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月寄
白弈尘看到这样的场景显然是十成十的始料未及,他表情控制得再好眼底的震惊也快藏不住了。这种表情大概是——“我前几天住的小破观里为什么凭空冒出来两个小不点还在抢扫帚”。
他注意到正对面的小孩隐约带红痕的手肘,于是半蹲下来轻轻拉过小孩一直想藏在身后的手看。小孩嘴巴撅起,眼角泛红。叶羡寒一直在一边偷瞄,然后怔住了,只见白弈尘抬手一挥,小孩手肘的伤无影无踪。
担心小孩冻着,布下阵法让整个屋子暖起来后,白弈尘从储物袋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个本来留着晚上吃的面饼,掰成两半在法器上烘暖拿给两个小孩。
若是师尊和师兄知道我这么用法器的,该被大笑一番了。他心里琢磨,然后把扫帚提溜着放回角落。
放下扫帚,白弈尘发现另一个小孩始终沉默着,现在窝在一旁读书。他好奇地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叶羡寒没有回话,手指逐字指着书文,来回反复,渐渐皱起眉头。
白弈尘看了一眼字
——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
这就难怪看不懂了。
“‘噭’字就是外在具体体现,‘眇’则是感官所难以知觉的内在微妙变化。”他在一旁轻声说,“天地万物无穷尽,我们的感官用不同的角度映射万物的模样于脑海,才将万象于混沌中剥离入可以被区别成个体的概念。五感所见是你所‘能’感知的,心灵的洞见则是你所追寻的。
“你从哪个角度看世界,带着何种追寻,世界在你的一生里就是何种模样。不带欲求和成见而感万物,才能察觉万物本真。越是执着于外部感官的纷杂刺激和欲望,反而越会看不清更多,错失更多,一生在迷瘴里打转,像被胡萝卜吊着的毛驴盯着萝卜在磨盘边打转,广阔天地就在眼前却累死也看不见。”
叶羡寒的手指顿住了,半晌他说:“可是仙长,我只是平平凡凡的人,自身尚且难以保全,很可能明天就死在这里,烂在泥里。这世间有万千同我一样的人,若是没有比一般人家更深的执念和欲望,便撑不下生活的折打,争不到填饱肚子的饭。逍遥对我而言远在天边,不只是身、还是心。
“更遑论书上说的圣人之道。我只想让我所爱的人幸福,终我一生都难以想象能做到大济天下。”
“天地要比圣人之道来得广阔。”白弈尘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在一生中能够时时反思自己是否被纷杂的事物所惘,囚笼只能困住你身,无法困住你心。”
叶羡寒摇摇头:“如何能不被欲望困住,何时才能不受束缚?哪怕我有一天富甲一方,钱对我来说依然很重要。我也问过自己,拥有多少的钱才算满足:一百两?要是饥荒了呢?变法重税了呢?一千两,要是瘟疫了呢?一万两,要是战火波及了呢?翻来覆去的答案是我填不上心里的沟,恐惧会催着我一直囤积下去。”
“你不是已经说出口了吗。”白弈尘轻轻地笑道,“催着你的是经历催生的恐惧,还是你的心之所向?人各有欲、各有道、各有劫。此刻你心中执的,就是你一生漫长的路。这不是任何人说得清的。我,还有我见过的许多人,都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蹉跎辗转在因果的轮回中,直到现在都不算解脱。”
“好累啊。”叶羡寒只这么说,不作认同或否定,“那样复杂。可是我只要一直获得金钱,不断满足欲望就能得到快乐,一生就这么短,大道让其他人去寻吧。”
天色很晚了,眼看外面这般也不好回家。白弈尘替两个小孩收拾了个柔软的地铺,两个孩子挤一挤勉强还是能睡下,他自己则打算靠墙边坐着凑合凑合。
给叶羡寒掖被角时小孩嘴里嘟囔:“仙长,我不是好人,你不要想着帮我。所有人靠近我太久后,都厌恶我,这是我的活该,没人喜欢我这样的人。”他说着说着倒自己眼角挂上泪珠来。
