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关中道(十六)
庙会是开春后的第一个集会。
日上三竿的时候,各村喜欢热闹的人,邀上几个好友,三五成群,他们有的步行,有的一起乘坐牛车,有说有笑地向着集市聚集而来,这俨然是关中道里最平常不过的一次集会,在初春的早晨带给人们欢乐和幸福。
吴广运看着好几拨人从东边的大道上经过,待在家里时间长了,他也按耐不住寂寞,也想去集会上瞧瞧热闹。
“当家的,咱们是不是也去看看?”,吴广运瞅着李淑梅的脸色。
“真想去,你没瞧见我还忙着吗,咱还欠着人家的钱呢,虽然人家没有主动上门来讨,但咱心里也要有点底,好歹也准备一点,总不至于让人家白跑一趟,让人笑话。”
“不买东西成吗,就是看看热闹?”,李淑梅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孟家的千金和女儿乘着万宝楼的马车刚好经过门前,孟广丽探出脑袋看见忙活的李淑梅急忙搭讪。
“嫂子,今个天气暖和,刚开了庙会,听说热闹的很,你不去瞧瞧?”
“噢,真巧呀,我还有点事,你们去吧,家里这口子还得照料,走不开,庙会人多,要把孩子看好。”
李淑梅看着孟家渐行渐远的马车,她突然愣了一会,直到丈夫弄翻了脸盆,她才缓过神来。
“锅里有剩下的饭菜,你饿了可以热一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出去一趟。”
“你出门也不带上我。”
“那我还不得把你背上,碰见熟人,你脸上不臊吗,我很快就回来了。”
吴广运只能被搬到院子里,无聊地看着小鸡在院里啄碎米。李淑梅掩上大门,着急忙慌地走了。
中午时分,集会上挤满了人,人山人海,就属城隍庙的人最多。每年第一次庙会,这四里八乡的善男信女就来求个姻缘,恳求菩萨大发慈悲,让家族的香火旺盛,人丁兴旺。
城隍庙门前的大香和祭祀品生意火爆,一天要补好几回物品,老板忙得脱不开身,就只能招呼卖小吃的摊主送些吃食。
庙会从老街的南门一直延伸到北边的田地里,西边被牲口交易占得满满当当,东边地方开阔,每年的大戏台就建在那里,此时戏台上的演员长在捋着胡须,字正腔圆地吼着秦腔,台下都是喜欢听戏的老戏迷,他们有的闭着眼睛,一手打着节拍,轻声跟着唱词,有的着急地伸着脖子,想要看看戏子的身段,看完还不忘跟旁边的人调侃几句“我说嘛,她没有上回那个唱得好,你听听,差得远喽。”,有人应和着,也有人砸挂他。
梧桐树下的油茶馆子开了几十年,只供应油茶泡麻花,可以当做早饭也可当做午饭吃,每次庙会,油茶就卖的忒好,老主顾多,来听戏的人也多,很多没有吃上的总是埋怨老板的锅不够大。
逛街的人走饿了,可以顺路买几个油糕,蓼花糖,双手捧着吃,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一把油纸就呼在了脸上,满脸的芝麻,想要找人理论,满大街的人,去找谁理论呢。
路边有大碗茶,走累了可以歇歇脚,一张大桌子,放上几条长板凳。客人美美地喝上一口,用手抹一下嘴巴,然后拿出别在腰间的大烟袋,装上烟丝,遇到相同喜好的伙计,满心的欢喜。“伙计,来来,对个火。”,两个老哥哥就把两个烟锅靠在一起,他们不一定认识,关中道千百年留下的传统,已经深深地刻在骨子里,简单的语言,朴素的情感。
外地的杂技也时常‘凑热闹’,与其说它是杂技,不如说是杂耍更恰当一些,都是一些走南闯北的社团,混口饭吃。南边来的杂技不吃香,北面来的杂技不喜欢,来庙会的人只图一个热闹、新奇,就算你是真功夫,表演的再好,每次都是那几套,看的人早累了,现在的杂技就是杂耍,就连耍猴的节目也被加了进来。
孟家千金领着女儿从南街走进集会,还没走多远,女儿就要妈妈抱她。
“倩倩,你看这会人多,等一会妈妈抱你好吧。”
“不,我走不动了,除非你给我买个风车。”
