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花源(2)
“就是这儿。”于锦煜低头看了看地图,“前面就没详细地图了。”
眼前是一片厚重的迷雾,带着湿气,天地好像都迷蒙成一片,晦暗不清。一棵棵古树静默伫立着,深根扎进土壤,交错盘结。
雁图南探了探树藤,扯了一段下来,用木灵气将其延长,一端捆在树上,另一端拽在手中。
枯叶铺满了泥地,在踩踏之下发出一阵阵断裂的□□。雁图南一边向前走一边留意着身后的树藤是不是延续着直线。从小在多有迷雾的阴湿林地环境下长大,这一套对他来说轻车熟路。
穿透了层层浓雾,时间在不见天日的混沌下好像趋近于无限拉长,不断有树在雾中浮现身影。可当有一棵树由灰黑色的狭长剪影化作清晰实体时
三个人都停住了脚步,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感从足跟席卷上脊背,窜进大脑。
那棵树上赫然缠着雁图南先前捆绑的树藤,甚至那树藤绷紧成一条悬空的直线,就好像被谁拽着。
雁图南的手颤了一下,树藤落地,他下意识要去捞,可眼前的一幕让他说不出话也做不出反应来。
捆绑在那树上的树藤也在这一刻,落地了。
“等等。”白弈尘拦住他,伸手去拽绑在树上的树藤,随着他的动作,那地上的树藤向正后方倒窜了一截。
“啾啾啾!”就在这时,雁图南肩上的蓝白团子突然开始啾啾乱叫,然后拍拍翅膀,挺起那毛绒绒的小胸脯。
“团子?”雁图南伸手捞它,它扑扇着翅膀就往前飞。
于锦煜上下左右打量:“它原来叫团子,是挺像的。”
蓝白团子啄他。
雁图南跟着蓝白团子向前飞的方向,两人见状也跟上。
不一会儿,一切开阔起来。阳光透射进浑浊的雾气中,驱散了迷雾,眼前是一片村落。
于锦煜看着蓝白团子洋洋得意用翅膀拍他脑袋的样子,忍不住道:“所以刚才为什么绕不出去?绳子都用上了,雾再浓也不至于走不出一个林子啊。”
“是迷瘴。”雁图南并没有因为走出林地而放松,“我们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在兜圈。我们以为看到的就是现实,其实是幻景。”
白弈尘则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个‘桃源’…”
桃源乡里桃树连村花如雨,乱分春色到人家,山环水绕、屋舍俨然,晨光将此地晕染得像浸在了金色的海洋里。
时不时有人经过,看外人的眼神都很惊奇。
雁图南肩上停着蓝白团子,团成一个小毛绒球紧紧贴着他。
一问话,里面的人都很乐意回答,说这里不过是借着地势和迷雾与世隔绝,在战争里得以安居,是一个很普通和宁静的地方,很少有人来,竟不知外界更迭了时代。
乡里人打听了些外面的事,听罢都啧啧称奇,天色渐晚了还不过瘾,热情地拉着几人要边吃晚饭边聊。
这里的晚饭其实是大锅饭,乡里人都围在广场,升起篝火,暖洋洋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面庞上,大铁锅里盛着各式各样的食物,凑成一锅大杂烩,热汤咕噜咕噜冒着气。他们也不辨是谁家的食物,也不藏私,统统往锅里加。边上还有篮子盛着片好的肉和洗过的菜。大伙携着干完一天的活后歇下来的畅快轻松,谈天说地,笑声散在氤氲的热气中。
于锦煜小声贴着白弈尘的耳朵说:“把所有东西大锅炖能好吃吗?不过真有意思,我想试试。”
雁图南耳朵尖,先声回答了:“是古董羹,名字取自丢入食材的‘咕咚’声。若是加点辣椒就更好了,不加辣椒起码少掉九成味道。”
食物在热锅里烫着,汤的香气渐渐逸散向周围,乡民没有直接开始吃,而是在周围点亮一圈灯,开始唱着祷告的歌,围成一圈跳起舞。
“这是浮愿灯,点灯是感谢天地带来的丰收、还有表达对明天的期盼和祝福。”乡民解释道。
一没留神于锦煜已经和本地人跳做一团,不仔细看根本辨不出来,但只要稍微留意就会发现其中有个人的舞姿带着些不协调的夸张。乡里的姑娘红着脸向白弈尘伸手,眼里是很纯粹的期待,嘴里却是害羞地没说半句话,白弈尘笑着点点头也加入其中。于锦煜边上的老人看到这场面,哈哈大笑。雁图南捧着蓝白团子在一边逗鸟,也不管青年如何热情吆喝,突出一个置身事外。这也让乡里人成功将他误解为了怕生的漂亮女孩。
白弈尘留意到歌里唱到了“极乐国度”和“浮愿教”,暗暗记在心中。
“三月三来桃花开,桃花开来散云霭”
晚饭结束,连蓝白团子都吃得圆滚滚。
听完于锦煜所言外面的一些事,乡民感叹:“要是天下都能如这里一般就好了”
熄灭篝火,月光辉辉,周围的一切朦胧起来。乡民体贴地邀请他们在闲置的屋子里住下。
到了屋内,白弈尘即刻问雁图南:“有办法么?”
