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检查
银行工作进入第二季度，“开门红”活动结束，各部门进入总结评比和考核阶段，上级行各部门开始对下级行各项工作开展检查。四月上旬，前来济东区支行检查的市分行科室有五批，省行调研的一批，汪行长及他的班子成员们基本每天都在陪同检查，准备汇报。市分行的部门检查好打发，都是熟人，前来看看转转，中午或者下午喝喝酒，打打牌，就都满意而归。在市分行部门中，有相当一批这样的干部，二三十年的工作历程基本就是在喝酒、打牌、娱乐中混日子，不知不觉就到了退休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这是个人人生的悲哀，还是这个银行系统的环境使然，总而言之，不可说。
只有一位省分行个人金融部的马副处长不好打交道，他偏要跑基层，调研各项存款波动大，信用卡透支形成逾期呆账的情况。一上午就跑了二个网点，副处长了解的很仔细，直接询问分理处主任员工存款和发卡的情况。基层人员见到大领导的机会较少，就将怎么完成季度存款冲刺任务，如何到处挖抢，如何挨个单位、村庄收集资料批量发卡的情况当作了工作成绩汇报。马副处长听得很仔细，以严厉的手势制止陪同的支行、市分行人员插话。上午的调研完毕，为了尽地主之谊，汪行长特地安排在本地最好的世纪金花大酒店招待客人，可是马副处长又滴酒不沾，其余的人也就不敢动杯，所以这顿尴尬的饭也就很快吃完了。饭后，汪行长殷勤的说：“马处长跑了一上午，太辛苦了，我们在宾馆特地开了客房，请领导们先休息一下吧！”
马副处长听罢，严历肃的说：“汪行长，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睡大觉的。今天上午的调研，使我感受到基层的同志们很辛苦呐，而且有许多辛苦的工作是很无聊的工作。这让我很纳闷，省分行全年工作指导方针在基层怎么就跑偏到如此地步了？所以我是一点都不敢懈怠，还要马不停蹄的多跑几个网点，多了解点基层实情，向省行党委递交一份有质量的调研报告。我肩负如此重要的任务，竟然有人还要我去睡大觉，我再问问你们市行、支行的同志们，你们觉得我还睡得着吗？”
马处长一番激情昂扬讲话，将本来尴尬的氛围又推向了极致。好在陪同检查的市分行科长是个经年的老油条，反应倒挺快，赶紧打圆场道：“先调研、先调研”。
下午的调研依然扎实，马处长竟然在一个分理处一直等到下班，召集分理处的员工们开起了讨论会，把陪同的支行、分行领导们都赶出了会场，独自与这些最基层的员工们谈了一个多小时。待返回支行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又连着安排召开了支行全体中层主任的座谈会。在会议室里，马副处长看到墙上挂着几幅装帧精美的标语，其中一幅写着：了解领导，了解岗位、了解自己、了解员工、了解同业。
马副处长边念边问：“了解自己、了解员工！这一共是‘五个了解’啊，那我想请问，这么多的了解，作为一行之长，你汪行长真正做到了了解自己，了解了员工吗？”
汪行长谦卑的回答：“我会努力地去做的”。
“那么你的‘了解领导’又是什么意思呢？”马副处长又追问。
汪利功一时语塞，结结巴巴的说：“就是，就是尊敬领导，就是了解领导”
“领导嘛，他首先也是这个单位的一名员工，就算是个‘带头大哥’吧，没有什么神秘的，他就是带领大家干工作的。所谓上面怎么做，下面怎么学，所以一个单位是不是风清气正，是不是昂扬向上，员工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就是一面镜子。现在有的支行，为了争一个虚名，大搞月末、季末现象，这是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我欺骗行为。不仅是自我欺骗，还会误导上级行、上级领导，可能会导致上级的工作安排出现偏差，难道这些就是你所谓的‘了解领导’吗？”
