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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关中道(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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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夕阳就像天空刚刚丢下的煤球,橘红色的太阳好像把天空烫了一个洞。太阳的余晖照在大地上,一个身后拖着长长影子的外乡人,他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关中道最普通的这个村子。他满脸皱纹,皮肤黝黑,一把大胡子,明亮的眼睛不停地张望着村里的方向。一身杂耍的行头,在他的肩膀上还蹲着一只金丝猴,调皮地用爪子拨弄主人腰间的铜锣,他就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耍猴人。

    臭蛋正在村西的土路上指挥着“千军万马”,学着民团的样子,一手提着鞭子,一只手还在不停的笔画着,哪个位置靠前了,哪家的小孩落了位置,他都要上前数落几句。

    “你早上吃的啥饭呀,不停地放屁,你知道吗,这是扰乱军心,多大的罪过,你懂吗,别笑,严肃些,注意纪律。”

    “报告长官,我要去尿尿。”

    “去,赶紧的,懒驴屎尿多!”

    “报告,我要回家。”

    “又咋了,说!”

    “我要回家去喂猪,回去迟了会挨打的。”

    “好了,解散,这乏味的一天天的,都没有一个好玩的,弄个部队,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孩子们听说可以走了,就如同早上刚出笼的鸡,争先恐后地奔向不同的方向,孩子的快乐其实很简单,自由便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臭蛋的头上因为小时候得过外伤,王有财命人剃了光头,从那时起,光头的样子一直都没变,收拾起来也方便。他摸着光头,寻思着这日子也忒无聊了,不如去哪家偷上一只鸡,也算是打打牙祭,改善一下伙食。

    吃过午饭的孩子又找臭蛋来玩,或许是因为年纪的关系,或许他的鬼点子多,孩子们都听臭蛋的话。臭蛋站在麦场上的碾子上,双手叉着腰,对着自己的手下训话。

    “伙计们,我们生活在没有荤腥的世界里,你们愿意吗,你们的理想是啥?”

    “不愿意,我们想吃肉。”

    “为了理想,我们应该咋办?”

    “我们去偷鸡!”

    “瞎说,我们不是去偷,是去革命,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那谁,你先说说,谁家的鸡肥,顺便也把他家的罪过也说说。”

    “媒婆家的鸡肥,你没见飞出的鸡总在人家麦地里啄庄稼,我亲眼看见她把八老太鸡架下的鹅蛋收了……”

    “好了,你说的够了,就凭这个理由,今天就办她,伙计们,有信心没。”

    “有,那还按照以前的方法。”

    “都是些灵醒娃,我在壕沟那边等信,组织信任你们,散伙。”

    ……

    马大嘴的孙子偷了家里编席子的长线,九老太的孙子偷了家里的玉米,孙家的儿子拿了绣花针。这些机灵鬼早都盘算好了,李淑梅家的鸡都是散养,主人舍不得喂养,任凭这些东西糟践左邻右舍的庄稼,在鸡群出没的田地里撒上玉米粒,有几粒用绣花针穿好,绣花针做成鱼钩状,最后绑上长长的绳子。

    一只贪嘴的大公鸡走进了“伏击圈”,很快撒下的玉米都被啄了去,哑巴的孙子一边观察着‘敌情’,一边缓慢地收紧绳子,其他人都到各个路口去放哨,大公鸡此时只能‘任人摆布’,被人牵着绳子慢慢转移到更远的地方,大公鸡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它一边扑愣着翅膀,一边左右翻滚,旁边的一个小孩眼疾手快,抓住鸡头使劲旋转几圈,大公鸡挣扎几下就死了,几个家伙抱起大公鸡,飞快地跑远了。

    臭蛋终于盼到了捕获的大公鸡,对于五六个人来说,公鸡只能算是奢侈品,在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有口饱饭吃都算是富裕家庭了。

    烫鸡毛,清理内脏,裹稀泥,下火塘这都是臭蛋的事情,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好饭不怕晚”呀,你瞧留下的哈喇子都触到地面了,几双贪婪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火堆,生怕公鸡从火堆里跑出来似的,围着火堆静静地盘坐着

    “咣咣,咣咣”一阵敲锣声,从村的东头传到了西头。

    “不就是吃了一只鸡嘛,不至于民团的人来抓我们吧。”

    “傻瓜,那是村里来了耍猴的,赶紧的,我们去看耍猴的喽。”

