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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悟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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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岭西北部山区的九月,漫山碧翠,在蒙蒙烟雾里,层层山峦给人一种无限遥远、辽阔的感觉。

    兆行长最近心情不太舒畅,不免静极思动,要出去散散心。在回老家的半道上,他弃车登上公路旁的山头,俯视谷底,不觉一阵阵的眩晕,复抬头远眺,眼前一道道雄宏厚重的山岭绵延至云雾中,又觉着有种可依靠的踏实感,不免遐思万状,指点起这万里江山来。

    车转过山谷,一座矗立在小山坡上、贴着白瓷砖外墙的二层楼房即突入眼帘,那应该就是弟弟拴柱经过半年多施工新盖起的山村别墅了吧。在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山村,这所新建筑显得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扎眼。兆行长摇摇头,叹了口气,下了车,交代司机把车先开到新屋下,自己则拐上了村子对面的一个小土坡,循着山间小径,向一个小山包攀爬上去。

    拴柱建房期间,曾几次请大哥回家去看看,提提意见,兆行长因为诸事繁忙脱不开身,这一忙就过去了半年时间。上个月新房交工后,拴柱又专门进城去邀请哥哥参加竣工仪式,那时候兆行长正在为隐约传来的对自己不利的信息而烦恼,当然也就没心情回去。后来听说拴柱的新房竣工仪式不仅请了锣鼓队,还摆了30几桌酒席,就打电话把拴柱训斥了一通。拴柱委屈地辩解说,自己起先并没有打算张罗那么大的铺排,都是霍峰他们一伙自作主张弄的。兆行长骂道:你自己没长脑子吗?让人家把你像皮影一样挑着戏耍吗?你不知道扯旗放炮、张扬惹祸的道理吗?为此,拴柱还给大嫂白玲玲打电话诉说了原委,对哥哥平白无故的训斥感到非常的憋屈。一个月过去了,兆行长依旧心烦,又想起拴柱建房的事情,就特地回来看看,权当是散散心忧吧!

    兆行长一边低头想着心事,一边在草丛中寻觅登山的小径。由于伏末季节雨水充沛,山草长势非常茂盛,基本上已没过膝盖,登山小径只能拨草寻觅了。行人的脚步和拨草的动静惊动了山里的住客,一只野兔突然在距离兆行长脚前三四米的地方,腾空一跃而起,复又隐入草丛中不见踪影。兆行长微微一惊,停住脚步四下观察。这个小山包依稀还有三十多年前的影子,山包周边绿草如茵,树木成林,山包脚下零散的遗落着几堵废弃的土坯院墙和窑洞,看情形,已经早已没有住人的痕迹了,窑洞都已被荒草封闭了,只有那几堵在草丛中突兀倔立的土坯墙还在宣示着,这里也曾经是燃过炊烟、听过狗吠的老村庄呢!三四十年了,地形地貌也似乎发生了变化,兆行长站在高处努力地寻觅记忆中的过去,不免发出阵阵的叹息。或许,那处场院,就是当年何支书给他父子三人挂着“破坏三夏”的黑牌子,游街开批斗会的地方吧!

    “嘎嘎嘎”,随着草丛里发出的一声怪,一只大鸟扑闪着翅膀从兆行长头顶上突袭而过,大鸟乱扑腾的爪子似乎还在兆行长的假发上抓了一下,顿时惊出他一头的冷汗,兆行长急看时,原来是惊起了一只长尾野鸡。兆行长略略松了口气,习惯性的点起一支香烟猛吸几口以安心神,良久,心口依然在突突地跳着。如今,国家采取封山育林新政策,山里不仅植得到恢复,就是绝迹了好多年野鸡、野鸟也多起来了。听说深山里近些年还出现了野猪和梅花鹿,还有人说曾见到过绝迹了四五十年的金钱豹,这让山里人又有些担惊受怕起来。在过去,那些猛兽是有过叼猪偷羊劣迹的,现在山里人家也没人养家畜了,那东西会不会攻击人类呢?

