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愚者舟
随着于锦煜的讲述,纠缠在记忆里的朦胧感被驱散开,过往的回忆渐渐浮现。就连不在他叙述中的部分,也一寸寸清晰起来。
“后来的千门大典”
“你拿下头名。第二名却不是我,也不是我哥,”于锦煜似乎不想回顾,“是雁图南。也就是后来的仙盟副盟主,追杀你的人之一。
‘鬼面锦衣客,七言乱六国。’说的就是他后来的手腕。化名无明,撺掇游说各国之间,当时我只佩服高明,不曾想过后来他会把刀指向你。”
劲风袭来,白弈尘将手中茶杯掷出,在一尺余外清脆地炸碎,他已然向后错开身位。
引蛇出洞成了,可算上钩了。不过对手比他想象中还难对付。
没等他站稳,眼前是一个个尖锐的棱刺封住了他近乎所有退路,要施法怕是来不及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不依靠玉笛瞬间完成的防御都不堪一击,要近战身周三尺之内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武器之物。
而于锦煜离他的距离比棱刺离他的距离还远得多,显然对方算到了这一点。
他目光一凝,水灵气运转,转瞬之间水雾充斥了整个房间。水雾精妙的控制让其中一个棱刺之上涂抹的某种深褐色液体被抹去。白朦朦的雾气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无法定位。同时,在雾气最大程度的覆盖下,水元素占据了整个空间,任何人在这空间下的举动都将暴露无遗。
他向着被净化的棱刺处突破而去,躲开了其他棱刺。尖锐刺锋洞穿皮肤,扭转的三棱撕开血肉,着实不好受,但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忍耐下来。
盈盈幽光乍亮,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影被分明地标记出来,于锦煜默契地拔剑袭去,却听地面重物砸地的钝声。
散去水雾,是一具蒙着面的尸体。
“是死士,”于锦煜探了探尸体,显然是在被发现行踪之后,此人就已服毒自尽,他惊诧道,“是没有灵气的普通人,方才的隐匿,应当是靠着某种未现世的符咒。”
白弈尘按着腰侧,他已经忍痛将棱刺拔出,撕了衣服扎住止血,此时看到尸体的表情比方才受伤时还不好受。
他手上捏着一个棱刺,长三寸左右,分三棱、带血槽,中段回旋,刺入人体内便能撕裂伤口死死锁在血肉上,轻易不可拔出,又能引血自血槽源源不断流出,加上尖端的毒,方才感受到的弩机的爆发力和棱刺冲击的速度,完全是将人置于死地的狠手。
白弈尘想到“现代”的子弹,但又不完全是,心中大骇。棱刺的速度快过于锦煜一个修界高手的反应这样的技术本不应该出现于此。他看得出,如今各国都未必能够这样精巧的构造和冶炼技术,若是量产,在战场上可以说是一大杀器。更可怕的是,如果还有相同级别的其他造物,甚至更可怕的杀器,已经足以威胁不擅近战的很大一部分修真者,例如,清门山的音修,再如,昆山的医修。
“报家主!”外面有声音响起,白弈尘翻手将那暗器收了起来。
于锦煜推开门,一个侍卫急急忙忙地说:“家主,邪法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据说一个乞儿曾经无意见到过有人深夜里在少有人去的街巷隐蔽处用血画奇怪的阵符,他每日在那里睡觉,那天被吓醒,眼见了这一幕,没敢出声。后来报官,别人看他吓得痴痴傻傻也不信他。”
“那个乞儿呢?”
