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关中道(十二)
九老太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心想那家的后生这么不懂规矩,只有报丧的这般敲门,心生怨气,大冷的天都不让人清静,赵仁也越发的不懂事,也不晓得开门应承,还得自己老胳膊老腿动弹。
“哪家的孩子呀,有这样敲门的吗?”,九老太将门打开半扇,探出脑袋,本来憋着一肚子怨气,发现地上跪着一个人,此人披麻戴孝,见有人出来,微微抬起头,满脸的沧桑,眼睛布满了血丝,九老太一眼就认出来,因为他有一只眼睛瞎了。
“你是冯家的小伙子吧,这是为何,家里出了啥事?”
“老祖宗,我娘不在了”
“也怨我呀,自从你和武家断了来往,我也是极少出门的,本打算开春去看看她,多好的人呀,就这样走了,起来吧,地上冷。”
“老祖宗,我就是一个入赘的女婿,这几年也没有好的营生,一直在宝丰寺干些杂活,本想能够清静几年,家里又出了这等大事。”
“你这孩子,人吃五谷得百病,生老病死是定数,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给自己宽宽心,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关键是我娘没病,她身子骨还挺硬朗,种地,烧火做饭这些事都能对付。”
“那咋就突然没了呢?”
“她上吊了”,九老太一脸的愕然。
暖暖的太阳又照在九老太窑洞上的空地上,几家闲着无事的女人又聚集起来,七嘴八舌地拉着家常。
“听说没,冯和尚他娘死了?”
“多久的事,没听说有啥怪病。”
“没病,上吊了。”
“因为啥?”
“这个老婆子也是个苦命人,在望泾村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自从把儿子拉回村里,武家从来没人去看望过,听说老婆子勤快也能干,这几年下来还积攒了好几只羊,本想年底卖了给儿子找人说个媒,谁知出了这档子事。”
“咋了,你快说呀。”
“老婆子就把木床支在羊圈里,晚上就堵住羊圈的门,按理说这样很保险了,谁知偷羊贼真可恨,把羊圈的土墙挖了一个洞,那些羊让人给连锅端了。”
“她没一点察觉,那得多大动静?”
“等老婆子发觉太阳已经老高了,自己和木床被人一起抬着挪开了,就连拴在跟前的看门狗都一并丢失了。”
“这可是个蹊跷事,睡觉有那么老实吗,没有一点动静?”
“呵呵,如果那些偷羊贼用上药呢,别说老婆子了,就你这百十来斤主儿,用药也是简单不过的事情。老婆子气不过,寻了短见,等村里人发现,身子骨早凉了。”
“武家的人知道吗,武家向来就是‘嫌贫爱富’的,冯和尚没少看人脸色,最后还被欺负走了。
“武家也不是遭到报应,武菲儿的下场你忘了,曝尸荒野有啥区别,这人呐,不要把坏事做绝了,要遭报应的。”
七老太的门前可热闹了,摔碟子绊碗,只怕是冯和尚去报丧不被待见,惹恼了人家。
“快些滚,滚远些,这些年都没来往了,你现在想起来了,这可不是你那混日子的寺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妈还等着下葬呢,我也给武家出过力的。”
“你也不要蹬鼻子上脸,柏木寿材是给我留的,后院有口杨木做的寿材,如果不是我虔诚信佛的话,我宁愿劈了烧柴也不给你,拉走吧,以后多做些善事,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多着呢,小心那天掉了脑袋,自己都不知道”
九老太听见七老太‘赏’了冯家一口棺材,想着冯和尚和儿子至少还在土匪窝里待过,是过了生死的乡亲,就让老赵头用毛驴车送送他。
“老头子你和几个孩子一起去吧,记得上些礼钱,扯上几匹白布。虽说我们很少走动,这是礼数,后生们不懂,我们可不能丢下话茬,让窑洞上的那些婆娘说东道西的。”
“老大没在屋里,我叫上孩子帮忙把寿材装好,你就不去了,家里总的有人照应,咱们的大儿子呀,我看八成要毁了。”,说罢老赵头放下帘子,满脸的无奈和失望。
晚上掌灯的时候,赵仁带着一个陌生人走进窑洞给母亲请好,九老太先是微微一笑,接着阴沉着脸责备他。
“今早冯家来报丧,你的几个弟兄都去了,你不去瞧瞧,长子就你这样?”