雁图南点点头,默默从储物袋里摸出来一条灰气腾腾眼神无光的小蛇,小蛇一出来就要咬蓝白团子,蓝白团子拿爪子去攫它,被雁图南按住。
白弈尘看了一眼小蛇说:“晚些再拉我出去,你向我描述就行。”
雁图南点点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于锦煜凑上前看蛇,雁图南指尖一动,蛇往上窜,他的下巴被咬了一口,“哎呀!”
眼前的一切融化了。
原本干净温暖的屋子变得破败不堪,角落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散着腐臭味。
透着破败的缝隙向外看,泥地里还散落着枯骨。
“这。”于锦煜看到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结果一脚踩进不知是什么的黑色软烂腐质物里,他赶紧抽脚往旁边闪,“这是什么?刚才和我们聊天的该不会不是人吧?”
“你左手牵着的那个不是。”雁图南淡然地点了出来,“哦,不过没事。至少你右手边那个是活的,只不过看上去病怏怏的快断气了。
“这是现实,刚才是梦。”
于锦煜沉痛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沉痛的程度就好像嫌弃到要舍弃自己的手。他突然可怜巴巴地望着白弈尘:“白兄,我的亲哥,再生父母,给点水。”
白弈尘甩了他一个小水团:“先小声点摸去还活着的人所在的地方看看吧。”
踏出门槛,圆月高悬。月色空明流淌在枝叶间、戏游在摇晃的树影里、回转在潭水中。桃源乡融散在了沉静的月色,几声悠悠的虫鸣就好像这座城有规律的浅息。
雁图南摸了摸歪倒半边摇摇欲坠的门向外看,屋外可谓鬼气森森,让人看不出究竟方才是幻境还是现在是幻境。四下都是残破景象,枯树、残骸,荒凉笼罩此地。
他们沿着笔直的小径走,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
路上横着个大石块。
雁图南蹲下仔细看了看:“病死的。”
只有一间屋子的灯火亮着,透过不完整的窗可以向里看。
“哇,哇哦。”于锦煜努力斟酌着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词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暖黄的油灯光左右摇曳,映着铜镜前微微亮。三尺外是屋子角落染着锈红血渍的寒凉,三尺内是温热的光。白发苍苍的老人披着宽大粗疏的麻布衣,被皱纹和老茧包裹的手微微颤抖而温柔地,在为空气梳妆。
罂粟和精神病是最‘廉价’的梦,宗教和故事则是最‘体面’的。而这里的人显然在梦与梦的隙间寻得了可以栖身的替代品。
“三月十五。”白弈尘冷不丁地传音,“这个时间点的前后,这片区域可有发生过什么?”
于锦煜仔细回顾,先是回话:“这三年没有。”又是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本地方志。
白弈尘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于锦煜取出地方志的这整个过程,他时常震撼于后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粗中有细。
“找到了,是三十年前。”被拽到边上角落的于锦煜说,“三十年前的三月平水城外,霞阳军举兵来攻,天时不利,未果,月中,绕而”
他突然愣住了,语速渐渐慢了下来:“绕而行之,自东暗袭。”
平水城是那个向他求助的人所居的地方,平水城东,就是桃源乡。恐怕那时候,真正的桃源乡就已经在金戈铁骑之下被荡平,不复存在了。桃源乡,竟是前朝的幻影。
“三月三来桃花开,桃花开来散云霭。”白弈尘喃喃着先前听来的歌谣。
雁图南递来一个香囊,道:“今天三月三。”拆开香囊,里面却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而是被磨成粉末的桃花瓣。
被碾为血沫的桃源乡,生者的愿同死者的不舍汇成了极强的念力,影响了这片桃花林。
之后历年,每逢花开,桃源乡都会短暂美好地沉陷入在三十年前和梦想间的梦乡。
“锦煜,如果我有办法将火拦在桃花林的边缘,护住城内城外所有人,你能烧尽这片桃花林吗?”白玉笛已经握在了他手中。
“可以是可以,”于锦煜想到方才看到屋里的场面,还有那篝火前的欢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让不愿醒来的人从梦中醒来,真的好么?”
