲板地跑来,他的脖子上悬着一个粗制的长命锁玉坠,一眼便知是仿品。少年一手环着老人的手臂,警惕地看着眼前两个陌生人。
“您也说这河很险,往下是最险的河段,古往今来无数人殒命于此。既如此,不如将命运交由老天判断,若老天要夺,正合心意;若老天执意要让这船平安过河,也许是您的希望还在后头,祂不忍心在此夺去,而给您的兆示呢?”白弈尘轻声说。
他从储物袋里取出自己那份的干粮,递给少年,少年摇着头往后缩,白弈尘说:“我们其实是来打听消息的,”见到少年动作一松,想起什么的样子,白弈尘才继续开口,“是之前你见到的事,可以用你们需要的做交换。”
少年看着干粮伸手比了个五,白弈尘直接装了一袋给他,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近的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小心地藏进衣服里。
“老鼠。”少年说的话磕磕绊绊,意味不明,“他,变。”
“你说那个人,变成老鼠?”叶羡寒问。
少年点点头。
老鼠,妖族,狐妖还有那“掌门师兄”。白弈尘掐着手指,觉得下一程应当想办法打听那个还未谋面的师兄。
一声吆喝将所有人叫清醒,凡是船舱外的纷纷进了船舱里。船过一个分岔口,进了狭道,船身开始摇晃,一下比一下起伏剧烈,忽然便像撒疯的野马。众人便知道到了水急的流域了。
滔天巨浪将一切冲碎,震撼着船的骨骼,水花瓢泼入船上,两岸群山高耸入天际,仿若四万八千丈般倾侧压迫着狭窄的水渊,飞鸟至此尚绕行而过,阴影层层叠叠在船身上有如魑魅魍魉的狂欢。冲波逆折于险礁崖壁,好似河神伸手将船身推得颠簸摇摆。
船内所见一切都在摇摇欲坠,好像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抓不住一切都在眼前旋转摇摆,人置身其中恍若闯入了醉酒的光怪陆离。
人人高举振着双臂,呐喊起舞,浑浑然分不清是向天地而歌的祭祀之舞,还是面对未知与死亡的纵情狂欢。
“他们跳舞,”高个子嘿嘿笑着,指着人群说,“每年都跳,一起吗?”
白弈尘站在角落,被人群推搡着像一个木雕混入了舞厅一般,这是他两世所未见的,卷挟吞没这片方寸天地的热浪。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集中而热烈的来自人内心的情绪。
另一个角落里,人群的密集让角落低处的空气闷了起来,少年拽紧老人枯瘦的胳膊,默默地用另一手攥着玉锁。
支离破碎般的冲撞和震耳欲聋的轰响让这狂欢的人群互相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光与影,明与暗,失重与落定一层层交叠,冲上船舷的河水一浪更推一浪高,似乎下一次便要将一切吞没。
白弈尘始终看着窗外。也不知怎么想的,叶羡寒竟然手环过他的背后,护着他堂堂一个修真者,好像这凡人都扛得过来的颠簸能把他如何一般。他觉得好笑,但也无心去管。
若是船能安然无恙地过去,倒也还好。若是不能自己特征过于明显,一旦出手难免暴露身份。要是混进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在这行于河中的船只上动手,由于船上狭窄且无其他地方可以躲避,不论是对于船上无辜受牵连的人,还是叶羡寒和他,都极为危险。
渡者此时紧张得无以复加,因为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一回的风浪之急是以往任何一次所不能及的。任何一个暗礁都可能撞沉这艘船,让所有人殒命于此,而此刻船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被掀得东冲西撞,再一次又一次群山的投影下本来就若隐若现的暗礁也更加难以捉摸。
突然的一阵阴风从峡谷间穿行而过,在峡谷的逼仄中冲击力越发强烈起来,直直奔着船尾扫来,涌起的波浪仿佛平地掀起的雪峰那般高耸壮阔。
生死门边缘的狂欢裹挟着每一个人,老人也随着人群的一次次振臂举起手来。
剧烈的震颤和破裂的震响下,恐惧则肆虐了船舱外的世界。
船尾失控地横扫向嶙峋的崖壁。
划桨人一个个手臂都剧烈颤抖着,疯狂地用力对抗着浪的反冲;缭手们死死拽住帆绳,倒着身子拽,用全身的重力妄图稳住风帆。
船向一侧倾倒,所有人都几乎要被巨力抛出船去。
他拼命控制着船舵,用尽一身的力气旋转船舵。
天昏地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向他咆哮着,掀起的水浪甚至浇透了他的全身,他的腿在寒冷中颤抖,而不是因为恐惧。
又一次剧烈的撞击下,所有人都被震得停住了动作,绝望悄然滋生。
他仍死死地把着船舵,转动着与狂风咆哮的巨力相抗衡。
哪怕这一次撞击挤压的滔天巨浪已经从空中急坠而下。
这艘船不算小,但在整个峡谷中就像一颗米粒,一切反抗都堪比蚍蜉撼树。
放弃的船员见渡者如此,又握紧了船桨、帆绳。
坚持了一小段距离,风暴稍缓,渺小的船摇摇晃晃地逃出了最险峻的一段峡谷。
但一切没有结束,水从撞断的缺口中涌入,船一点点下沉。
狂风又一次袭来,所有人都以为它会轻而易举地撕开这艘船。
袅袅笛音穿过了众声喧哗,流水稳稳当当地托承着木船,从峡谷间穿行而过。船上的人早已精疲力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两岸崖壁不断在眼前掠过,狂风在此时却乖顺得好像柔和的轻风,从瘫坐在地、大汗淋漓的人们身上拂过。
“河神”
“是河神!”船员喊。
白弈尘环视着周围,船上的人太多,像他们这般混进来难度不大。在这流放船上甚至方便灭口,一劳永逸。也不知他这一出手带给船上人的究竟是救了他们一命,还是短暂的安全和更大的危险。
他带着歉意地看着叶羡寒,传音说:“对不起,本来应当小心行事。”
酥麻和刺痛在背后蔓延,强烈的濒死感和不敢置信的困惑攫住了他的心神,瞳孔却在意识的消弭中逐渐涣散。
“对不起。”昏迷前,青年在他的耳畔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挣扎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