马副处长的发言毫不留情，整个座谈会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座谈会后的招待宴依旧设在世纪金花大酒店，不过地点选在了中间小楼的豪华包间。汪行长为了缓解尴尬气氛，特地在酒桌上自作主张的上了本地产的最高档的“东凰三十年陈酿”。酒桌上共计有省行调研组两个人，市分行陪同两个人，支行有汪行长，万剑莹经理，涂科长，金勤寿副科长，办公室主任等9人。还有一位是管接待的刘姐，这是位中年女性，点菜喝酒活跃气氛都很在行。由于接待工作很忙，所以大家戏称其为“刘忙人”。十人坐定，汪行长致了热烈的欢迎词，举起满满的酒杯号召大家共同向马副处长敬酒，感谢领导在百忙之中对基层工作的指导和关心。大家同声附和着，马副处长这时倒也没有过于做作，只是说你们大家喝，我喝茶就可以。汪行长机灵地说那就请领导品尝一下我们本地的风味小吃“烧肉面皮和打搅团”。
酒宴从一开始就进入拼酒的环节，万经理和刘姐作为女性首先带头碰杯，气氛随即就达到高潮。马副处长也没怎么吃，也就是喝喝茶、吸吸烟，就起身出了包间，并示意大家继续。没有了马副处长的酒宴，如同没了羁绊的烈马，包间内一时划拳猜令，好不热闹。酒好菜好，人生的惬意也不过于欢畅一醉。
既然马副处长不喝酒，那么陪同他一起来的那位省行年轻人就成为了大家“进攻”的对象。济东人民热情啊，两位女将变着花样儿敬酒，早把省行人喝得舌直口硬了。
喧哗声中，还是陪同检查的市分行个人金融部经理保持了一分清醒，他注意到他的上级领导已经离席好久了，就出去找了一圈，回来又问大家谁看道马副处长去哪儿了，大家这才注意到主客不在，喧哗顿止。酒此刻是不能继续喝下去了，大家赶紧给副处长打电话，电话却久久无人接听。刚才还很兴奋的人们此刻都有些慌乱了，大家找遍了卫生间和宾馆客房，后来还是有位服务员说，客人上完卫生间后，好像直接出了宾馆上大街上去了。
四月初的夜晚，北方还是有一些寒意。冬天捂得太久，此刻人们早就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何况当下桃红柳绿，白天春光宜人，晚上清风醒人，此时济河大堤上健步走的人群早已经是络绎不绝了。济河作为一条跨省域的干流和济城市的母亲河，现在已经建成了几百公里的大堤和河堤公园。河堤公园里除过绿化植树种草种花外，廊桥、篮球场、足球场、自行车赛道等应有尽有。晚上高灯明亮，篮球场上广场舞队伍庞大、热火朝天，红歌合唱队气势磅礴，地方戏婉转悠扬，人民沉浸在济河的美好风光中，享受着日益增长的物质财富带来的甜蜜生活。马副处长脱离了在他看来庸俗的饭局现场，正在济河大堤上随着健步走的人群大步向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贪婪的欣赏着美丽恬静的济河夜景。
晚上十点半，徜徉了一番济河美景的马副处长满足的回到了宾馆。此时，没找到领导踪迹的人们聚齐在宾馆客房里商议，是不是要报警，马副处长这可是第一次来济东区，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出个好歹谁也不好交差。好在马副处长回来后心情不错，大家提到嗓子眼的紧张略略放松下来，尴尬的道了祝福后方才散了。
汪行长没有回行里，他怕马副处长又干出什么特立独行的怪事情来，再说自己也有点喝高了，最近血压也不稳定，扁平足害得他走起路来老是左摇右晃，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知道有人私下给自己起了“鸭子”的外号，心里愤愤起来，等忙过了这阵子，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那几个刺儿头。今晚，为了保险起见，汪行长特地留下金副科长陪他在宾馆住，以备缓急之间也好有个帮手。
上下级二人安排妥当了一切，放松地半躺在宾馆软软的大床上。金副科长说：“这个马副处长也真有意思，处处体现出与众不同，今天老是给咱们出难题。”
汪行长今天也被折腾地有点累了，听到属下的抱怨，突然又燃起他的兴趣，刚躺下的他又坐起身来，吩咐金副科长打开一瓶“东凰三十年陈酿”酒，说：“来，今晚扫兴，现在咱们俩再喝一点，提提神。”
金副科长谦卑的说：“领导，我酒量不行，今天喝了不少了，真喝不下了。”