“因犯偷窃之罪,被放逐城外,现在正在船上,现在从城里出发应当还来得及。”
两人对视一眼,于锦煜说:“走。”
“慢,”白弈尘拦住他,“那是流放船,你堂堂于家家主去了打草惊蛇。再者这里的大局也还需要你来稳住。”
于锦煜皱眉:“有人想暗杀你。”先前才发生那一幕,他实在安不下心来让白弈尘独自出去。
白弈尘边弄了一个平平无奇沧桑中年人的易容,施法换了布衣,边说:“要守在一地可能还困难,但若是打不过了要逃,我还是有自信能逃走的。”
“你的伤”
“外伤不碍事,你忘了我的功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命硬。内伤一直在想办法,一直也治不好,倒是奇怪。”
“我会派人寻可信的医修。”
“我也去。”叶羡寒不知何时来了,从那侍卫旁边挤过来,说。
白弈尘思忖了一下,他一起去也好,既不容易引人注目,又多了个不弱的战力。不过:“这么晚了,还没睡?”
“睡不着,听到有动静,就过来了。”其实是听到有动静着急了,侍卫的居所不远,本来为的就是方便察觉主屋可能遭到的各种袭击。
白弈尘招招手,叶羡寒不明所以地过去,结果被拉着用各种粉扑了一遍,一动也不敢动,妆罢全然不像他本人。白弈尘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他心想,摆弄男主,这可不是谁都能体验的,然后不自觉嘴角上扬起来。
三濑河到了此地水急,再往后便是惊涛怒浪,掌船人被称为渡者,此时正观天象。每每渡人过此,就是历一遍鬼门关,传说若是阎王爷要收人,那就是船上的人罪有应得,要是没收人,就是罪不至此。但他从来嗤之以鼻,难道自己也是罪有因得,自己手下的水手也是罪有因得?他只信自己的眼睛,观天象、识暗滔、辨风云。
船上的人不少,白弈尘把自己和叶羡寒折腾了个灰头土脸,想着这样混进去不容易被发现。船只渡一程单行道,一两个生面孔看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带着叶羡寒隐蔽气息上船,然后缓缓从船的一处角落走出,偷偷打量着船上一个个面孔,找着画像里的乞儿。
“你。”突然有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直愣愣指着他,白弈尘一惊,但转眼却发现周围人无甚反应,似乎习以为常。
那个大个子乐呵呵的,莫名其妙地说:“死了。”
白弈尘听得毛骨悚然。
叶羡寒听到这个字眼,心脏突然揪紧了一瞬。
“不要胡说八道。”一个瘦小的老人过来要拉大个子,但拉不动,拽了两下他还在原地。
“你看这里。”大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活着。这里没声音了。”他又指着白弈尘的心脏。说罢他又傻笑:“嘿嘿嘿,我们很像。我比你好,我活着。”
老人还在拖着拽着他,一边嘴里碎碎地念念叨叨,大个子显得有些不满,他不满了就要手舞足蹈起来,又把老人推到一边,自己谁也不看,走了。
“他在给别人家儿子做爹做娘哩,还是个傻的。真是疯了。”有人围观得起劲,是个书生打扮的,点评道,“都被丢邪魔一样排挤到船上了,还在用单方面的同情寻求认同,再想要个家也不至于此。”
见到两人看过来,他起兴了,唾沫横飞、说书人般一敲不存在的醒木道:“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和他同一处来,也没人知道为甚,他就是四处寻着流浪孩子收留。但是都是吃饭的嘴啊,一个老人怎么收留得起,收留不起怎么办?自己去偷,还不行怎么办,教孩子怎么去偷。啊,现在被抓啦,都说他这里,”“说书人”指指脑袋,“有问题。你看,都是自身难保,他到船上新瞧见一个痴傻的,又上赶着同情了。”
叶羡寒想起了过往,神情复杂,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说书人”一看,乐了,他说:“你觉得他可怜啊,你是被雇来撑船的,不是要被送走的人吧?”
叶羡寒说:“我是觉得他罪不至此,但被偷的人难道就活该受罪?”
