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关中道(二十)
赵礼在回家的路上被歹人拦住去路。
长长的九里坡像一条巨蟒一样缠在大山上,蜿蜒曲折。正当他以为拐过最后一道弯就可以安心走上大路时,从树林里窜出几个人影,挡住了去路。
“兄弟家里揭不开锅了,借几个钱花花,东西我们不要,也不想害你性命。”
“我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也没啥钱,这些都给你。”
“把钱扔到地上,转过身去,你去身上搜搜。”
几个劫匪收了钱财,又闪身钻进了树林里。赵礼挑着担子继续往家里赶,本以为世道太平,想不到今天被自己碰上了。从那几个人的穿着打扮看,不像经常干这样营生的劫匪,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周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多了头巾而已。
山下的关中道都依赖老天爷赏饭吃,就甭说生活在山里的村民了,把人逼到绝路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
回到家的赵礼把在路上遇到劫匪的事情告诉了宋小茜。
“现在啥世道呀,老五刚被人冤枉,出来没几天,你路上又遇到坏人。”
“现在的日子艰难呀,除了富人家的过活,哪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撅着屁股使劲地在地里刨。”
“地里能有啥,一年到头勉强填饱肚子,想过好日子得另想门路。”
“那可不,老四家准备在东里村开间棺材铺子,要不咱们也想想办法,把这货郎担撂下吧,干点别的事。”
“我看别处有开小卖部的营生,要不咱也试试,有现成的货,只要找准地儿,咱就开起来。”
“也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试试,兴许这还是一条活路。”
赵智在东里村开了一间寿材店,赵礼在学校附近开了一间小卖部,很多老人见了都觉得他们瞎胡闹,糟践钱财。
“东里村有家寿材店,再开一家不是多余吗,他能有生意吗?”
“放着好端端的营生不做,偏偏干起小卖部来,以前都是送到家门口,现在可好,要我们自己去买,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我种了一辈子地了,也没见过这种弄法,不好好种地那能叫农民吗,不种地吃啥?”
赵家弟兄的做法,引起了乡亲们的质疑,他们觉得赵家弟兄的生意要黄掉,那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张铁锤发觉东里又开了一间寿材店,心里觉得不舒坦,自古都有‘同行是冤家’的说法,自己的小店好几日没开张了,这可把徐丽丽着急坏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有生意,咱都好几天没生意了。”
“咋了,还盼着天天死人不成。”
“我心眼没那么坏,赵智两口子咋想的,难不成和咱们竞争?”
“啥叫竞争,咱几天都没来人啦,争空气呗。”
“是啊,宋老三这老小子也学会了滑头,已经不给咱家介绍生意了,自从他从局子里回来,也没介绍一单生意,我看咱的铺子也快撑不下去了。”
“你他妈的就是个怂包,也不想想办法,在被窝里哼哼唧唧能管用吗?”
张铁锤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吴家的李老汉站在门前。
“大清早的,这动静整个街道的人都能听到,要棺材,你里边看。”
“你这有烧纸,纸扎一类的东西没,有供桌上的花馍没?”
“我这只有棺材,哪有你说的东西?”
“那我去别家看看。”
“你这不是耽误工夫吗,我这里的棺材纯手工的,可以讲价的,你别走呀。”
一顿饭的功夫,只见赵智的铺子门前已经准备好了一车东西,李老汉需要的东西,人家铺子啥都有,这下把赵铁锤两口子看傻了,原来棺材铺子还可以卖些别的东西,听赵智说,这叫做‘捆绑销售’,这在以前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赵智就这样接下了第一单生意,也让张铁锤羡慕不已。
宋老三在傍晚时分被张大锤夫妇请到家里吃喝,张大锤看着大家都已落座,举起酒杯就要给宋老三敬酒。
“三哥呀,最近也不见你来,今天特意弄些桥梓口的牛肉,你尝尝,味道咋样。”
“那多不好意思,你小子净给我出难题,吃了你的牛肉,不给你招来几桩生意也对不住啊。”
“哥哥说哪里的话,这都是多年的交情了,不在乎几顿饭钱,也就是听说哥哥在外面受了点苦头,小弟心里也不落忍呀。”
“休要再提那个贱货,本是她勾引的我,最后还让我背了骂名。”,一旁的徐丽丽给丈夫使眼色,不让他再提那件事情。
“听说吴先生近日下葬,三哥可曾受邀邀请?”
“今日我还在给先生挖墓呢,忙活了一天喽。”
“那寿材的事情定下没,可有着落?”
“你不问我还忘记了,先生的寿材是李老汉张罗着,听说就你对面的赵家铺子。”
“三哥吃肉,你看这件事情还能有缓吗?”
“哎呀,这事情可不好办呀。”,徐丽丽听了这话,心里越发的着急起来,心里不高兴,也只能强装镇静。
“吆,我背地里听说三哥是个精明的人,也见过世面,有些事情可以想想办法的不是?这乡里乡亲的,指不定有一天还缺少一个帮衬的人手,对不?”
