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关中道(二十六)
旱了整个春季的麦田,在初夏时迎来了久违的雨水。雨点滴在屋顶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远远望去就像笼罩着一层薄烟。雨水顺着青瓦蒲城的水道,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屋檐下的水缸里,就像珍珠一样晶莹透明,水缸里泛起的涟漪,形成无数个同心圆。
“真是一场好雨呀,这下旱情可以解决了。”,九老太看着正在捣鼓牲口架子的老赵头说。
“下雨好呀,就是不要刮风最好,你看田里的麦子正在灌浆,麦秆空着心,遇到大风伏倒在地,那就是灾年。”
“就显摆你能呀,人家都没种过地似的,你就是乌鸦嘴。”
“你瞧见没,南边的云多黑,那可是秦岭呀,因为有这条龙脉,咱们关中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一旦黑云过了秦岭,雨就大的吓人。”
“我小时候见过一回,还发了洪水呢,老头子你干啥呀?”
“你去把那几口子招呼来,赶紧帮我把这堆大粪堆到窑洞口。”
“万一雨不大的话,那不是白干了?”
“就你见识短,赶紧的,迟了就来不及了。”
很快九老太就把几个儿子、媳妇招呼过来,淋着雨忙得热火朝天,村里爱看热闹的人,也逮住这个话题,喋喋不休。
“老赵家的人也勤快到家了,就这点雨至于吗?”
“听说九老太会掐会算,能通神灵。”
“哼,你说的更邪乎,也就是瞎碰了几回,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你看,老大的媳妇真会装,啥时候都喜欢嘚瑟,不就是给老太婆出力了,啧啧,假正经。”
“啧啧,你们过门的媳妇都一样,谁也甭笑话谁。”
“再不下雨,老赵头就是一个大笑话。”
满身泥水的九老太对老赵头说。
“咱这弄好了,你把家里的门槛卸掉,带着孩子,到麦场把土屋也加固下,用门槛堵住水路,我怕麦场那口子有个闪失。”
“我真不想去,塌了最好,还省心。”
“你个死老头子,说啥话,有你这样当长辈的吗,赶紧些,天也不早了。”
拗不过老婆的老赵头扛着门槛,领着几个孩子到麦场加固土房子,一切收拾妥当,老赵头准备离开,秀琴说话了。
“爹,我错了,你老憋不住火就打我吧,我给你丢脸了。”
“你没错,是我们赵家眼瞎,你好生在这待着,桌上有些干粮,还能挺上一阵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后半夜,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劈开了黑夜,接着狂风大作,大雨滂沱。大风把刚刚开花的泡桐花吹了下来,一串串响喇叭的白色花朵铺满了街道。房前屋后的大树就像吓坏的孩子,猛烈地摇摆着身子,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树枝互相碰撞拉扯,只听“噼里啪啦”的声音,刚长出的新枝经受不住,纷纷折断了。
很快街道上的雨水形成了河流,泥水裹着粪球,落下来的桐树花,树叶,杂草,它就像一条巨蟒,慢悠悠地从街道穿过。
远远地传来了低沉的轰隆声,就像草原上骏马奔腾的声音。
“不好,这是山上来的滚坡水,厉害着呢。”
“不要进屋,就在门口看着,不行就往房顶跑,保命要紧,啥都别惦记了。”
老赵头招呼家人不要进屋睡觉,在他小时候就发生过一次滚坡水(泥石流),泥水夹杂着石头,砖块,树枝,在地上飞快地奔跑着,泥水上下翻滚着,里面还夹杂着谁家的洗衣盆,木耙子,还有掉进去淹死的土猪,夜空还不时炸开几道闪电,让人心惊胆战。
“老头子,幸亏咱家用粪堆把窑洞口堵住了,不然咱的老窑真的被淹了。”
“可不是咋的,你看这势头,好大的雨呀。”
“这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不知道地里的麦子咋样了。”
“人如果做了丧德的事情也会天怒人怨,怪不了别人,这世道人心早该醒悟了。”