    村里好久没有碰见耍猴的,这一通敲锣声就像平静的湖面扔进了一块石头,掀起很大的‘涟漪’。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村里的空地上就聚满了人。有的人手里还端着饭碗,嘴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只见他踮着脚尖,直起腰杆,努力地避着前面的人头,想看看里面的热闹。有些调皮的后生,顺着树干,不大功夫就爬到了树上,找个树杈坐下来,下面的人不时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可坐在上面的人摇头晃脑地看着地面上的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只要有年轻的媳妇多看他们几眼,树上的人更加的来劲了。早去的人都带着长凳,自觉地围上一个大圆圈,后面来的人生怕看不见,有的就骑在土墙上,站在土堆上,小孩只能骑在大人的脖子上,每个人都是翘首期盼,想看看今天的猴戏。

    “今年的耍猴人少喽,我恐怕看不上几回了。”,一位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驼着背,看了人群一眼自言自语说道。没人给他让开一条道,他歇息了一会,踉跄地又走远了。

    “耍猴的是一对父女,你瞧那个女孩正在钻桶呢。”,说话间,女孩从木桶里钻出来了。

    “快看,胸口碎大石”,外围的人挤破脑袋想要看看里面的表演,看的最多的就是别人的后脑勺。

    “好长的枪,胸口硬是把它顶弯了。”

    “他有气功,这是真功夫。”

    最好看的要数大胡子教训猴子的表演,刚开始猴子还在篮子里睡大觉,主人让它起来表演,猴子不搭理他,惹得人群一阵发笑。接着主人把它拉到空地上,给它一个小车,猴子不听话,主人刚要教训它,它就立马装死,主人只得装模作样的抢救它,好心好意还收到猴子的捉弄,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这些剧情只是耍猴人的套路,为了吸引人们前来观看,表演就是个把钟头,最后就是猴子站起来不停地向人群作揖,那样子就是为了讨要赏钱,有些人会扔几个小钱,大多数人看到这个时候也就散开了。

    “小人初到贵地,有祖传的跌打药膏,专治跌打损伤”,任凭大胡子多么卖力,没人理睬她,就连女儿拦着人讲个唱词,也是无济于事,不大一会功夫,人群也就散的差不多了

    等人群渐渐散尽,王有财还站在一旁看着,大胡子着急收拾行当,面露难色。

    “师傅干这个有些年头了?第一次来?”

    “头一回来,早知道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世道不好呀,谁都不容易,就是混口饭吃。”

    “可以改行呀,干别的营生,‘树挪死,人挪活’,兴许时来运转了呢。”

    “先生也是有见识的人,行有行规,打小跪在师傅面前学了艺的,这心里头堵得慌,我不能留下骂名,女儿还得活下去不是。”,王有财打量了一旁的女子,虽说不上亭亭玉立,娇艳欲滴,倒也是一个落落大方,五官端正的麻溜人。

    “师傅,这趟活咋样?”,大胡子苦笑一下,满脸惭愧。

    “就几个小钱,都不够住店的钱,又该露宿街头了。妮子你去讨些粮食来。”,女儿听了父亲的话,去逐家逐户敲门,讨要一些粮食。远远地看见妮子前来讨要粮食,好多人赶紧关上大门,假装屋里没人,讨上来的东西让人无法下咽。

    每个时代都有可怜人,他们生活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大多都是碌碌无闻。人情似乎和时代关系不大,它和物质的丰盈有关,穷乡僻壤的人情总没有车水马龙的人情大方,人情在乡下顶多就是变相的施舍,牙缝里挤东西,大方不到哪去。

    “师傅,到我家歇息,就不要再辛苦孩子啦,再去几家也讨不来东西。”,大胡子只好作罢,招呼女儿收拾东西

    王有财张罗了几个小菜,弄些面食给他们吃,饭后还沏了一壶茶。

    “谢谢款待,我是遇到大善人了。”

    “哪里的话,我王某人举手之劳,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想当初我出门闯荡那些年,险些丢了性命,没好心人救治,我的性命早都丢在了大山里。”

    王有才看看旁边的妮子问道。

    “你家几个孩子,生活还过得去吗?”

    “让你笑话啦,我韩家就这一个女儿,陕南那边有几亩山地,一场洪水全完了,还害死了老婆,唉,人生无常呀,这不出来讨口饭吃。”

    “师傅多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往后有啥打算?”

    “走到哪儿算哪,就是苦了我的孩子,我放不下心。”

    “关中道这地方,你看得上眼?”

    “地势平坦,村风淳朴,是个好地方。”

    “发财致富不敢说,稳稳当当过日子还是可以的,冒昧地问一句,孩子是否婚配?”