“娘,我就不去了,再说我们和冯家没啥亲戚关系,多年也未见走动,你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你知道啥是人情世故,乡里乡亲,都是几十年的故交,不要因为人家日子没落了,就另眼相待,让世人耻笑。”
“知道了,今天我和朋友有点事,待会要出门,我从桥底老街路过,顺便买了几块油茶,娘,你娘家那边的味道,不信你尝尝。”
“你的朋友做何营生,不会又是哪家赌坊讨债的伙计吧?”,九老太瞟了一旁的陌生人。
“老太太说笑了,我是,我是收药材,小本生意,听说村里有药葫芦,我来看看。”
“我看你也不像一个生意人,这个装扮倒像一个跑堂的伙计。”
“娘,瞧你说的话,人家可是一个正经人。”
九老太本想好好教育赵仁,碍于脸面不好在生人面前发作,只能默默压制心中的怒火。作为母亲的九老太,她并没有奢望赵仁能有扭转乾坤的本事,也没指望他发家致富,只要做一个稳稳当当,安分守己的人就行了,赵仁从骨子里流露出的痞子气,已经让九老太越发感到失望。
“听说冯家丢了四只羊,气的老婆子上吊了,真可怜。”九老太对赵仁说。
“娘,是五只吧。”
“你咋知道的?”九老太疑惑地看着儿子。
“我刚进村,听村里人讲的,肯定是用药了,把药放进灶房的水缸里,烧水做饭,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中招了,老婆子很好对付的,那几头羊就更简单不过了。”
“你说说,怎么个意思。”
“白天羊群里是有头领的,你没发现,羊时常在打架,那就是在争夺头领的位子,晚上的羊群最安静,也特别胆小,只要拉住一只羊走,别的羊就乖乖地跟着走了,还没声没响。”
“赵仁,娘咋觉得你说的跟真的一样,你懂得还真多。”
“娘,你就不要夸我了,和你的小儿子比,我就是咱家的书童。”
“哎,冯家的羊照你这样说,是找不回来了吧。”
“那可不一定,羊是乖乖跟着走了,它不会说话,可它要拉屎拉尿吧,地上没有羊粪之类的东西,羊群走过没有蹄子的痕迹吗?你们都是瞎猜,偷羊干嘛,圈养吗,只有傻子才那么干,凭空消失的羊群,又在别的地方多出来的羊群,很容易被发现,肯定是藏起来了宰杀的,有那种地方需要这么多羊肉?”
“卖羊杂和羊肉泡馍的地方。”,九老太恍然大悟。
“这些人胆子大着呢,敢偷就不怕你找,你说是不?娘,把后院的鸡宰了吧,让我解解馋?”
“怎么,媒人家的大公鸡是你小子祸害的?”
“我就说想吃鸡,你硬是把我往坏处想,我吃鸡需要使用绳子钓吗,我会拿到荒郊野外去吗,不是我干的。”
“果真不是你?”