“好,我给你买。”,孟广丽看着宝贝女儿,没有办法,只能迁就她,哄着她继续往前走。她今天也想求个好姻缘,家里如果没有一个儿子,这女人呀就好像比人矮了那么一截,如果没有儿子,左右邻居都可能欺负你,在‘男尊女卑’那个时代,儿子就是母亲的依靠。
弟弟多次找孟广丽说道,‘家里没个男娃是不行的,这百年之后,连个摔纸盆的都没有。’,这开春的第一场集会,她也来讨个彩头,原本让管家替自己走一趟,又怕菩萨怪罪自己心不诚,自己也就真心实意地前来祭拜。
“倩倩,跟着妈妈,小心踩着你。”,南关正街的人很多,她们好不容易来到了城隍庙。
城隍庙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石头狮子被摸得油光发亮。它们歪着头,看着进出的香客。
“妈妈我口渴,我想喝水”,倩倩抱着妈妈的腿,不停地摇晃着。
“你起来,我去给你买,你就坐在门墩上,我去去就来,不要乱跑。”,孟家千金本想领着孩子一块去,卖水的地方远些,街道的人也多,刚刚走过来已经很费劲了,她只能安顿好孩子,快去快回。
孟广丽再次回来时,她发现刚才还在的孩子不见了,她的心里有些发慌,大脑一片空白,大声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希望她就是因为贪玩,跑到别出去了,可四处都找遍了,没有孩子的踪影,她也问过跟前的小摊贩,他们都说没看见,没留意。
她顿时感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等她睁开眼睛,发现马夫慌张地盯着她看。
“小姐,孩子呢,你咋啦,我等不住你,就跑来看看,发现你躺在地上。”
“快,找我的孩子,她不见了,呜呜呜。”,一旁的马夫提醒她,集会这么大的地方,人这么多,就凭他们找孩子,无疑是大海捞针,不如请孟老板多带些人来帮忙。孟广丽觉得马夫说的有道理,急忙命他把弟弟唤来,她就在城隍庙等着。
一行人堵住各个出口,仔细盘查,直到集会的人慢慢散去,他们都没有找见孩子。
“姐姐,你心咋就这么大,家里没人吗?”
“你凶我干嘛,我愿意这样吗,孩子丢人,我也不活了。”
孟老板安慰着姐姐,又让人留意下戏班子和耍杂技的社团,万一孩子被拐到外地,那就相当麻烦了。
孟家丢了孩子,一家人整天闷闷不乐,就连孟老板也很少去找徐丽丽消遣,这件事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孟家人的头上,私下里,孟家一直在找孩子,事情一直没有进展。
张大锤交接了手上的活,回到了庄里。听说孟家丢了孩子,心里暗暗窃喜,觉得他们是遭到了报应。
“孟家的孩子还没有找到,咱家的你可要操些心。”,张大锤看着板着脸的老婆说。
“就咱家的孩子,谁敢,你瞧他那虎劲,上房揭瓦的本事,在学校那是出了名的捣蛋鬼。”
“那你的意思,咱家的孩子不好喽,大不了和我一样做做工。”
“得了吧,和你去抡大锤,锻炼身体么,有啥出息,你要学人家孟老板”
“学他弄啥,人家家底可厚实着呢,我祖上只是个编席子的,不一样。”
“学学人家的气派,那风度,派头,一辈子指定撵不上。”
“我看你是想攀高枝吧。”
“放你娘的屁,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没还不是希望你好,争气些,你可倒好,拐着弯笑话人家,今晚你不要上我的炕”,徐丽丽内心一阵慌乱,可她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张大锤的木讷性格,拿捏不住自己的老婆。
李淑梅傍晚才回到家里,吴广运脸上有些不悦。
“你去了这么久,啥紧要的事情?”
“前村有人要说媒,我忘了日子,这不急忙去给人赔个不是,顺便把事情撮合一下,你怕我跑了不成?”
“孟家把孩子丢了,你听说没?”