    “没有,到处随我漂泊,我心里也不安生。”

    “我这里有个后生,结上一门亲事如何。”

    “也好,容我和女儿商量下。”

    大胡子和女儿在里间商议着,王有财直接去找黄灿儿去说,臭蛋刚开始很不情愿,架不住姐姐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地劝导,也算点了头。

    “大伯,你这不是难为人嘛,我不想结婚。”

    “你个瓜娃子,咱家要断了香火,你就是罪人。”

    “你姐说的对,你不能和村里的娃娃们厮混在一起了,你是大人了,得成个家了,还记得我在你妈坟上说过的话吗,给你寻个老婆也就算我了却心事。”

    “赶明我找媒婆给你说说,这事权且定了。”

    “我不要媒婆去说,我看上眼再说。”

    “你这孩子,自古的规矩,让媒婆去说,你瞎折腾啥。”

    李淑梅找了一晚上都没有找见大公鸡,此时正在犄角旮旯里寻找着,猛然看到王有财站在后院里,把她吓了一跳。

    “我的妈呀,大叔你可吓死我啦,走路都没一点响动。”

    “找啥,是你太上心了。”

    “家里的大公鸡不见了,我还指望每天打鸣呢,这下可好,被那个冤家掠了去。”

    “说不定被黄鼠狼叼走了,我找你有事。”,李淑梅本来丢了大公鸡,心里不舒服,白了王有财一眼。

    “王叔,我今天忙着,我能帮你啥忙,等我忙完了,我给你烧水泡茶。”

    “请你说个媒,走走过场,大公鸡的损失一并赔你!”,李淑梅听了这话,立即直起了身子,把王有财请进了屋里。

    “我那口子早上找不见大公鸡,美美地斥责了我,他是个什么玩意,整天钻到赌钱的地方,这些年我容易吗,挨千刀的,我本不想找的,见叔叔来了,我好歹也请你喝后热水嗯嗯王叔你方才说啥,我没听清。”

    “我找你给臭蛋说个媒,怕你不肯,钱我出!”

    “看你说的,咱都是老邻居了,没钱不办事了,哪家姑娘?”

    “就是昨天耍猴的姑娘,你瞧着咋样?”

    “叔,你咋想的,一个跑江湖的你也信,万一是个骗子呢。”

    “就咱臭蛋那副嘴脸,有人看上都烧了高香,如果不是我好言相劝,姑娘家受了饥荒,哪来的好事,咱们知足吧。”

    “双方都见过面了,事都谈的差不多了,要我干啥,白得了王叔的钱财?”

    “有些话你去说说,钱财的事好说,早上就把新房布置好了,中午就办事,省得夜长梦多。”

    “王叔,这事包在我身上。”

    臭蛋换上了新衣服,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帮忙过来收拾屋子,赵信自然不能缺席,他忙里忙外,舍得出力。黄灿儿看着即将娶妻的弟弟,内心有一丝安慰。自己在村里一直都是一个话题人物,总活在是非的漩涡中,注定自己命运多舛,心里的苦向谁去倾诉,她为弟弟感到高兴,为命运感到不公。

    简单的婚礼,幸运的一对新人。坐在高堂上的黄灿儿,大胡子,她们的脸上掩不住喜悦,或许生活的沧桑依旧会继续伴随着他们,活着就会有希望,活着才有未来。

    拜过堂的新人,端着祭品去给王寡妇上坟。芦苇荡一片狼藉,着火后的芦苇荡早没了生机,树上的几只乌鸦看见有人来了,叫个不停。臭蛋望着母亲的坟头,泪如雨下,母亲死亡的模样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的梦魇,挥之不去。

    面对欺凌,命运的不公,作为普通人的臭蛋拿什么去抗争,耍耍嘴皮子,来上一场激昂的演讲,那是文人干的事情。老百姓只能先保命,他的生存手段很多人嗤之以鼻,终究他没有死在那个年代,明哲保身也就在他这儿变了一种包装而已。

    几个后生又来找臭蛋玩,他看了看身边的韩妮妮,拒绝了她们。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不能和你们在一起瞎折腾了。”

    “长官,这是革命,你忘了,我们是同志,你就这样背叛了组织,你的意志力也太不坚定了。”

    “小屁孩你知道个啥。”

    夕阳西下,寒风吹拂着大胡子凌乱的头发,他看了看女儿的家,心里有太多的舍不得,他满脸的皱纹写满了困意,一双明亮的眼睛饱含泪水,这边是女儿的新家,远方是他的老家,最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大胡子忽然感觉到了孤单,也许耍猴这个手艺就在自己手上失传了,铜锣谁还会敲响它。

    通往陕南的官道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肩上扛着长枪,迎着茫茫大雪,迈着坚定的步伐,他的身后跟着一只猴子,猴子走走停停,最后也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大胡子没有了金丝猴,金丝猴没有了绳索,周围都是自由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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