汪行长打手势示意下属先喝了再说，两个人又连喝了三杯，汪行长酒劲上来了，开始滔滔不绝的教导起金副科长来。
“作为一名有追求的银行员工，升职上进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处在现在的位置，你首先必须学会喝酒。你虽然是大学生，进行也十年了，但你的发展并不快。咱们这个系统，要进一步发展，就必须引起各级领导的注意。酒是个好东西，能在短时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所以你在酒桌上就得好好表现，这类场合也是接近领导、留下印象的绝佳途径。你看人家万经理，一个女的，比你大不了几岁，酒量一般人比不上，出去办事也泼辣，成功率也高。你以后要学学人家，好好锻炼锻炼自己的酒量，没事在家拿瓶酒练一练。酒这东西要常喝，量才能锻炼出来。今天这个马副处长，是个没出息的，五十多岁了还是个副职，官恐怕也做到头了。不过作为领导，我们必须时刻表现出对他的尊敬，马副处长今天不论怎么样对待我，我都笑脸相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久的将来，我也将是副处级干部了，呵呵，咱再喝一个！还有，对你命运能产生影响的领导就是你的贵人，对贵人必须要全面付出，包括家里人，该做出奉献的时候也要全身心的去奉献。那么多和你同等条件的同龄人，要在其中出类拔萃，你就得有舍得和付出，就得急领导之所急。领导也是有人情味的呀，你对领导个人的付出，领导是会记住的。此外，你还要锻炼锻炼自己的麻将、扑克牌等水平，等领导叫你陪他打牌的时候，你就算入了他的圈子了。这时侯你就能从牌场上了解更多的信息，所谓‘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一切按照领导透露出来的信息干工作办事情，你不优秀都由不得你。还有，咱们银行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内循环，外部工作表面上做花哨，有得简报写就行，重点要放在内部，把上面各种关系处理好，任务计划分配稍稍动动鼠标，工作完成率就突出出来了，成绩也就显示出来了。勤寿，从今天起，你就算是我的学生了，我就是你的师父了，喝了这杯酒，咱们就和说相声的师徒规矩一样，算是‘摆知’了，以后，我的信息也就是你的信息了”
汪行长和他的新收的徒弟在醉意朦胧中畅聊到深夜，徒弟感触良多，心胸豁然开朗，此后果然进步神速，几乎年年上台阶。
省分行的动作很快，“五一”小长假过后，考察组已经下派到济城市，主要考核济城市分行领导班子的履职情况，并对两名拟提拔为副处级的干部进行重点考查。汪行长在“五一”节期间去了趟省城，省分行的韩副行长已经明确表示支持他的提任。韩副行长是党委副书记，对一位副处级干部的提任是有一定发言权的。济东区华济银行三年来十几个网点已经全部重新装修了一遍，施工队是省行的关系介绍来的。因此，汪行长已经多次拜访过韩副行长了，对装修工作也做过专题汇报，韩副行长表示十分满意。另外，省行的几个重要部门的总经理也对他印象也很好，大明热电10个亿贷款项目在省上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给汪行长加分不少。省行考察组在济城市工作一周后，带着考察情况回省行汇报了。
送走了考察组，汪行长最近也显得特别亲民，他把十几个网点统统跑了一遍，对支行的中层干部们也分别以一季度“开门红”的工作成绩进行了奖励，全行上下一片皆大欢喜。市分行的有关领导处，汪行长也进行了多次汇报，行领导们对他也给予了非常大的期望。至于市行机关各部门，在春节期间，已经派金副科长挨个进行了特别慰问，各方面该处理的关系都已打点妥当，这也是汪行长多年来的为官之道。因此，汪行长这三年的支行行长干的很有顺手，不论怎么干都会有人融通，包括四通电子公司四千万银行承兑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人来核查，省行考察组也没有了解这方面的信息。再说了，这些具体业务自有职能部门管理，省行考察组主要是从宏观方面和党性方面进行重点考察。考察的方式也很老套，主要就是找有关的人员谈话。在单位久了，大家都很明白，干部提拔主要取决于上级领导的决定，谈话是大概率的了解，因此大家主要都谈成绩，没有人谈问题。如果有人不识趣乱说，说不定就会招惹霉头。再者，以汪行长的精明干练，谈话范围内的人员早在提任济东区支行行长的时候已经在维护了，当了支行的一把手后，资源分配权力更是一把抓，办起这些事来更加的方便了。