    兆行长一时有些害怕,就四下里看看,准备转身下山了。这时,只听得山包下有人在拉长声喊叫:“噢——哥——哥——,快回来,最近这里有野猪嘞——”

    拴柱的新房子盖得的确很考究,外观是流行的西式白墙红瓦,而房内的陈设却是中式传统样式。按拴柱的说法:这叫即与国际接轨,又保持传统特色,属于中西合璧。楼顶还特地设计成了观景台,全部用玻璃封闭,转圈全部挂有窗帘。观景台里依旧是一套中式方桌交椅,古色古香的整套茶艺桌就放在正中央,周围还摆了一圈小木凳。拴柱又有说法:咱是庄稼人,现在生活好了,但不能忘本。今后既可以在观景台里坐着交椅晒着太阳,也可以坐着小板櫈,剥秋季收的包谷、绑成串的辣椒。闲了,再约上三五好友、左邻右舍,喝着酽茶谝闲传,那是神仙过的日子啊!拴柱的想法遭到马英英的无情嘲讽,说他就是再有钱也脱不了山里农民人老几辈子的穷皮。

    兆行长楼上楼下仔细查看了拴柱盖的新房,内心里是满意的,尤其是那个玻璃观景台的设计,是和兆行长心里的潜意识是相吻合的。但兆行长对跟在自己身后喋喋不休介绍新房功能的拴柱,却是他说一句就摇一下头,搞得拴柱心里好没意思。

    乘着媳妇马英英去厨房安顿午饭的时候,拴柱在观景台里和哥哥晒着太阳拉家常。上得楼来,弟兄两人心思行动一致,都不去座那豪华的中式大交椅,而是同时拿起一个小板凳放在屁股下面坐定。

    “哥,我盖的房怎么样嘛,我领你楼上楼下参观了这么长时间,你光摇头不点头,你到底是个啥意见嘛?这可是我用了多半年的功夫,花了八十多万才盖好的,你到底表个态嘛!”拴柱一边给哥哥点烟,一边埋怨的说。

    回到老家的兆行长,还是觉得自己兆拴狗的名字叫起来更觉得亲切,更觉得接地气。听了弟弟拴柱的埋怨,拴狗哥就用烟头指了一下茶艺桌说:“不说别的,先把你那一套茶艺设施给我展示一下,让我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弄。以后来人了,不要让人家说新楼房洋家具,里面住着个瘪三兔。”

    拴柱听拴狗哥说要看他表演茶艺,就起身笨拙的操弄起那一套洋家什,说道:“就是,我弄这些不在行,英英弄得好,那天装修公司的王总看了都说她的手法熟练,若是穿上红红绿绿的汉服,就能到国际大酒店表演茶艺了,嘿嘿嘿!”

    “那是人家砸挂你这个瓜娃呢,你还当真呢!”

    拴狗哥接过弟弟拴柱递过来的一杯茶,品了一下,感觉有点苦,大约是茶叶放的太多了。他放下茶杯问拴柱:“你刚才说盖这个房子花了八十万,八十万能盖起这么大的房子吗?现在济城好一些的楼盘一套140平方的毛坯房子也得100万呢,你这个少说也得400个平方吧,还有楼上楼下这些个家具,大概也得几十万吧?”

    拴柱答道:“哥,你脱离农村时间长了,不了解详细情况。现在农村人建房一般就花个二三十万,咱们这个房子标准高,又安装了锅炉供暖设施,八十万也顶一般人建房投入的二三倍了。至于这些家具,有些是朋友们送的,有些是只收了一些成本价,如果实打实的算,咱们这个房子恐怕200万也拿不下来呢。”

    拴狗哥说:“这些也不必再说了,但今后你还是要低调一些。钱多少是个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太多反倒成了累赘。我再问你,你和英英不打算生个娃吗?”

    “好我的哥呢,英英都45了,还怎么生?再说了,英英的儿子现在回来找他妈了,我也见过了,都是二十几的大小伙了,看起来礼器得很呐。我们都说好了,我给他投资做生意,给他买房娶媳妇,条件是他生了儿子必须跟咱们姓兆。将来把娃娃好好培养培养,叫他给我顶门立户呀,也给咱兆家扬名呀!”拴柱说着说着憧憬起未来的美好生活,不禁满面放光,竟有些雄赳赳的反驳起哥哥来。

    “这娃们要给咱兆家扬名,要给咱兆家顶门立户,这一切都得拿钱来支撑,所以说我的好哥呢,不是说咱现在钱多得花不了,而是远远不够花嘛。你说的今后要低调,我同意,但你说的钱太多了成累赘,我还不同意。咱们今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所以我还要生命不息,挣钱不止呢!”