现在像个孩子了。白弈尘在心里想,他靠在一旁墙上坐下来,传音说:“你是不是打心底觉得我们不一样,所以我没法理解你。在看到了你的全部以后会厌恶,会避开,又或者觉得我的耐心会被磨光。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从记事起就知道家人在被仇人追杀,仇人夺走了他的父亲,那时他就只在不到两步开外的床下,血一直流到了他的手指边。
“只剩下他,当时十三四岁,照顾患有心疾的母亲,风餐露宿。还有更不幸的,他遗传了母亲的心疾。
“孤儿寡母要生存下来谈何容易,不幸中的幸运是有戏园的掌柜看中了她们的脸,收留他们唱戏,母亲唱戏,儿子又恰好有那么几成天赋,就写曲。
“可是后来母亲病倒了。他顶上去,扮女相。你知道戏园的客官分地方,不入流的小戏园里,客人不光听曲,也揩油。想要客人常来、常捧着,就得阿谀奉承、逢场作戏。他自己不难过,只是想到母亲,比心头刀割还痛。
“他正在做的所有事都和他心中的信念割裂了,好像活活被剖成两个人。他只好说服自己,外面那个是人偶,里面这个是机关,理智操纵着如同木偶的皮囊,但唯独不是一个人。
“天道有时也爱雪上加霜,他还没多大年纪呢,按理说不是该死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足,也许是因为过度劳累,心疾的影响浮现了出来。
“他的母亲原本自己都已经在生死边缘还不愿多说半句过往,可看到儿子这般,有天突然拉着他说,我们回昆山。
“昆山,医蛊之派,医术闻名于天下,是他母亲的‘家’。只是男孩的父亲、她的爱人就是死在这昆山派出的人手中。
“但医术确实高明,让他捞了好几年的命,甚至还入门了修真。可他在这昆山一刻都待不下去,清门山离得最近,他和母亲说过了,这回是唯一一次他不管母亲怎么劝,也要离开。他没法不恨,这里触目惊心,葬着他的父亲、他母亲的幸福和他的童年。
“纯水灵根,这遗传下来的天赋在此时算得上好用,让他带着一个昆山叛逃的名号还进得了清门山。但好用也就到这了,他拜入师父门下,然后成了清门山其他人眼里凉薄无情、只知修炼的怪人。
“这也不是他想的,他试过和别人搭话,但自从离开了那个噩梦还经常梦到的地方,他赖以和外界交流的技巧好像支离破碎了,怎么也组织不起来,来自心底的抗拒没日没夜地折磨他。
“他用理性的机关去试图和他人谈话,所有人厌恶他,觉得他不可理喻。
“他用感性的木偶去讨好别人,别人觉得他虚伪,矫揉造作。
“他习惯了人们惊奇地靠近厌恶地走,于是他学会了提前警告,‘别再接近我。’逐渐地他说不出话来,后来他说,我不需要那些感情。他连自己都骗过了。
“他做过很多傻事,很多错事,恨过所有人。要不是师父和师兄人好,还有少数贸然闯入的笨蛋友人救了他
“我自己就从泥潭里来,又怎么会嫌谁一身尘埃。”
“这算睡前故事吗?”叶羡寒说着好像七绕八拐没有重心的胡话,“第一回有人给我讲睡前故事。”
“你要听故事,可以天天来。”
入夜,叶羡寒见两人都睡了,摒着呼吸偷偷把供在桌子上的吃食揣了一些进衣服里。手碰上东西时不断在抖,他安慰自己说倘若神真的在也一定不介意赈济穷苦人家。
白弈尘在浓如墨的漆黑中睁开眼,无奈地笑了笑。
天刚蒙蒙亮,母亲拿着苹果问叶羡寒:“这是从哪来的?”
他说:“道观里一个道长哥哥送我的。他还讲书上的内容给我听。”叶羡寒隐隐有些期待,他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经历,但这回将听到的那段书中内容的解释用自己的话复述给母亲。
“那是他吃饱穿暖,饱暖思□□。若是他自小活在被饿死的恐惧里,然后辗转大半个辈子操劳,比谁都惦记这来之不易的口腹之欲。”母亲说。
往后一段时间,叶羡寒从偶尔去道观变成了天天去。几个月后,白弈尘离开了,他再也没去过。
兜兜转转又过了几年,只奈何万事没有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