“弟妹说的话有理,容我想想”
那晚,宋老三在张大锤家喝得酩酊大醉,差点误了第二天挖墓的事情。
黄百川听说女婿死了,很生气,对着老婆就是一通抱怨。
“瞧见没,就这样的家庭能教育好孩子,幸亏我早早把孩子安置了,真是妇人之见。”
“老爷消消气,原本吴家也是大户人家,你也知道,吴家和孟店的周家可是有联姻的,现在虽说有些败落,说不定哪天周家的人东山再起了呢。”
“愚蠢至极,你没瞧见天津那边都有了新军,皇上这次恐怕不行了,我的长发也不能留了,时代变了,都得听大总统的。”
“那你把两个外孙都送去当兵了,总得给吴家留个后呀。”
“那把你的孩子送去,你舍得吗,就吴家现在的讲究,我是在帮他们,好歹还有口饭吃,不至于他们流落街头,让人唾弃。再说了,那些当官的,商人遇到战争,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心里只有他们自己,什么家国情怀,都是狗屁,遇到真事还得靠百姓的娃。”
“唉,也就可怜我的女儿了。”
“她可怜,她造的孽还少吗,听说还在抽着大烟,不是她的话,吴家也不会败得这么快。”
“当初你不逼她的话,兴许过得比现在好些。”
“就跟那个街溜子,没个正经的瘸子,你瞎吗?”
“好了,派人送个花圈吧,我还是听王老板说的,你女儿早把咱忘了,还有啥指望。”
“她心里恨你,肯定不跟你说。”
“那好,以后就让她死在外面吧,不许再见她。”
王老板见到忙活的李老汉,转交他一笔钱财,说是吴家少奶奶的一家亲戚送来的,不方便见面,只得拜托自己亲自走一趟。
“老李呀,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想当年你可是一条好汉呀。”
“老爷言重了,我还得谢谢你,不是你赏我一口饭吃,我兴许还活不到今天呢。”
“唉,忙完这件事,你就安心在吴家养老吧,家里也没啥了,就这几个大院子还值些钱,好生看管着,金柳村的骡马集市也关门了。”
“谢谢老爷,我给吴家当了一辈子奴才,我就算死也要守着吴家这点祖业。”
“有你这话,我就安心了,有句话我想提醒你。”
“老爷,您说。”
“少奶奶的事情,你少掺和,看着老房子就行了。”
吴先生下葬那天搞得非常隆重,按照百姓的话说‘多年都没有见过这般气派’。隆重的葬礼和荒废的吴家大院形成鲜明的对比,中国自古都有厚葬的传统,这样的厚葬也就是做个样子,让活人看看。
灵堂的一侧摆放着一个特别的花圈,上面署名:北洋新军。
灵堂的牌位边也放着一个特别的东西:一块窝头。
发硬的窝头上还留有一个牙印,据说这就是吴先生生前最后的口粮。
吴先生下葬那天,送别的人很多,就当棺椁往下放时,有人发现墓室小了,棺材放不进去。这下人群里炸开了锅。
“宋绝户,你跑哪里去了,你来瞧瞧,咋回事呀,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就弄下这档子事,咋办?”
“丈量的标尺是你定的,棺材是李老汉买的,我只负责挖墓,你怪不到我的头上。”,把一旁的总管怼的无话可说。
“那咋办,现在修墓道来不及了?”
“我记得张家的寿材铺子有个小一点,快快拉来,重新入殓,时间还来得及。”
就这样,张大锤准备的棺材装好车,上面盖上红布,绑上公鸡,慢悠悠地拉走了。李老汉觉得出了这样的差错,完全怪自己,剩下的棺材就留给了自己。
等吴先生下葬结束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就开始胡吃海喝起来,嬉笑怒骂,喝酒猜拳,本来是一桩白事,那种氛围就没有一丁点悲伤的气息。他们似乎不是参加葬礼的,更像参加朋友的一次聚会,多了一次团聚的机会而已,人们之间的寒暄只关心:最近忙些啥事,在哪里发财,挣钱多不多。对于吴先生的死,无人问津,也没人关心,就连躲在房间里的黄姑娘也分到好些礼品,她正在享受着‘福寿膏’带来的乐趣。
回到家的宋老三发现桌上有个纸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牛肉和一壶好酒。他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子懂事!