    拴柱这两三年来在社会上混的也有了些名堂,时不时嘴里还会冒出些成语和新鲜名词来。关于延续宗嗣这件事,他看的很开,不要说现在白得了个儿子,就连媳妇儿也等于是白捡的。放在三年前,他兆拴柱要啥没啥,快半辈子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下,还是个童子身。自从哥哥拴狗回来,成了手握大权的一方诸侯,就有好多人挤上门来提亲,那马英英就是自媒自嫁,自己登上门来给拴柱当了媳妇的。虽然年龄大了一些,可自己也快五十岁了,娶一个年龄相仿的成熟女人,知疼知热,毕竟稳妥些。而且,二十多年前,拴柱每次去镇上,都要到马英英的建材店里去磨磨闲牙,可那时候的马英英从来都没正眼瞧过他,把他拴柱当个闲汉往外赶呢。如今,世事翻转,当年的梦中情人自动上门,他顺势接纳,也算是圆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梦想。现在他拴柱地位变了,也有钱了,有时还出去开开洋荤,英英知道了也不吃醋,这是多么好的贤惠女人啊!看着二十多年心仪已久的女人现在躺在自己的怀抱里,梦想成真的拴柱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让人家母子跟着自己享福呢。

    拴狗听拴柱说将来要认马英英儿子的儿子给兆家顶门立户,感到有些惊诧,就问拴柱:“这是你一厢情愿呢,还是人家自觉自愿呢?”

    “哥,你21岁就离家干了公家事,如今还当了和县长一样大的官,社会上的人都尊呼你呢!咱们这些当农民的,尤其是咱们这些深山老林里的农民,这三十多年虽然能混个肚子圆,可兜里却比狗舔的都干净。现在的世事,没有钱,就没有社会地位,就没人尊呼你。我不就是个例子吗?哥你没回来之前,我就是个卖天天的穷光蛋,快半辈子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下。如今你回来满打满算才三年,我不仅白捡了个媳妇,连一分钱彩礼都没要,虽然马英英年龄大了一些,可人家那是女人里的头稍稍,放在以前,人家连个正眼都不看我。为啥嘛,穷嘛!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们山里庄稼汉,不要说你有多能,谁没有钱,谁就是鬼子怂一个。”

    拴柱这些话是他这几年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切感受,他说的不仅是实情,而且是带着感情说的。自从母亲去世那晚,兄弟二人彻夜长谈以后,这三年说的话比兄弟们四十多年说的话还要多出几箥箩。

    “所以说,哥,现在的现实是只要你有钱,叫爹叫爷的多的是。英英的儿子姓赵,跟咱们的姓是同音不同字,以后给娃娃起名字也没有什么别扭的,叫起来都是一个音。他跟他爹在外面混了一身的烂账,如今我和英英把他收留下,他感激得当时就改口叫我爸呢!我还给人家娃封了一万元的一个红包呢!”

    说到这里,拴柱情不自禁地都笑出声了。

    “下面是啥打算呢?”拴狗哥关切地问。

    “下面就是给娃买房买车娶媳妇,明年我就要当爷呢,嘿嘿嘿!”

    拴柱说起他的打算,显得非常的豪迈,那就是一个当爹的给后人安排世事的无私和自信。

    “你主意打定了?”

    “定了,就这么办呀!”

    拴柱由于激动,脸堂显得红扑扑的。

    “唉!那就是老天给你置下的。我在“九地花园”有一套二百平米的房子,我和你嫂子都不适合登记。正好,你给你未来的孙子登上,也算是我这个当他大爷的给娃的一份见面礼吧!后面办手续,你直接找小金,悄悄的,再别像以前那样出去爱显摆。”

    虽然拴柱也即将是年过半百之人了,但当哥哥的始终对这个弟弟有点不放心,交代起事情来也婆婆妈妈的。

    “哥,我明白,房子那就先登记在我干儿子名下,你们当领导的白天黑夜为公家办事,可公家却把你们管得死死的。这是叫你们个个当海瑞呀!可时代不同了么,领导干部要干事也要给待遇呢,不能光叫马儿跑,不给马儿草”

