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来兮
非是单数日,街上总算有点人气,两人沿着原最繁华的街道边上一路前行。
“这通缉令上的,怎么不是凶神恶煞,还这么这么”一面墙前围了一撮人,议论纷纷、品头论足。
“那可不,想当年这位也是江湖美人榜上的魁首!更有轶闻传说,在母子二人被昆山认回去之前啊,这位可是名——伶——,要不怎么后来拜进了清门山做个音修?”
“噗,咳、咳咳!”白弈尘好奇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呛得一阵狂咳。
幸好有易容。
现在这副样子和以往虽然气质相似,但仔细看上去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旁人看了顶多觉得三四分像,不会疑心是同一人。
叶羡寒听到他这动静,也跟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怔在了原地。
对于那个人,如今他已经不知该用何种情感去面对,曾经千盼万盼,后来却
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他说服自己,幸好幸好真的无缘再见了。
很多时候匆匆一瞥、惊鸿一刹,不一定有机会续写。很多的痴痴念念,到头来都是事与愿违。
十余年前。茅草屋衣衫褴褛,在狂风骤雨中被撕咬得瑟瑟发抖。叶羡寒伸手低头,又背过手,通红已经蔓延了他的手心手背。
一阵雨一阵寒,再过些日子凝成雪。书上说雪“未若柳絮因风起”,他却觉得最好天下无雪,四季如春。
夜沉如墨,锅碗瓢盆和桌椅一阵炸响,爹娘吵得不可开交。通常只有这时才有人在家。雷雨般连珠炮弹的责怨谩骂比屋外连绵的雨声还响,毕竟雨只能戳到人的骨头里,责怨却能渗到人的三魂七魄去。
他面无表情地抱着膝盖低着头,根本没听进他们在吵什么,翻来覆去就是家长里短。随着甩碗的一阵一针见血的总结很精辟:“贫贱夫妻百事哀!”
叶羡寒觉得自己的想法和冷漠很不合时宜,像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他身周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封得死死的,凡是声音能进来,凡是情绪就隔绝在外。
他想了想,怀里裹着手抄的本子,小声从边上绕走,溜了出去。
从学堂到这的路上有一段没那么破落的路,有一座废弃道观,没人,静,对他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然而推开门却看到一个在洒扫的人影,和他一般年纪。
喀哒一声木门撞响,“小道童”抬头,见一个全身披雨的五六岁男孩弯着腰手捏门喘着粗气,眼神死气沉沉里透着一丝凶恶。
单看这一举动其实视觉冲击力不可谓不小,但怎么说那都是一个比自己还矮上一点瘦巴巴的小孩,再凶的眼神都是不吓人的。
“你外面雨这么大不进来吗?”“小道童”停下扫帚眨眨眼问。
叶羡寒三两步闯进,拉上门,一语不发就窝在一边捧出本子看,一连串动作轻车驾熟。
“是有一位仙人云游到此,本来在这歇脚。我家人怎么都要我来在桌上供奉贡品,还有打扫道观。”这小孩是个自来熟,“结果仙人没回来,又下了雨。”
叶羡寒不理他。但他在心里想,什么人住个地方还要一个小孩在大冷天打扫。
人说第一印象最关键,还未见面叶羡寒对这所谓仙人的感官先恶了五成。
“你不说话吗?”
“不吃吗?”
“不玩吗?”
也许好不容易撞上个同龄人解解闷,小孩绕着叶羡寒打转。
叶羡寒烦不胜烦:“别说话。我不玩,浪费时间。”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小孩很困惑。
“我要读书,白天还要干活。”
“哦!我知道。”小孩很兴奋,“你也想做仙人,我看过那个仙人,我也想。我爹娘也说要我多在他身边。”
“不是要做仙人。”
“那是要做什么?”小孩更困惑了。
叶羡寒的神情带着一股偏执劲,也有别的说法叫做坚定:“读书,做官,挣钱。”
“钱?”小孩很惊奇。他思考钱在他生命中出现的频次和功用,就他自己所在的环境而言钱确实是好的,但这种好也有局限;官当然也很不错,但官也没法和仙人比。否则有钱有官位,爹娘就不会还要他接近仙人了。
“吃的、穿的、住的、病时救命的,还有总之我想要的很多。除此之外都是浪费时间,玩有什么意思,聊天有意义吗?”
“聊天有趣呀。”
“我不需要有趣,我需要有用。”听到有趣,叶羡寒在心底暗自嗤了一声,“学堂里的人也是这样聊闲话,就好像‘他们两个’天天争那些没用的一样,毫无意义。我没看见生活因为聊了这些就发生任何变化。”
叶羡寒对着孩子,但更像是对着自己说:“我要出头,只有这个机会。”
年纪不大的孩子很难对一个连自己都心里没数的枯燥目标保持坚定。叶羡寒把自己想象成只会做重复行为的傀儡,近乎走火入魔地坚定自己一定能做到。至于那些对他来说太难的东西——看不看懂无所谓,说白了只要够努力还是能全都背下来。
想到这里叶羡寒又低下头,想着还有太多事要做,这回坚决不能再出声了。
小孩呐呐地低头看扫帚,也不再言语。道观里静悄悄,只有翻书和扫帚扫过的轻响。
“啊!”突然一声惊叫从不远处响起。
小孩本来也不擅洒扫,平时全是仆从打理,笨手笨脚的。这道观又脏乱,绊到东西就是狠狠往地上摔了一大跤,摔得手肘剐蹭出血,大冬天的这一下更是刺骨地疼,另一手捧着手肘眼里泪汪汪。
叶羡寒上牙咬紧下牙,忍无可忍,刷地站起来抢过扫帚就挥手让小孩到旁边。他一边干脆利落轻车熟路地打扫,一边嘴里念:“你既然不擅长,做这干嘛。”
他又说:“再者,既然那个劳什子仙人没回来,你还打扫什么,就算是下雨回不去,你在一边歇着不就得了。”
小孩急了,要抢扫帚,说:“不行,他回不回来和打扫不打扫没关系。我爹娘是要我打扫干净,得是我,还得打扫干净。不打扫干净仙人怎么住。若不是我打扫干净的,仙人不觉得是我做的,就是没完成;仙人觉得是我做的,我也不能认。”
叶羡寒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死心眼。”
小孩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怒道:“你自己就是死心眼又说我死心眼!”
眼看着争着抢着没个停,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啊。”叶羡寒回头的那一刻,在心里轻轻“啊”了这么一声。
两个孩子手中的争抢都是停住了。
叶羡寒自打生来就没见过这么——他说不上来,这么干净、这么好看、这么纯粹好像世间所有溢美之词都可以往上套,但都差点意思。他初见这人,就觉得自己懂的词句不够用了。
其实说是仙人,看着年岁也不大,当然这也可能是某种驻颜作用下的效果。
小孩满眼得意,偷偷甩了个“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眼神给叶羡寒。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脸皱成一团,写满了委屈。
叶羡寒放开了扫帚就后退两步到一旁,暗暗打量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