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关中道(十)
村西的壕沟边上,自从瞭望楼的泉水淹死了人,很少有人光顾,就连曾经挂在树上醒目的红布条都销声匿迹了,岁月就像空气中的灰尘,让人的记忆渐渐地模糊,直至淡忘它。曾经的傻子一家守望着村西的田野,一生都没有害过人,打败他们的不是野猪,野兔,而是人情的冷漠,对于这一拨人来说,人心就好比一张窗户纸,可以观摩,千万不要去触摸,人们都习惯了虚情假意,真情就像冬天里取暖的柴火堆,远离火堆就可能冻死,烤火的人谁会自带柴火,等身子暖和了,大多都会转身走人,留下一堆渐渐熄灭的火苗。
壕沟里长满了槐树,夏天开枝散叶,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可以纳凉,贪嘴的小孩提着油灯,约上几个要好的伙伴,壮着胆子逐个摸知了猴,如果被父母知道了,就会站在沟边着急地呼喊。
“快回来呀,沟底有大长虫。”
“不听话,小心傻子拿麻绳捆了去。”
听到呼喊的孩子提着油灯,就像潜伏在树林间的萤火虫,慢悠悠地从沟里爬了上来。等候的父母恨得牙痒痒,手里早都准备好了家伙,只要上来,都免不了一顿暴打,那几位哭得可真切了,周围庄里的人还以为西鸟村哪位长者又归西了。
入秋后,庄里的几位后生脖子一侧忽然肿大起来,很硬的肿块,只好歪着脖子走路,听村里的老人说,每次村里进了妖精,人都会得这种怪病,称它“大脖子病”,妖怪喜欢藏在皂荚树下,夜深人静的时候偷食人的精血,只要挖一些树根下的泥土,用童子尿搅和成稀泥状,然后抹在患处就可以得到救治。
村里的妇女拿着做鞋的布匹,做窗花的剪纸,还差半拉袖子的毛衣,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九老太的窑洞上,窑洞上方是一块平地,四周围了一圈秸秆,她们就喜欢这样的环境,隐秘而且暖和。
“王寡妇的女儿回来了,瞧见没,你看她走路的姿势,就差点把腰扭折了。”
“人家可不是以前的丫鬟了,保不齐是哪家的姨太太了。”
“瞎扯淡,啧啧,你们忘了,她可是到王家当过丫鬟,服侍过黄家的千金?”
“说到底就是多睡了几个男人而已。”
“你有本事你去呀,人家还不要你呢。”
“我再年轻些,指不定晚上就找你家那口子喽。”
“你想得美,我家没钱包养你,你还糟践粮食。”
“你说这个狐狸精刚回来,村里就得了这样的怪病,都没人管?”
“你去王家大院门口麻溜地喊上一嗓子,你小心门口的大狼狗咬死你。”
“哼,有那种威风么,还不是上了花船,学会了涂脂抹粉,轻佻曼妙。”
“这女人呀就是要学会打扮,你看黄灿儿那一身装束,迷倒了村里好一些男人。”
“都有谁?”
“反正没我家的,他还在石马道刻石头呢,离家远着呢。”
“我家的也不行,自家的地都种不好,还有那些花花肠子。”
哈哈
“猫哪有不沾荤腥,都把自家男人看紧些,省得给人家暖了被窝。”
九老太偶尔上到窑洞招呼几声,不愿意应付这群妇女。在村里有擅长骂街的,有胡搅蛮缠的,有没心没肺的,有吃软怕硬的,有见风使舵的,聚集在自家窑洞上的都是各路高手、精英,一不小心得罪了她们,哪有不吃亏的理儿,再者说自己的辈分也不允许的。
石马道的矿场那棵大树还坚强地活着,几次大风险些吹断了它,就像矿上光着臂膀抡大锤的匠人,年复一年坚强地活着。山下的小酒馆是匠人们消遣的好去处,以前雇佣的姑娘都见不得粗鲁,大多都辞了工,现在的小酒馆只有老板娘在经营着,听说是矿上的师傅在暗中照应,小酒馆顶多就能喝上一通闷酒,对着大山吼上几声,躺在山坡上数星星。女人就好比山上的土壤,异常的稀缺,每个有家室的男人,对女人的渴望,就像数星星一般,能看见就是摸不着。
张大锤来到石马道已有几年了,干活舍不得力气,师傅都不愿意带他,混了几年也没啥出息,要是当初好好沉下心来,琢磨打造棺材的事,也许早都事业有成了。
徐丽丽也在西鸟村扳着指头,心里数着还有几天,张大锤就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前几次去石马道看望丈夫,她都是坐着孟老板的马车,坐车的徐丽丽忽然感觉自己比窑洞上‘咬耳朵’的妇女要高贵的多,如果不是自己年轻貌美,孟老板怎会看上自己,就连刚刚回村的黄灿灿都没有自己的风光。
马车上的孟老板就像一只蜜蜂,围着一朵鲜花来回的打转,躲在角落里徐丽丽左闪右躲,就是不愿意再次让孟老板占了便宜。
“老张家的,躲着老爷干嘛,出了村子还惦记你那个穷的掉渣的家吗,老爷我有的是钱。”
“你能娶了我吗?”,徐丽丽带着挑衅的腔调质问他。
“娶你,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你有姿色我有钱财,各取所需,都是图一个乐儿,你可别来真的。”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就像发情的公狗,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了,拿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死心塌地跟你,你以为我就是你家酒楼的女招待吗。”
“那你想咋样,不会想让我娶了你吧。”
“我没有那份福气,留给黄花大闺女吧,想睡我,你得给钱。”
“成,你看人家黄灿儿就聪明,几年下来把老房子都翻新了,你要钱干甚?”