“不是我,我是懒,但我不傻,指定不是我。”
九老太把儿子撵出去,不想让他在家里白吃白喝,这小子虽没啥本事,也惹了不少事情,最后自己都能想办法平息,可终究母亲瞧不上他。
宋绝户和臭蛋正在冯和尚的滩地里打墓地,墓地几百米外就是泾河,浅浅的土壤下是大小不等的鹅卵石,就连祖辈打墓的宋绝户都开始了骂娘。
“这是啥鸟地儿,真难挖,臭蛋你去喊主家来,看能不能换个地方。”
“你是疯了吧,墓地是你说想换就换的吗,传出去人家不把你笑话死,只要不死就往死里挖,每次吃席,你总是头牌,你不动筷子谁敢动,你可不敢再这样说话,我下来帮你挖。”
“你个光头说的不赖,我稀罕你。我看你的光头比宝丰寺里的胖和尚都要灵光些。”
“人家是和尚,我是秃子,我比不了,没法比。”
“不都是没头发吗,有啥不一样。”
“人家是佛家弟子,我是俗人。”
“呵呵,有了女人的臭蛋说话也文绉绉的,怎得,老婆晚上陪睡觉还教你这些?”
“咦,说这话小心把你埋到这儿。你也晓得,‘佛争一根香,人争一口气’,佛只渡有缘人,啥叫有缘人,人和人发生关系,有了接触才能说是有缘,我们和佛如何接触?是通过‘中间人’,就是寺院里的僧人,僧人是否菩萨心肠,是否心如蛇蝎,压根不管佛祖的事情,他们就是在人间的一张皮囊而已,只是换了一个修行的地方,那些和尚既要修行也要修心,俗人信佛也就图个心安理得,自我安慰罢了。”
“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说的话。”
“这有啥,我家妮妮和赵信平日里也常教导我,不值得一提,唬不了人的。”
放了七天的棺椁终于可以下葬了。
吹唢呐的乐人和点炮仗的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是手拿花圈和各式各样的纸扎,有摇钱树,有一对守灵的纸狮子,有金山银山,有金童玉女。跟在身后就是孝子,披麻戴孝的孝子手拿牵绳,拉着后面的灵柩,灵柩后面是逝者家的女眷,队伍最后面是村里负责埋葬的乡里乡亲。
冯家老太生前没有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可在这一天她得到了体面,是众位乡亲,慷慨解囊,真情实意的帮衬。
“嘭”的一声巨响,打破了下午的宁静,紧接着就是村里孩子的欢声笑语。
村里来打爆米花的了,一个外乡人,一个风箱,一个火炉,再加上一个爆花机,只见大爷腰间扎着腰带,腰带上挂着烟锅,坐在马扎上,左手转着爆花机,右手拉着风箱,不时瞅瞅爆花机上的压力表;只要大爷起身,围观的孩子就开始跑开了,他们知道大爷准备爆米花了。一声巨响过后,一团白色的烟雾腾空而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爆米花的香甜;刚刚散去的孩子立即围了上来,对着口袋乱抓一通,就算主家怎样呵斥,这些孩子依旧没皮没脸。
张大锤和孩子正在玩耍,在房里做鞋子的徐丽丽听见动静,招呼丈夫也去弄些来吃。
“孩他爹,许久没吃爆米花了,我想吃,你去弄些来。”
“不就是玉米花么,有啥稀罕,家里哪有闲钱?”
“棺材铺子的生意不好,能怨我吗,我能指望天天死人不成,咱们的光景还不如你爹妈过得舒坦,草席多经济,人买的多还便宜,把人往里面一卷就完事了,咱们十天半月的不见开张,愁死人了。”
“再怎么说我还是不去,碰见熟人,口口声声‘张老板’,你见过口袋空空如也的老板吗,要吃你自己去,我脸上臊得慌。”
“你呀,就是一个刘阿斗,这点小事还让我去。”,徐丽丽眼看指使不动他,打起来孩子的主意,她还特意给儿子换了一身衣服,临出门还不忘嘱咐。
“只要没人管你,你就瞅准了机会,使劲地往你的口袋里装,你的衣服口袋多着呢。”,小孩点点头,徐丽丽满意地笑了。
一袋烟的功夫,孩子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脸颊上还有泪痕,衣服上的口袋也被撕破了。孩子看见徐丽丽,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钻进母亲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他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爆米花。
“你个软蛋,孩子都被人欺负了,你就不管管,你就只有晚上欺负老娘的本事,要你有何用?”