    “你少胡说,人家村里有意叫你在村上当个干部呢,你这一嘴乱说事,群众怎么看你呀!记住,以后多干实事少说话。谁的话多,谁就倒霉的早!”当哥的教训起弟弟来也是毫不客气的。

    “记下了哥,以后少说闲话,多咥蒸馍。房子的事,我都明白着呢,不论登记在谁的名下,这都是哥你的产业。我们就是暂时给你保管上,我会给他们娘儿俩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拴柱郑重地给哥哥表了个态,就转身朝楼下大喊:“英英,把然干面端楼上来,把蒜拿上!”

    拴狗、拴柱弟兄俩端碗在手,用力地搅拌起来。油辣子、肉臊子、老陈醋的香气随着然干面的热气扑鼻而来,拴狗不禁口内流涎,赞叹道:“好久没吃到过这么解馋的面了。”

    马英英刚从楼下送上来两碗面汤,听到大哥的赞美,谦虚的说:“大哥啊,你这是鱿鱼海参、人参燕窝吃得想换个口味呢,这家常便饭的能有多解馋呢!这大老碗咥擀面,老天爷世下是拴柱这号农村出蛮力的粗人吃的,一天三顿都要吃呢!不知道人家吃腻了么,我做得都厌烦了。哥,你缓缓吃,我给你剥蒜去。”

    虽然拴柱这两年拽起来了,但一天三顿面的老习惯一点也没变。拴柱的原话是,一顿不咥面,心里就发慌,一天不咥面,还活球啥人呢?!拴柱之所以没看上二十几的大姑娘,偏偏喜欢上四十六七、绝了经的中年妇女马英英,那就是因为马英英主动到他家里给他擀了一案面,拴柱吃了第一碗后就喜欢上了,吃了第二碗就问马英英是啥条件,吃了第三碗就肚子胀得直声唤。趁着英英给他揉肚子,他就把人家的手给抓住了。马英英的手虽然没有镇上理发馆漂亮女理发师的手软和,反倒还有些粗糙,但吃面专家兆拴柱心里有主意,这是一双能擀面的手,有劲儿,完全能满足他兆拴柱的爱吃面欲望。

    女人擀面,手上没劲,就擀不出劲道的面条来。农村里会擀面的媳妇,你不必站在跟前看她会不会擀,只要老远听到灶房里擀面杖卷起的面卷被“腾、腾”的砸在案板上,就大概能知道这是擀了几年面的女人了。过去,拴狗村里有一位八十岁的小脚老太太,平时拄着拐杖,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可是在农忙季节,儿子儿媳一家都去地里忙活了,到了做饭时节,只见老太太跪在案板上,一双三寸金莲翘在案板外,手里握着擀面杖却能擀得出直径2米的一案大面来,够得上一家五六口人美美地吃上一天呢。老人家擀面时,卷在擀面杖上的面砸在案板上发出的“腾腾”声,院墙外头都能听得到。儿子儿媳因为农忙身累,回家端起老太太擀的劲道然干面,蹲在房院台上发出的“吸溜吸溜”吃面声,同样也传到了院墙外,此时他们再也不会嫌弃老人家的“鼻淌涎水”了。无论男女,只是一个劲的咥面,那个专注度,嘿嘿,简直就是人生最享受的时刻了。

    拴狗哥使劲的把一大老碗然擀面搅匀,又剥了一头白森森的蒜扔在嘴里,挑起一根劲道的宽面条正准备“吸溜”起来,只听得手机又“嗡——嗡——嗡——”的振动声起来,令人扫兴。他只好放下碗,拿起手机只看了一眼,顿时呆了一呆,直到嘴里的大蒜火辣辣的辣出了眼泪,他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看了手机信息后,忘了把面条“吸溜”进嘴里,而是下意识的把放在嘴里的整头大蒜都嚼起来,以致辣出了眼泪。

