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关中道(二十二)
五老太直挺挺地死在了炕上。
吴妈大清早正准备腌制一些咸菜,发现家里的盐巴不够,就想到吴老太家借用一些。她敲了好一会,不见有人开门,然后转到后院,翻墙进去,看到吴老太死在了炕上,屋里一股浓烈的烧焦味道。
五老太原来和蒋蛋娃相依为命,前些年,他还和赵仁去河南割过麦子,可惜染上了霍乱,最后一命呜呼,剩下吴老太孤苦伶仃,独自生活在老窑洞里。
“前几天我还看见她坐在门前晒太阳,几天不见竟然走了,让人惋惜。”
“可不咋的,人呀,生死路上无老少。”
“五老太也可怜,勤劳了一辈子,也没享上清福。”
九老太听见窑洞上的婆娘又开始拉家常,感觉她们就是看热闹,也不是什么好心肠。
“你们真可怜她,在活着时应该多看看,比现在磨嘴皮子强多了。”
“不都是因为农活忙吗。”
“那几没个忙活日子,都是老邻居。”
赵仁看到窑洞上的婆娘们经常在这里嚼舌根子,不屑一顾。
“吆,赵仁,看你把自个收拾的利落的,让我们这几个小媳妇可眼馋了。”
“你们不用笑话我,不就是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吗,我可不怕。”
“你当然不怕了,你的老婆会来事,处处让着你。”
“你们知道个啥,整天没个正事,喜欢东拉西扯。”
九老太拦住赵仁,把他叫到房间里。
“老大呀,眼看麦子过些日子就要开镰了,你家里还有个小子呢,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不如和村东的孙家弟兄去河南那边收麦子,也能挣些钱。”
“张艳艳对你说的么,我这一走,她可就自在了。”
“还想啥呀,孩子都大了,将就着过呗,还能咋得,就你能再外面胡来,就不兴人家有个说心里话的人,不到最后,就这样对付着,不然让村里人看了笑话。”
“我知道,不然我们早都各过各的了,就是还看在祖宗的脸面上,就这样一直吊着,慢慢过着呗,我也不想管她,我的事情也不希望她插头。”
“她是你媳妇,我们赵家的大儿媳妇,你说她能管不,越说越离谱,怪不得张艳艳不稀罕你,瞧你说话的嘴脸。”
赵仁收拾了镰刀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孙家弟兄约好了时辰,准备出门。他扭头看了看东厢房里的张艳艳,掀开帘子。
“孩他娘,我打算和村里几个伙计去割麦子,能挣几个钱,没和你打招呼,我都收拾好了,这就准备出门了。”
“嗯,出门在外你自己长点心,这不比家里宽泛,处处小心,不要得罪了人家,现在的世道都是只求温饱,咱也不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平平安安回来就行。”
“那好,我身上没钱,五老太埋葬那天,你去一趟,随点礼钱,这些年都是母亲给咱撑脸面,也不能老指望父母。”
“五老太的丧事你不参加吗?”
“咱的弟兄多,他们几个去就行了,我和人家约好的。”
赵仁转过身子,扭头便走。他和孙家弟兄坐着牛车,‘吱吱呀呀’地向着东面驶去。
华北平原是一个大粮仓,是一个冲积平原,这里土地肥沃,是优质的小麦种植基地。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欢快地地扭着身子,随着一阵风吹过,掀起层层麦浪,就像身处在黄色的海洋一般。
“赵仁兄弟,我原以为你就是一个软蛋,能和我们下了决心来当麦客,我看走眼了。”
“呵呵,哥哥笑话了,我就啥本事,还得哥哥照顾小弟。”
“那是自然,咱们出门在外就是挣钱,挣下苦的钱,你也要挺住,习惯了就好,这可不比咱们家,不能使性子,有时还得忍气吞声。”
“大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已经到了地方,看看哪家缺少人手,咱去问问。”
在一处高土堆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冠遮住了好大一块阴凉。一个老者,坐在一个方桌前,露着肩膀,手里摇着蒲扇,一只脚优哉悠哉地晃悠着,眼睛还不停地望着田里劳作的人。
“大伯,你家缺人手不,我们是麦客,你看能讨口饭吃吗?”