“你忘了平水城吗?不让一切继续向外扩散,只有一把火烧尽这里的梦。从美好的梦跌入破碎且无力的现实是痛苦的,但倘若不从梦中醒来,就永远也无法重建已经是残骸的现实。”白弈尘只是这样回答。
“梦与现实,界限真的有那样清晰么?”雁图南突然开口,蓝白团子落在他的怀里,不断用自己绵软的毛蹭着他的胸口,“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活在梦里,梦不就已经成为了他的现实吗?我们以为自己在现实里,又是如何确定自己不在梦里?梦是虚幻的,痛苦却是扎根在现实的。不去解决痛苦,甚至不提供摧毁痛苦根基的可行路径,却去打碎人们的梦,只是徒劳把装睡的人一同拖入烈火中。”
“他们恐怕就是这么想的。”
“什么?”
“所以把整个世界拽入梦中,让世界本身成为梦的倒影。当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梦中的时候,梦本身也在社会这一层面具备一定现实性了。”或者说这正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他在内心补充道。白弈尘叹了一口气,如果里面的人们并没有把香囊贩卖到平水城,又或者他们没有将天下都变成桃源乡这般模样的期望,他也许会犹豫更长的时间,“我们要做的是别的事啊。”
雁图南抬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悠悠的笛声带着颤音,如泣诉却非,如忆往昔,如思念遥寄。
水幕冲天而起。
两人眼中是妖冶的桃枝在灼灼烈火中挣扎。
而白弈尘眼里,清浅的粉坠入了炽热的红,空气滚烫得扭曲,那柔光沐浴下的美好村落一点一点融化成了晦暗惨淡如骨灰堆里捞出来一般片片零落的破败残骸。
一切颠倒,剥离,破散,化为云霭。
不远处的屋内,老人手中的木梳落到了地上,哐当轻响。浑浊的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然后那双眼缓缓闭上,再也没睁开。
白弈尘心中也不甚平静,一阙曲罢,持笛的手微微颤抖。你是无法推脱的罪魁祸首。他对着自己问:“有这样的方法吗。让他们,让天下至少不像这般痛苦。极乐国度,在现实而不是幻梦里能够实现吗?”
“至少在战乱中不可能。”雁图南摇摇头,“除非能停止战乱。但就我的经验而言,就算昆山这样相对中立的宗派也不会轻易停下掠夺和吞并。很简单,弱肉强食,大潮滚滚向前,停滞者就会被淹没。资源相对有限、灵气日渐稀薄,再加上观点和立场的不同。没有余地留给妇人之仁。”
“也不是这么说,”于锦煜想了想,“现在各国各派的势力过于不相上下,假使能够有一个联盟能够拥有相对的威慑力,震慑其他宗派,建立相对稳定的规则停止斗争应当是对各派都有利的吧?”
“想得太简单了。首先,谁带头停止?你停止了你的敌人趁机攻上来,找谁说理?其次,哪些宗派联手?现在宗派与宗派之间的关系不说血海深仇至少也是有利益纠葛在的,就连邻近的世交清门山和昆山,也少不了纷争。再次,谁做领头人?你也说了势力不相上下,那么那个宗派心甘情愿居于人下,又有谁说得好获得震慑地位和制定规则权力的宗派不会趁此机会偏私向自己的利益?”雁图南越是往后说,语速快了起来,连珠炮弹一般。
“千门大典还有几个月吧?”白弈尘突然开口道。
千门大典作为各宗派未有分之前的传统祭祀典仪,不只是各门派都会到场,还会让各门派的年轻一代进行文武斗,这文武斗囊括天文、地理、实战、兵法明面上是激励年轻一代,实则是对各自实力和发展潜力的试探。拿下前几名者会无形中获得更高的地位认同,并且易于与其他势力谈联合。
雁图南带着一丝惊讶地看向他。
“锦煜,如果需要你尽全力,为难吗?”白弈尘问。
“你是不知道我大哥”于锦煜苦着脸,“好吧,行。”
“于锦峋,我会上门寻他。”白弈尘拍拍于锦煜的肩。
安置乡民和处理流出香囊的路上白弈尘摆弄着那本地方志。
有一页的志怪故事里写道,有个渔夫打渔,误闯入桃花林。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一滴泪洇湿书页。
几个月后雁图南收到一个包裹,里面什么都没写,却是一些少见的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