天亮后,雨水渐渐褪去,街道一片狼藉,有人坐在门口失声痛哭,有人用工具挖掘堵塞的门道,有人正在把粮食往干地方挪,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伤感,这一夜让他们损失惨重。
四老太的宅基地较低,被雨水淹了。只见四老太蹲在衣柜上,手里还抱着一只老母鸡,蜷缩在炕上的宋老三和黄姑娘,满眼的疲惫。
“娘,你这个时候还抱着它,都不管我。”
“它可以下蛋,你能干啥,整天不学好,现在供着你的媳妇,当心哪天我不在,饿死你。”
“就是呀,老婆子,你坐那么高,小心摔下来。”
“真是一对活宝,咱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就你们这懒惰劲,吃屎都撵不上热乎劲。”
“老太婆,我可是大户人家,能来你家,祖坟冒烟了,偷着乐吧。”
“祖坟冒烟那是先人快气死了,憋不住了,我还以为黄家念在你是千金的份上,能赏给我几个小钱,哪怕做个小买卖,最后落个两手空空,我现在是打掉牙往肚里咽呀。”
“瞧,把你恓惶地,赶明我去讨些钱粮来。”
“这两天吃啥,喝西北风呀。”
大水冲下来的死猪卡在水道里,被四老太发现,她急忙找来宋老三,把死猪弄出来,开膛破肚,割一些肉吃。
“娘,你看猪的肚子咋这么大,不会是毒死的吧。”
“啥毒死的,吃药的猪肉发青,你看这头猪,肉还是白色的,肚子滚圆是淹死的,你不下手快点,就轮不到你了。”
四老太正和宋老三在沟渠里打捞死猪,被马大嘴碰巧看见了。
“四妈,你捞死猪干嘛?”
“这是我家的猪,跑出来淹死了。”
“我可没听说你家养过猪,这不是你家的吧。”
“我家干啥你咋会知道,就前几天的事情。”
“这分明就是上游冲下来的,难不成你家的猪会游泳不成?”
“没听说,狗浮江、猪浮海,猫在水里摆三摆的话木,说啥闲话,你帮忙,我分些肉给你。”
“我才不吃死猪肉呢,我就不是爱占便宜的人。”
过了两天,村里听说沟渠里有淹死的猪,也有想分一杯羹的人,发现只剩下一堆内脏和猪毛,早被人分割殆尽,就连马大嘴逢人都夸,那猪肉的味道很不错。
洪水也灌进了村里的水井,用辘轳打上来的水总飘着烂树叶子,里面还有耗子蟑螂的尸体,让人作呕。有人找到宋老三,希望他下去淘井。
“啥玩意,让我下去。”
“村里断水了,你下去淘井,村里就你是个能人。”
“我是个挖墓的,让我下去淘井,我又不是老鼠,天生会打洞。”
“你说说看,谁能干这活?”
“你找孙家弟兄,人家常年在外务工,也干过这活,再说那一身的力气,比我壮实多了,给点辛苦钱,准行。”
正如宋老三说的那样,孙家弟兄痛快地答应了,他们在井口搭好脚手架,放下绳索和工具,开始清理水井里的杂物。
晚上,孙东望趁着夜色又偷偷潜进秀琴的屋里。
“你以后不要来了,我感觉对不起赵家的列祖列宗。”
“得了吧,宝贝,你以为你是谁呀,如果赵家真把你当媳妇,你会睡在这个破地方,会在这里受苦受难,醒醒吧。”
“不会的,他们还给我送吃的呢,不是你说的那样。”
“就是小猫小狗都有人同情,何况是个人?瞧瞧,这是村上赏的几个钱,这几天要着急淘井,今晚陪我睡上一晚,我可要多憋几天呢,你要是伺候好了,等我下次来,给你带个烧鸡,给你也补一补”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窗口闪过
孙家弟兄在卖力地干着,碰见熟人,寒暄上几句。
“孙大哥,这个速度得几天呀。”
“少说也得三天,这井底有淤泥,不好清理。”
“功在千秋呀,这是村里人的福分,好人呀。”
大雨过后,庄稼人都跑到田里张望,整片的麦子伏倒在地,心里仅存的那点希望瞬间化为乌有。
“这让人咋活呀,能打多少粮食,今年我们吃啥?”
“能扶起来多少算多少。”
“莫非是我们有人得罪了神灵,惩罚我们吧。”
九老太的窑洞上又聚集了一伙人,她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唠叨着。
“每逢村里有灾难,肯定来了灾星。”
“可不,想想当年村西的瞭望台,那个傻女人,那个水潭竟然无缘无故地淹死了人,你们还记得不?”