这一年，金融系统爆发了一起轰动全国的银行金库管理员监守自盗的恶性案件，案发后被迅速侦破，案犯也很快被明证典刑。由于此案社会影响巨大性质极其恶劣，从而引发了全国金融系统自上而下的风险点自查自纠“运动”。华济银行系统也全员动员起来，抽调了大量人员开展风险点自查自纠，要求每一个网点、每一项业务都必须核查到位，所有问题一律汇总上报，检查人员如有隐瞒不报，责任自担。总行要求，各级必须为大检查提供方便，食宿以省行检查组的标准接待。检查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内，所有的人事调动任免一律冻结。
前来济城市检查的是省内另外几个地区抽调人员打散组成，由华济银行北方审计局派员带队。检查组人员有40人，分三个组对济城市十六家支行机构进行全面检查。汪行长很重视这次检查，安排专门的接待组陪同检查组进行工作。按照检查方案，检查组在济东区一共检查十个工作日，检查过后不反馈、不座谈，所有检查资料全部带走。由于检查组成员都来自一线实际操作人员，所以查出来的问题大都是些日常工作中经常出现的琐碎问题。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库款交接登记不规范，交叉复核走形式，贷款资料重形式轻实质，费用列支票据不合规，各项制度遵守不到位等方面。这些问题接待组根据看到、听到的情况都随时向汪行长作了报告，汪行长明白，这些共性问题各行均存在，问题不大，法不责众嘛。最令他担心的是四通电子公司银行承兑汇票逾期问题和行内往来账“负头寸”，及买存款违规列支费用等这些重大问题。检查期间，汪行长曾主动去驻地向检查组长组长进行了一次工作汇报，把大明热电10个亿项目对本行以及对地方经济社会作出的贡献作了重点汇报，同时对信贷制度贯彻执行在基层的难点进行了解释，对为完成存款任务而进行的一些突击措施也进行了情况说明。检查组组长听的很耐心，对汪行长基层工作的难处表达了理解，但同时表态，上级要求检查组只带眼睛和耳朵，不许多说话。组长表示，汪行长所说的这些基层工作中的难处，他一定向上级反映，至于汪行长的一番心意则坚决表示了拒绝。
为了尽快恢复正常的业务经营、安定人心，省行对检查工作抓得很紧，本省的大范围检查工作在一个月内全部结束了，抽调的基层人员大部分返岗。根据汇总上来的问题，省行又在本部抽调了一部分人员配合检查组作最后的结论。最终，济东区支行违规签发银行承兑汇票的问题被通报至济城市分行，省行要求尽快查明原因并作出处理。由于这是北方审计局发出的整改通知，济城市分行不敢怠慢，也不再重新进行问题认定，直接以检查组的意见作出了最终的处理意见：济东区支行行长、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停职到市分行待命，其余责任人员不许离岗，随叫随到。新的支行行长第二天就宣布到岗，上任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处理四通电子公司逾期承兑汇票的事情。新行长很果断，直接以票据诈骗向济城市公安局经济侦查支队报案，经侦支队随即传唤了四通电子公司的王国忠总经理和宋经理，安排他们在一处僻静的招待所监视居住，济东区支行则抽调了六个人配合经侦支队的工作。
汪行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铺就的好好一条官途，被一场意外事件顷刻间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