“没听说,他们家有的是钱,拿钱再造一个呗。”
“你说的人话吗,这乡里乡亲的,你说这话?”
“闭嘴,就咱这穷酸样,还欠着外账,自己整天还饿着肚子,你装什么大好人呐,你在花池渡被人吊起来打的时候,孟家人倒是救你没,挨打的滋味你忘了?”,吴广运被李淑梅的这一通抢白,立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被人把腿打断,是他的耻辱,如果不是眼前的黄脸婆不离不弃,自己恐怕早都死了。
“好,我不说了,你有理。”
“我巴不得孟家出事情,他们孟家亏欠我的,丢了孩子,丢的好。”
“人家把你咋啦,你这样恨人家?”
“你不需要知道,我就是恨他们,老娘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说完这话,李淑梅掉下了眼泪。吴广运只是猜测,自己犯浑,欠下了赌债,可能老婆去借钱,人家可能不愿意帮忙,为此怀恨在心,他哪里知道,李淑梅为了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这样的丑事,她能对丈夫讲吗?
九老太看见赵仁撩着门帘进来了,招呼儿子坐在炕上。
“娘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九老太一脸严肃地说。
“你问吧。”
“老冯家的羊是不是你偷的?”
“我没有,我没偷!”
“我听你说的跟真的一样,肯定不是你做的。”
“咋可能是我,我就不该和你唠叨,反正在你眼里,横竖瞧不上我,我不会砌砖盖房,我不是做买卖的料,我也不会啥手艺,我更不会教书,可我也没干啥坏事呀,就算我很平庸,平庸犯法吗?”
“娘不是担心你吗,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对了,孟家丢孩子的事儿,你咋看?”
“你还是让我过去睡觉吗,我能说吗,说完你又怀疑我。”
“哎,不会了,你说说吧。”,赵仁眼见躲不过去,就坐下开了腔调。
“孟家的孩子和普通家的孩子能一样吗,打眼一看,这一身的装扮,就不可能是一般家庭,偷孩子干啥,要么偷去卖了,要么弄回去养着,我再给你分析下,把孩子偷走卖给谁呀,卖哪家都不及绑架弄得钱多,指定不是一般人贩子。如果偷回去养着,这孩子也懂事情了,也不好养育,是有风险的,偷男孩都比女孩强,绝对不是偷回家养着。”
“你说了这些,跟没讲差不多。”
“咋可能,要么就是熟人带走了,要么就是被人撕票了,不管那样估计都是因为结了仇。庙会上人多的很,孩子不会跟着生人走,容易被人发现,肯定是认识的人领走的。”
“那因为啥呀?”
“我哪知道因为啥,我要过去睡觉了。”,九老太看见儿子要走,似乎有话要问。
“你等下,我想问你个事情。你媳妇对你咋样?”
“啥咋样,我不明白。”
“嗯,就是那啥,算啦,我不问了。”
“这不瞎耽误功夫么,我走啦。”
九老太看着儿子的背影,她想问问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关于传言也好,自己的猜测也罢,在她心里,只要孩子们‘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她也就不计较。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是不容易的。
村里的妇女又跑到九老太的窑上做针线活,在闲谈中拉拉家常,说东道西,那些陈年旧事也会被翻出来。马大嘴正在和几个小媳妇谈着哪家的蒸碗做的地道,哪家的裁缝手脚干净,哪家的媳妇勤快懂事,忽然有人指着村西冒烟的地方说。
“你快看,那不是芦苇荡子吗,着火了?”,刚还神采奕奕的马大嘴,看见赖以生存的芦苇荡子燃起了大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亏了先人了,我们张家撞了哪家的大神了,这样糟蹋人,这是我们家命呀,谁下的死手?”,一旁的人出主意,现在去还能抢一些回来,马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家里跑,因为肥胖,跑起来像刚孵出不久的小鸡。
张家从地里抢收了一少部分,大部分芦苇已经化为灰烬。满脸灰土的马大嘴站在还冒烟的芦苇荡边,她觉得这不是一场意外,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迫害,她的脑海里快速地闪现着几个身影,突然她自言自语道“莫非是他,还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