“就你们几个,我家地少,要一个可以,用你们3人,我雇不起,再说收割的小麦说不准都不够你们的工钱,你们别处问问吧。”
孙家弟兄看着田里的庄稼,也的确不够干,有些犹豫。
“哥哥没要不我留下先干吧,你们到前面村里打听一下,咱们都在一个村里,离得也不远,有时知应一声。”
“那好,我们去别处看看。”
孙家弟兄是干活的老手,这几年没少在外面干活,也没别的手艺,就是干些苦力活,也攒了钱给儿子娶了媳妇,他们都是当爷爷的辈分了,干了一辈子农活,对土地有着深深的感情。赵仁没吃过多少苦,他不想待在家里看母亲和媳妇的脸色,就出来找个活干干。
“我看你小子瘦了吧唧,能吃苦,你行吗?”
“我试试吧,大伯,我干活手脚麻利着,工钱一日一结,可以商量。”
“那好,你还是一个活泛孩子,我喜欢。”
“秀琴,来,我请了一个帮手。”,树下的老者冲着麦田里的人招手,只见远远的麦田里有个小黑点,听见招呼,慢慢走了过来。
“这就是你请的麦客?”,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只见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展现出迷人的身材。她捋了一下额头的碎发,戴好帽子,丢给赵仁一个水壶。
“赶紧的,我一个女人家的,就这般干法吗,啥时能干完?”
“你爹不给你帮忙吗?”
“他是我丈夫,花大钱娶的我,只怪娘家穷。”
这是一块坡里的旱田,小麦的长势不好,秸秆短短的,麦穗也小,麦客都不喜欢收割这样的麦子,费力气也费刀片,麦客一有时间就蹲在地上,架上磨石,‘刺啦刺啦’地把镰刀磨的锋利,这样割麦子的效率就快些。
“你是河西来的吗,是陕西的吗?”
“是啊,关中平原那块,我们的小麦还没长成,等把这边的麦子割完,我们那里就开镰了。”
“今早来得迟些,现在收割的麦子不行,太阳出来了,掉穗。”
赵仁看到正在撅着屁股割麦子的秀琴,就这速度,一天能挣几个钱,还怕掉穗。
“唉,汉子,你瞅啥,这片割完先歇歇,等天凉了再割,这样麦子发潮,不容易掉穗。”
“我的工钱是按天算的,白天不干活,有钱拿吗?”
“白天的活,晚上干,晚上有月亮,干活的不止一家,工钱算白天的,行不,汉子?”
赵仁心里有些后悔接了这个活儿,头一回碰上瘟疫,‘竹篮打水一场空’,家里人嘴上没说啥,可打心底是瞧不上自己,这次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又偏偏摊上这样的家庭,这次我如果赚不到钱,那我的脸往哪搁。
“家里没啥好招待的,来喝些醪糟,这是我们用玉米自己酿制的,你慢慢喝,这跟低度酒差不多,喝多了也醉。”
“就你话多,把他喝醉,你晚上去地里割麦子,白给人家工钱,看把你阔气的。”
“哦,对不住,润润嗓子,饭敞开了吃,醪糟少喝。我天生的残疾,腿脚不便,也帮不上忙。”
赵仁喝饱喝足,找个僻静的地方用帽子盖住脸睡上一觉,晚上还得给人家割麦子呢。
“起来吧,汉子,该挣你的工钱了?”
赵仁挣睡得踏实,被人用脚拨拉醒了,天已经黑了,还刮起了风。
“这该死的风,今夜会不会下雨。赶紧的,汉子,今晚可得卖卖力气,今晚可能下雨。”
“刮风也不一定能下雨,有风干活还凉快些,就是这麦芒扎人手背。”
两人也卖了力气,一大半麦子都割完了,就剩下沟边的一畦麦子,此时一道闪电像刀斧劈开了夜幕,不一会儿,雨点夹杂着冰雹倾泻下来,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两人都奔着剩下的麦子,一不小心,两人的胳膊碰撞了一下,秀琴感觉有一股电流顺着胳膊延伸到身体里,这种感觉有些快意,她又不小心地碰了一下,就是妈妈的感觉。
“你踩我脚了,干啥,大雨就来了,还不快点。”
女主人被这个汉子突然呵斥了一下,觉得他很爷们,有男人那种血性,霸道,而家里的丈夫,就像被阉割的绵羊,给不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们刚刚割完最后一垄麦子,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
“好畅快的雨呀,快跑,地头有个草垛,进去避避雨。”
说是草垛,其实就是捆好的麦子还没来得及装车,胡乱摆放在地头,赵仁心想:这个娘们比我还能忽悠,不就是你想骗我干活吗,还编出这样的谎言,哪里来的草垛,咋避雨。
“愣那里干嘛,快些垒起来。”
经过两人协作,一个能避雨的场所搭好了,就像一个狗洞,很简陋。
“爬进去,这雨来得太猛烈了。”
“就你那乌鸦嘴,说起风就会下雨,这下你的麦子收完了,回去算工钱。”
“工钱给你结算,你帮我把这些麦子等雨停了拉回碾场去,我还给你算工钱。”
两人都被雨水淋湿了,身体有些发冷,幸好在大雨降临之前,搭好了防护所。
“你冷吗?”