“诶,这就对了。流浪的孩子呢?该受罪吗?”“说书人”却认同地点点头,然后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也不该。”
“那我便告诉你,这船上有过错的人占得多啊!就像天底下有过错的人占得那般多!”“说书人”大笑起来,“那儿还有对有断袖之癖的,也有犯通奸罪名的——但‘通奸’成立当然是要在夫妻固定的准则之下,我听闻有族裔讲求什么‘开放关系’,在那甚至没有这样的概念。当然也有像我这样的‘疯子’,‘疯子’是由‘正常人’所界定。毕竟思想是有边界的,不允许有人看天作地、看地作天,看自己作西瓜,一旦如是,自小就会被打手心,若还记不住,成人了就会到这船上来。
“在前朝我说祭祀不合理,他们骂我疯子,在如今我说祭祀才合理,他们也骂我疯子。仙盟副盟主没了,我鼓瑟吹笙,说人走了是解脱,应当为他高兴,就到这来了。不合一时一地的风俗,被恐惧地驱逐出‘一同’之外,被污名和活埋。正常与否、是非对错,好像天道由他们制定,不合时宜的噪音也就这般销声匿迹了。”
这就局限了,你要是为盟主的死鼓瑟吹笙,他们估计会为你鼓掌叫好。白弈尘不禁想。
他听着这话虽然在包容性上有理,但由于把问题推向另一个极端,就与他立场相悖了。话语里崇尚着原始的自然的纯动物性的自由,这就使它的本质立场天然地反对一切同一和秩序。
“疯癫”一定是反秩序的,对应了本我和动物性,有人天然的追求在驱动。而秩序则是社会性的,对应超我,是后天加诸以确保社会构成、运行顺利的束缚,同时也是保障。
他说:“也许被群体所规定是你我进入任何群体的必要代价和投名状。由于各个或至少特定一些层面的高度同一是社会稳定的手段之一,边缘化或异化是少数方在群体中的宿命。就像万物的生态,一个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过于简单,便难以维持稳定,此时任何特异的个体或是外来的物种入侵对它都是致命打击;若本身足够复杂,才足以承受异己的冲击而不至于分崩离析。在群体具有足够的包容性能够平衡多样带来的冲击之前,将异己排除在外是一种自我保护手段。换个角度想,船过了彼岸,到了荒野,没有了大群体的所在,便没有人束缚你所思所想了。”
“看来你是认了代价,但你以为就能逃过一劫吗?你有撑船来谋生,虽然有归程,但也未必能一直有。”“说书人”神神叨叨地道,“仙人长命,有无数仙法宝具,我想应当用不着撑船的。他们一旦彻底停止了互相攻伐,一心来抢我们这些下边人的食。像你们这样的现在还在嘲笑、看不起、贬斥我们的人,迟早会在这船上。等你们没有用处了,又会被笑是废物、是懒汉,等你们吃不上饭了,没人会同情,等你们不再有用了,处处是看不起。
“可是仙人憎恨魔族,憎恨得好啊。可惜凡人也还在憎恨凡人啊。”“说书人”说着,瞅了那老人的一眼,这里没人理会他,因为这里的人互相不理会。
叶羡寒反驳:“可是仙门宗派也不全是那样的人,也有大济天下的善人。是你没遇到,不是没有。”
“善人?当然有善人!这里的善人也和天下的一样多。不过是站在那个位子上尚有余力的‘施舍’,若要等着压迫的人来施舍和救赎,我们只管等着做鹰犬奴隶,摇着尾巴讨赏便是了。”“说书人”高谈阔论,被路过的人狠狠瞪了一眼。
他狠狠瞪了回去,又接着说:“当灵气、灵根被视之为衡量一个人价值、尊严、自我认同、个性乃至存在理由一切一切的标准之时,没有灵根的人就会被迫失去这些作为普通人的一员所应得的一切。而当人的存在被价值所定义后,失去价值的人同时失去了作为人的所在。”
白弈尘听着这话,话语里将双方不容置疑地对立起来,这当然不全面,但也提到了一些他曾熟视无睹的问题。他想此事后也许该像原主年少时那般,在各地游历考察一番。
他暂且把一切留在后头思考,又想到那个老人一定有乞儿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