“哪家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活腻歪了,等着瞧。”
马大嘴哭丧个脸,连招呼都不打,径直走进九老太的窑洞里。九老太正在收拾挂在窑洞里的辣椒辫子,看见马大嘴的脸色,猜出八成有事,也就和气地问她。
“妹子家里屯着辣椒”么,我刚摘下来的,明天用醤窝做好了送你一些?”
“我家孩子被人打了!”
“哪家有这样的胆量,谁人不知你在西鸟村的虎威呀。”
“哼,还不是你家孩子干得好事。”
“别介呀,我家孩子他都是知书达理的,怎会无缘无故打你家孩子,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别冤枉了好人。”
“照你这么说,是我在这里和你胡搅蛮缠喽。站在外面的都给我进来!”
马大嘴话刚落了音,张大锤领着孩子进来了,只见儿子脸上有一块青色,衣服领口也被拽开了,身上好多泥土。
“瞧瞧,这就是你家儿子干得好事,这不是欺负人嘛。”
“果真是我孩子打的?我得问问明白,老头子快把你那些宝贵疙瘩唤来!”
不大功夫,家里的几个儿子麻溜地来到窑洞外面,看到里面的张家人,他们也猜出了事情的缘由,只等母亲招呼进去训斥。
“都进来,你们都是好手段,进来让我长长见识。”,几个孩子进了窑洞,依次跪在九老太面前,一旁的老赵头很是难堪,借故走开了。
“今天谁打人了?”
“老大打的,老五打的,老三打的”
“这你们都好意思攀比,知道为啥不?”
一旁的赵义说话了:“都是因为小孩的事情,村里来了打爆米花的,孩子想吃,我就让出去多打些回来,家里都分上一些,等了好一会不见回来,等我去找,刚好看见孩子在拉扯,一个要抓爆米花,一个不让抓,就互相拉扯,我就拉架,让他们分开回家,还没等我进门,张大锤就追上我,和我理论,发生口角,几个弟兄闻讯出来帮忙拉架,他的伤不是我们打的,是他撞的。”
“是这样吗?”,九老太坐直了身子,点上旱烟问张大锤。
“是他们打的!”
“那别的说的对吗,你们说说。”
张大锤说是为了孩子,孩子说为了爆米花。
“大人为了脸面,小孩为了吃食,邻里之间的摩擦,有必要大动干戈吗,不就是爆米花吗,取来给人家分分,怎么了,我们老赵家就这德行,在庄里白活几十年了,说出去让人耻笑,我就是这样教育子女的吗,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向人家认错。”
赵家几个弟兄都认了错,双方也就和解了。徐丽丽吃上了爆米花,马大嘴白得了串干辣椒,她也自己觉得理亏在先,也就没有计较什么,欢心地拿着东西回家了。等张家的人走后,九老太对着几个孩子说:“我是个女人呀,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打他们,今天你们打得对。很多时候,遇到有损尊严的事情,你就干他,这男人呀没有一点血性,家族是长不了的,一个民族没有血性,它还有未来吗?对待恶人就得修理,不然谁都想在你的头上拉屎。”
第二天,马大嘴照常到九老太的窑洞晒太阳,似乎昨天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有说有笑。九老太深知马大嘴的为人,她不会善罢甘休。
“九嫂,你这几间房盖得真敞亮,让人眼红。”
“你不就在我家对面给儿子置办了新房么?”
“我就一间,你财大气粗地,足足五间。”
“那是你生的儿子少,对一个儿子多间房嘛,多大的罪过。”
“九嫂,你知道为什么野猫在你家周围转悠吗?”
“我家老鼠多。”
“猫喜欢闻腥味。”
“那你知道村里闹鬼的事情么?”
“知道的,和我有啥关系。”
“鬼魂常在你儿家附近闪现。”
“为啥?”
“你家有不干净的东西!”
“老嫂子,你家兴许也有吧。”
呵呵,两人都冲着对方发笑,那声音含有另外的意思,让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