“我不冷。”
“你不冷挨我这么紧为何,这要是你老公看到可要吃醋了。”
“他就是一个醋坛子,自己不行,还嫌弃我多看一眼男人,他是个小心眼。”
“你冷了就往这边靠靠,就这点地,我害怕把你挤出去。”
“呵呵,就是地方小些。”
大雨下个不停,还时不时划出一道道闪电,借着亮光,赵信看到了她的羞涩,她看到了男人天生的性情。她的那种情感不是来源于感情,是一种欲望的积累,在这个雨夜,就像突如其来的大雨,她的欲望决堤了。
赵信就像捡到宝贝一样,有一些意外,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认真爱过自己的结发妻子,在包办婚姻制度下,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可他有权选择不爱她。因为九老太长期的教化,他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哪怕对婚姻得过且过,也不敢反抗旧的婚姻制度。
在混沌的社会风气中,他可以伪装,和许多有大男子主义的人一样,可以西装革履,可以假情假意,去哄骗自己的猎物,美其名曰:消遣。如果良心过意不去,他可以爽快地掏出金钱,扔在女人面前,迫不及待地提上裤子,然后走人,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人性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只要有贪婪、欲望,人的性情就会抵挡不住诱惑,去出卖你的身体和灵魂,对于高级的灵魂来说,只是你抛出的筹码没有打动对方而已,你所能施展的本领,在高级的人性面前就是一个小丑,是被愚弄的一方。
风雨过后,赵仁答应给主家把捆好的麦子拉到碾场去,他拆了那个草垛,干完最后一点活,结了工钱。
“外面的汉子,你去哪里?”
“我去割麦子。”
“能不去吗?”
“我是麦客。”
赵仁找到孙家弟兄,都调侃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外面的活不好干呀,没干多少活,这除去吃喝,也没落下啥,还不如在村周围找个临时工,还能照看家里。”
“哥哥,你看这常年在外务工,家里的孩子也该管管了。”
“你说孙一鸣吧,这孩子听话着。”
“你知道他偷了我家的鸡蛋,是他点了村里的芦苇荡,是他和铁蛋爬的女生宿舍,这些没人对你说。”
“兄弟,这话不能胡说,我们家的还小,不敢这样。”
“呵呵,我的老哥哥,你知道我们家窑上的那些婆娘不,那啥话都有,当然啥事情都弄得明明白白的,这可不是我瞎说,我没啥意思,就是说,挣钱是一方面,咱对孩子的教育也要正确引导,放在平时,我还开不了这个嘴,看在哥哥带我两回的面子上,我也就提醒下哥哥,没别的意思。”
“嗯,也是啊,咱不能让下辈人也当麦客。”
天上的云彩早都跑得一干二净,它们也害怕火辣辣的太阳,不知道爬到哪里纳凉去了。
逮着机会的三人,找到一大片急需收割的麦田,下过雨的麦子,太阳一出来,麦粒的壳子就松了,容易撒粮食,主人家急着要抢收麦子,还管饭。
中午干完活,洗洗身上的灰尘,找个能蹲下的地儿,端上大盆似的饭碗,一勺滚烫的菜油,对着碗里的辣椒面,只需浇上去,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再剥上几瓣大蒜,红红的辣椒面裹着劲道的面条,咬上一口,那是关中道人最喜欢的味道。
地里的麦子也收割的差不多了,刚出门的衣服已经破烂,可他们的腰包起来,是时候回去了,关中的麦子也快收割了。
“赵兄弟,你干啥去?”
“你们在前面的大桥上等着我,我有事,一会找你们。”
赵信耍开膀子跑到第一家割麦子的主家,秀琴看到他,知道他要回关中了。
“你要回去么。”
“今个就走。”
“你几时再来?”
“你家麦子黄的时候。”
“你还来吗?”
“来!”
“为什么?”
“我是麦客。”
‘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在难留’,一声声幽怨随着歌声飘荡在赵仁的耳畔,他想着:明年这里的麦子黄了,我还能来这里割麦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