    二十多年的官路风雨,已经练就出兆行长处变不惊的领导风格,看过信息后,他略呆了一呆,在大蒜的刺激下,又复而如常,成为大口“吸溜”然干面的兆拴狗了。趁着嘴里的辣味儿,拴狗哥一口气把一老碗然干面给“秒杀”了,其速度之快甚而超过了吃面专家兆拴柱。马英英看到大哥吃得如此带劲儿,赶忙递上一碗面汤,又接过拴狗哥手里的大老碗说:“哥,你先喝口面汤,我再给你捞一碗去。”说完就要扭身下楼,只听拴狗哥说:“英英擀的面就是好吃,我拴柱可是找了个贤内助,从此就得了“美斋”了。英英,哥一老碗面就吃饱了,下回来老家住上一半个月,专门吃你擀的面。只是今天不巧,哥有点事呢,要回去行里去呀。”

    拴柱俩口知道大哥是领导人,天天有忙不完的公务,也不再挽留,就送大哥下楼。在院门口,拴狗交代拴柱安顿好了就进城,抓紧把房子的事情先落实了,然后再把各处没有结完的工程款提成抓紧结一下。办完这两件事后就立即返回老家住下,最近一段时间就不要到济城去了,也不要再招惹那帮狐朋狗友们来吃吃喝喝,老老实实地呆在老家新房里吃英英做的然干面。拴柱一一点头答应,直到大哥的车拐过山弯,他还在若有所思的站在院门口招手呢。

    兆行长回到分行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他关起门来,点上香烟,独自在办公室思考着问题,一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又索性打开音响,京胡那如裂帛般高亢清脆的丝弦就溢满了办公室。兆行长前多年前去京城出席全国金融系统政治思想工作先进个人表彰会,晚上会务组安排与会者在长安大剧院看了一场京戏,正是程派经典名剧《锁麟囊》。戏里讲述了一位富家小姐,在贫富无常的人世中,人生由富贵而顷刻一无所有,又因当年的些许善缘而得到福报的故事。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程派青衣演员那优美、沉郁、凝重的脑后腔音,一下子把梆子戏迷兆文孜转变为京戏迷了。

    兆行长听的这段正是富家女薛湘灵落难后,在雇主家当老妈子时的一大段唱腔,这一折子戏叫做《朱楼》:

    一霎时把七情俱以昧尽,

    参透了辛酸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兆行长沉浸在优美而沉郁的京腔京韵中,盯着袅袅上升的香烟烟雾,回忆着自己的奋斗历史。休恋逝水,早悟兰因!对,想想我兆文孜从21岁上进入华济银行工作,至今已有35年的历史。通过不懈的自我奋斗及贵人提携,25岁就当上了信贷股副股长,算是步入了官场,到现在也有30年的仕途了。比起同龄人,比起同时期参加工作的同事,自己取得如今的成就,已经算是他们中的凤毛麟角了。看看同时代的同事,如今大部分都花白着头发坐在主席台下听自己训话,还有的至今尚在柜台上数钞票呢!而同时代的女同事现在已步入了退休者的行列,人生的黄金时代就算正式谢幕了,剩余的时光也就是打发生命尾声的“逝水”了。而我兆文孜应该算是他们中的一个成功者吧,不仅在人生大好年华时代得到了贵人的提携,从而成为出类拔萃、千里挑一的实用型人才,到如今更是取得了坐镇一方、独断专行的成就。虽然官途中也因“减员增效”遭遇过滑铁卢,但人生运程总体有挫折而无绝境,经过十年磨炼后,自己又从一个科级干部成功逆袭为掌管一个地区命运的正处级干部了。如今一部《济城华济银行行志》,将自己的丰功伟绩载于史册,在济城华济银行三十多年的发展史上,他兆文孜将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此生虽然有憾,但功绩永远留存!

    静下心时,兆行长也常常对自己三十年的官途经历做一些总结回顾,以利于给未来做好思想准备。兆行长明白:一个领导者有上台的那一天,也必定会有下台的那一天。

    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兆行长还真有些迷茫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真正到了该细细品砸戏文意境的时候了。成功的喜悦,失败的苦闷,权利的满足,现在回味起来,辛酸苦辣甜俱全。如同缕缕上飘的香烟,虽然看起来是飘渺的,但却绝不是虚无的。自己的“逝水”,那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奋斗史啊,有《行志》为证的!