九老太正午时分,走到鸡窝旁,准备捡几枚鸡蛋,她的手在鸡窝里摸索了一下,然后瞧了瞧,发现鸡窝里没有鸡蛋,早上她明明听见老母鸡飞出鸡窝,还站在草垛上“咯咯旦,咯咯旦”的叫唤。
九老太纳闷了,是谁顺走了鸡蛋,竟然连里面的暖蛋都拿走了,没有暖蛋,鸡就不在原来窝里下蛋。
窑洞上拉家常的妇女,有几家的鸡窝也被人光顾了,大家猜测,是哪家的小子干的。
“这有啥,学校跟前开了小卖部,可以拿鸡蛋,还有粮食换东西呢,说不定哪家贪嘴的孩子偷了去,换东西。”
“你说的还挺有道理,就连九老太也没放过。”
“那有啥,自己儿子开的商店,就当赞助了。”
呵呵,众人发笑。
“反正让我逮住,有好看的。”,九老太气愤地走了,她开始留意,可接连几天也没有收获,因为鸡没在原来的地方下蛋。
随着一声熟悉的鸡叫声,九老太立马开门往外瞅,只见家里养的芦花鸡,刚从对门家的炕洞里钻出来,正在抖落身上的灰土,看见九老太撵来,‘扑棱’一下跑远了。
“孙子,你快来,到奶奶这来。”,九老太俯下身子,只见炕洞里面乌漆嘛黑,啥都看不见,自己肯定爬不进去,刚好看见孙子在门口玩耍,就叫他过来。
“瞅见没,你钻进去看看,有没有鸡蛋在里面。”
“奶奶,太黑了,我害怕。”
“瞧你没出息的样,奶奶年纪大了,再说洞口太小,我钻不进去,你的身子小,进去看看,把里面的鸡蛋拿出来,咱们可以换东西的。”
她的孙子很听话地往里面钻,只见他左一扭,右一扭地往里面挪着身子,正在这时,徐丽丽开门看见了。
“我说九婆婆,你这是干啥呢,我就听见外面有人,原来是你,弄啥呢?”
“是这样,我家芦花鸡把蛋下在了你家炕洞里,我想掏出来。”
“你说有就有呀,万一没有呢,万一把炕洞弄塌了,那可咋办?”
“我让我们家老二给你重新盘一个新炕,赵义的手艺你还信不过?”
“哼,那随便你吧。”
钻进去老半天的孩子,估摸了老一阵子,也没找到啥东西,关中的土炕,里面有好些竖起的土坯,支撑着上面的炕面子,就算小孩的身子骨小,想在里面拐弯,那也很困难。
“出来吧,孩子。”,九老太在外面拽着孙子的脚,往外拽着,等孩子出来时,满脸的黑色,比唱大戏里的包拯都黑,九老太看着炕洞口,有点不甘心,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离开了。
稍晚些时候,张大锤从铺子里回来了,看见徐丽丽正在卷炕上的席子。
“又不是冬天,现在着急忙慌地收拾火炕做啥?”,徐丽丽就把白天遇见九老太,她让孙子爬炕洞找鸡蛋的事情说了一遍。
“真的假的,再说为了几个鸡蛋,也不能把炕拆了吧。”
“你知道啥,就你那身板,晚上没事总折腾人,您忘了吗,炕的那块被你折腾塌了,你用木板盖着。”
张大锤忽然想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后脑勺。
“来,上来揭开木板,在里面看看,有没有。”
“我看看,里面真黑,拿油灯来。”
“有没,看见没,急死人了。”
“你还别说,有好几个呢。”
“留一个,要不然鸡就不来了下蛋了,留一个暖蛋。”
徐丽丽白得了几枚鸡蛋,心里自然喜欢。
“怪不得九老太盯着咱家炕洞,这下她再着急也没用。”
一连好些天,芦花鸡都是从炕洞里进去下蛋,九老太也干着急没办法,每天还得照样喂养。这下可美了徐丽丽了,让铁蛋拿着鸡蛋到小卖部换些日用品。
九老太看着赵铁蛋用鸡蛋换回来的东西,气得牙痒痒,看见孙子,正准备使唤他再爬一回炕洞,被赵仁阻止了。
“娘,你这为啥,让小孩子爬那玩意,万一炕塌了呢,这样不行?”
“那你说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养的鸡跑到人家窝里去下蛋。”
“我当初就想吃鸡,你偏不让,这下可好,便宜了别人。”
“咋办,您想个法子。”
“弄些柴火,宰了它,吃肉!现在别动它,等晚上鸡回窝再去捉。”
九老太心里舍不得,也没有办法,等到晚上,赵仁进了鸡窝,找到芦花鸡,当天夜里就把它炖了,那晚上窑洞里飘着浓浓的鸡汤味。
徐丽丽还被蒙在鼓里,隔三差五就打开看看,发现里面再没下过蛋。
“你说鸡会不会到了一定年龄也不下蛋了,会不会和别的鸡私奔了,这些天没见动静。”
“笑话,鸡懂啥,肯定是人家动手了,估计早下肚子了,一个不下蛋的鸡和给别人下蛋的鸡,下场都一样,就是宰了它。”,张大锤轻描淡写地说着,徐丽丽似乎觉察话里有话,也没再敢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