“老娘的事,你少管,得了便宜你就得给钱。”
“钱在我的腰上,你自己来取吧”
去往鲁桥的路比往常更加的颠簸,马车‘嘎吱,嘎吱’地响着,红了脸的徐丽丽撩开布帘,冲着还在穿戴的孟老板说:“快到了,我想在东里街道开间寿材店,这事你得帮我,不然我就不坐你家的马车啦。”
夜间,赶路回来的张大锤洗漱完毕,搂着媳妇刚刚睡下,徐丽丽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丈夫,商量着开一间铺子的事情。
“你还打算去石马道的矿上吗,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里多害怕?”
“不会是有人爬墙头吧?我不去抡大锤,以后咋养活你呀”
“我们在东里街道开间寿材店咋样,你以前就是干这个的,熟门熟路,准成”
“钱从哪来?,租金呢?”
“只要你好好干,我找娘家人想办法,别说话,我想你了”,说话间,徐丽丽的嘴唇已经贴了上去,几滴眼泪落在了丈夫的脸上
村里的男人有时批评女人不守妇道,在“男尊女卑”的年代,女人是没有代言人的,更多时候她们就像工具,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男人用不择手段的伎俩,一点点瓦解女人的心理防线,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难道比失去贞洁的女人光明吗?女人的婚姻就像一场赌博,用自己的一生作为赌注,旧的婚姻制度就像庄家一样,明知道你会输,还笑着脸皮催促你早点“买定离手”,多少善良的女人都被腐败的婚姻制度吞噬了。她们的背叛是给家庭最后的抗争,如果失败了,几乎都是身败名裂,让人唾弃。
东里街道开了一间寿材店,男人能干,女人勤快
老赵头走进窑洞,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土炕的九老太。
“慧芝,白天在窑上有人唠唠村里闹鬼的事没?”
“闹鬼?好像没有,你听谁说的?”
“还有谁,咱们的大儿子说的呗。”
“唉,说了好些回了,晚上就不要出去了,碰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你干啥去,大晚上的?”
“去弄个火盆,给你的宝贝儿子驱驱邪气”
赵仁偷摸去万宝楼喝花酒的事情,早些时候被臭蛋“告发”了,家里顾及脸面,只是旁敲侧击了一通,他还算老实了一阵子。听说万宝楼来了几位跟随商队的西域女子,他硬是走了老远的路,坐在了酒楼的雅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梯上来的每个人,直到老板过来劝他早点回去,少喝一些酒。
“你这里没有西域女子么,头戴丝巾的女子?”
“这是酒楼,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天上的嫦娥我都能给你请下来跳舞,就看你的银子多不多,呵呵,说笑了,没有的事。”
“果真没有,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别诓我。”
“真没有,你就是一个血性的汉子,不知哪家小子又骗了你,少喝些,怎么回去”
赵仁听罢,直接趴在酒桌上就呼呼大睡起来。孟老板只得唤来马夫,套上马车送她回去。也许白日里胡吃海喝,回到家的赵仁辗转反侧,肚子很不舒服,于是出门方便。他刚出门还在寻思在哪方便时,一团白色的东西从不远处飘来,落在对面的院墙上,一会又往西飘走了。赵仁虽然还有些酒意,但是他也没有见过这样架势,总听老人说夜间不要出门,有不干净的东西,这回还让自己撞见了,想到这他拔腿就跑,污秽拉了一裤裆。
大媳妇洗了裤子,九老太烧了火盆,安顿赵仁跨过火盆,让他睡下,在门口特意撒上一把大米。九老太寻思:我活了大半辈子,我怎么没有见过鬼魂,难道我的命硬不成?莫非又是一只发情的野猫?