“咋不记得,马大嘴还给树上绑过大红布呢。”
“就是的,我还记得,那就像中了邪恶一样,看到那汪水,心里就发怵。”
“听说,孟家老太懂这些,也不知道她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吗?”
“咱们辈分小,哪能亲自去,还得有个能镇住的人去讨个说法。”
“谁会去呢?”
淘井的第三天,水慢慢变得清澈起来,孙老大对着井口的弟弟说,这口老井下面有个水眼,井水就是从井眼里冒出来的,现在被一块石头堵住了,他准备下去挪石头。
“大哥,这井水可不浅呀,你可得留神。”
“球大个事,我一下就上来,把这不挪开,井水泛的慢。”
“那你要小心,这井底周围都湿滑的很,没地方落脚,不行就上来吧。”
“哎,那能行吗,我今晚还有事,忙完公事还有私事呢,哈哈哈。”
只听‘噗通’一声,孙东望一头扎进了水里,井口的弟弟还以为哥哥有十足地把握,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下井捞石头了,点了旱烟,坐在井口悠闲地吸着旱烟,等他磕掉烟灰,才发现哥哥一直没有冒头,他这时才慌了神,大喊救命。
四周的村民听到呼喊声,急忙跑来看个究竟,有胆大的小伙子,绑好绳子,潜水去救人。孙东望手指插在石头缝里,眼睛睁得大大,早死在了井底。
“好端端个人,就这样没了。”
“井底有水鬼作祟,一定是。”
“瞎胡扯,呛死就呛死了,还扯上妖精了。”
“你们忘了傻子媳妇是咋死的。”
“这有啥关系,都不是一竿子事情,拉扯不上。”
“水在下面是相通的,难不成水鬼害人了。”
“我看好像是,水鬼害人了。”
“水鬼,嗯,就是水鬼。”
王有财很久没有出门走动了,这几年身子骨大不如前,很少有人见他出门活动,这次因为村里出了人命,井水没人敢喝,大家都爬到王家大院后院去打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王有财不胜叨扰,就想让谣言早早停歇,还给自己一个宁静。
“孟老太,你给补上一卦,看看里面的乾坤,有啥说道。”
“你也信这个,你年轻那会掉到水里差点淹死,都没信这个,现在咋了?”
“我说,年轻时的事情你竟然知道,了不起,那可是个秘密呀。”
“我单从卦象看,北方有妖孽,这个就是祸害。”
“哈哈,孟老太会不会是个人看法。”
“我不就是按照挂想你来说的吗?”
“我还不知道,你在男尊女卑,坚贞不屈,相夫教子,遵守妇道这些清廷留下的规矩,你是衷心拥护的,对坏了纲常的事,你心里绝对不买账,有了机会你会浪费吗?”
“你这样揣测人心,很危险的。我没那样想,只是看着卦象说,你不信也罢,这是上天的安排。”
“幺幺,还把上天给搬出来了,你咋不直接说玉皇大帝的事呢,咱心里敞亮着呢,你不就是想找个理由收拾下悖逆的事情么?”
“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争论的必要吗,该给年轻人让路了,可咱也得给后人留下个清静世界吧,有失得体的事情不能惯着,不能心慈手软。”
“你这不是丢九老太的脸面吗,她会同意吗?”
“会的,她可会演戏了。”
一夜之间,秀琴被妖精附体的事情被传开了。
“怪不得孙东望和傻子媳妇是一个死法,可不是吗,就是水鬼作祟。”
“多好的人呀,为了让大家吃水,被水鬼缠住身子,溺水了。”
“村庄外是不能住人的,晚上飘浮的脏东西很容易附体,身上都有怪胎,这是妖怪的记号。”
一群热血青年,撬开麦场的外门,把秀琴从屋里推搡出去,几个妇女一拥而上,脱掉秀琴的裤子,在她身上寻找妖怪的记号,任凭她哭喊的撕心裂肺,没人同情她,在众人看来,羞辱也是对妖精的惩罚。
“妖气这等凶狠,看来要把她烧了才干净。”
“这样干,九妈会不会怪咱。”
“九妈头疼,来不了,保准被这妖精迷了心智。”
老赵头远远地看着,他也觉得有些过分,可当他想起一幕幕难以启齿的画面,他也变得铁石心肠,只是叮嘱那些妇女:不要太过分,小心伤着孩子。
秀琴被这些妇女欺凌,她跪下来求饶,希望放过她们母子,谁会听他的呢,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住手,你们这群害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