    那么自己的“兰因”又在那里呢?是和白玲玲共度余生吗?三十余年的陪伴,她现在只能算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亲人,至于在灵魂上,早已是形同陌路的两个道上的人了。自己退下来以后,还将有数十年的余生时光,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叫自己怎么和一个毫无心灵交集的人去共悟“兰因”?

    是和柳莺再续“兰因”吗?自己目前尚在台上,权利在握,而那开拓了眼界,洞悉了大世面的小柳莺,就已如出笼的黄莺飞到更加花团锦簇的权贵之林里去了。现在,自己即将由一株“梧桐”褪变为一棵龙岭山里的“老槐”了,那花不棱登、水灵灵的黄莺儿,还能希望她再栖息到自己的这株老树干上吗?

    是和多年的老同事、老属下们在一起喝酒,一起打牌中共悟“兰因”、共渡余生吗?兆行长的思维还是清晰的,几十年的争争斗斗,早已在各自心底埋下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自己在台上,人家兴许还看在权力的尊严上谦让着自己。可是自己一旦下台,不当着面骂你,那就是拜托人家的涵养了,更从何谈起共悟“兰因”呢?

    自己的老领导、领路人老黎行长,想当年是多么的威风,在支行院子里跺跺脚,楼上楼下都要抖三抖。后来退休了,没事干了,为了打发时间,就和一帮老头凑到一起下象棋,结果得过全行象棋冠军的他,在街头棋摊上被杀了个落花流水。下棋的和观战的一通起哄,有骂他臭棋篓子的,有耻笑他耽误好棋的,总之没有一句好话,气得老黎行长脑梗病都犯了。不甘受辱的老行长后来干脆跑到龙岭山里包了20亩山地,买了两头牛,踏踏实实作了起种地的老农。有一年,兆行长下乡,顺路去看望了老领导,见了面,让他心头一酸。当年面皮白净、一头短寸、精神矍铄的老黎行长,已经变得成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了,头发也脱光了,面庞黑瘦,已全无当年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风采了。和他握手时,兆行长体会到那双当年绵软精致的金手,已经变成粗糙黑脏、手指僵硬的“爪子”了。儿子和老婆拿他没办法,叫不回城,只好由他任性了。他种了十几年地,没落下一分钱,反倒把退休工资全搭进去了,还总朝老婆儿子伸手要钱。虽然兆行长也是山里娃出身,可现在已然完全脱胎换骨成为了城里的大干部,让他去和老黎行长一样归隐山林做老农,那他是做不来的。就是拴柱新盖的农村别墅,那也只能是一年半载的去体验体验生活,让他长时间的生活在那里,是绝无可能了。兆行长有体会,农村人也势利啊!

    要不去就英国找儿子兆惠涛,那可是个洋地界,参参“洋兰因”也未尝不可。理智告诉他这也行不通,洋人的“兰因”不属于传统官员兆行长。再说了,人家兆惠涛说过,他要当丁克,就是只交友不生子,自己老了想哄个孙子都不能了。还有,他藏在心里那个三十年的隐痛,一直折磨得他苦不能言。惠涛虽说是跟着他姓兆,可身体里却流淌着不一样的血液,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和自己一条心过,这个白眼狼如今又远隔重洋,那也是指靠不上了。

    程派名家演员沉郁、婉转的京韵一直渗透进心窝里,女主人公薛湘灵从人上人的富家千金小姐,顷刻间变成命运低贱的老妈子的身份转换,真正演绎了什么叫做“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俚语。鸡还有个鸡样儿,你落架的凤凰又像算个什么呢?

    还是拴柱谁理解的对,人要在社会上有地位无非是靠两样:一是有权,一是有钱。权是有保鲜期的,每个曾经有权的人都会过保鲜期的,自己也一样,而且马上就要过期了。所以,自己维持最起码的社会地位就得有钱。兆行长这几年是攒了些钱,但距离真正有钱人的标准,那还差的很远呢!怎么办呢?抓紧时间,能攒一分是一分吧!

    “兰因”悟至此处,兆行长的思维又重新清晰起来,整个人的精神也振作起来了。他点上香烟,拿起电话,以从容不迫的气度分别给人事部总经理金秦寿、财务部副总经理小唐、个人部总经理刘金辉打了电话,叫他们分别到自己办公室谈话。他要在权力保鲜期到来之前,乘消息还未散开之时,进行最后一次布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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