庄里的大脖子病越来越多,为了驱走病魔,村里还放了孔明灯,支了一口大锅,在村里的壕沟边烧了三天三夜,没有一点效果。给脖子上抹稀泥的土方子与其说有效果,还不如说是自愈了。找不到原因,庄里的人就开始对黄灿儿指手画脚,风言风语。
“好端端的一个村子,自从她回来后,就出了这样的怪事。”
“你没听见她家有婴儿啼哭的声音?”
“谁知道是那个男人的野种,丢人现眼!”
“听说还是一对双胞胎呢,我可没听说她们祖上生过双胞胎。”
“都是花船上的弃婴,兴许不是她的孩子。”
臭蛋如果碰见这群妇女聚集在一起,对姐姐评头论足,他就会上前理论,替姐姐说上几句公道话,可这些妇女都笑话他傻,没见过世面,男女那些事他不懂。
“孩子不是她的,我姐心好,看见孩子可怜就抱了回来。”
“你姐菩萨心肠?外面的事谁知道呢。”
“果真是她的孩子怎么不给喂养奶水,还要我去熬些碎粥来?一群不干正事的闲人,女人何必为难女人,都是当妈的,你们就见不得别人的好,心咋都那么硬呢?”
臭蛋这一通抢白,聚在一起妇女也都识趣地散开了。
冬天的风就像刀子一般,只要露在外面的皮肤,不出几日就能皲裂几道口子,外出的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壕沟里的树枝被大风吹得‘披头散发’,干枯的野草直不起身子,挂满种子的青蒿早都被吹了个精光,田野里除了风还是风,空旷、冷漠。
风停了,鹅毛般的大雪悠然地落下来了。落在田野里,落在房屋上,落在院子里,灰色的村庄被白色笼罩着,村里少了一些嘈杂,多了几分宁静。
雪渐渐小了些,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
半截庄的哑巴家的木门被人不停地敲击着,声音在四周回荡。
“是你,急着敲门干啥?”,门外的臭蛋戴着棉帽子,示意马大嘴屋里说。
“我想买张草席。”
“大冷天的,着急盖房子,等开春了吧。”
“不盖房子,弄来干啥?”
“孩子,死了一个,我用草席埋孩子。”
“啊,也难为你了,没有成年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何况孩子这般小,往哪里埋呢,年轻人干不成这样的事情,对人的寿命不好。”
“我这不是来找你来了吗,我妈在世时,你就是个热心肠,还救过我们的命,出了这事,也得过来商量下。”
“嗯,回去给孩子换好衣服,左手边放点五谷,右手放把纸糊的宝剑,用草席裹好,放在门口,你关好门,我把他送走。”
“这点钱就当是买席子的了,谢谢。”
“这孩子,乡里乡亲的,谁还没有点事,你先回吧。”
等臭蛋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马大嘴摸了摸放在兜里的两枚银元,心想:就这点钱还稀罕老娘亲自去埋,这黑灯瞎火的,埋哪儿呢
第二天下午,几个孩童出门遛狗,几只家犬很不听话,它们一直在壕沟里转悠,怎么都叫不上来,过了很长时间,一只黄狗嘴里叼着婴儿的衣服,从沟里上来了。
狗把孩子吃了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马大嘴也觉得丢人,拿了人家钱财,没给人家办事,这事做得有些缺德。
“昨天让你埋的孩子,你没有埋掉吗?”,马大嘴质问张哑巴,哑巴连比带划的意思是:地太硬,他挖不动,害怕就放到沟底,等泥土化了再埋好,他还特意用树枝盖好的。
因为这场风波,村里的妇女都不怎么搭理她,觉得她人很不厚道,走路都避着她,她总是那句:狗的鼻子真灵,你埋的再深也能刨出来。
当这件事情被人渐渐遗忘的时候,一声女人的嘶吼从臭蛋家里传来。
“孩儿,你的命真苦呀,妈妈对不起你呀”
一双儿女死在自己眼前,对于一位母亲而言,她的悲伤不是区区几声嘶吼就能发泄的,她的声音里有悲伤,有不甘,有对孩子深深的亏欠。
在茫茫大雪中,黄灿儿将女儿的尸体用草席捆得严严实实,放在自制的雪车上,也许是她悲伤过度,也许是雪天路滑,她趴在雪地上,一步一爬地把孩子慢慢地拉向远方,茫茫大雪也掩盖不住她悲恸的心情,村里的人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任凭她发泄着作为母亲的情感。
没人知道她把孩子埋在了哪里,也没有人问过,唯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