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关中道(九)
九老太正盘坐在石碾上抽着旱烟。窑洞门前的大杨树上,一只喜鹊欢快地蹦来蹦去,一枚铜钱大小的污秽刚好落在她的衣袖上,刚在兴头上的九老太立马变了脸色。
“老大家的,赶紧出来!”
“娘,咋了,有啥事?”,赵仁媳妇听见婆婆唤她,麻溜地下炕,边走边整理斜领上的纽扣。
“他,昨晚又出去厮混不成?大清早都不知道干点啥,你爹都出去老半天了,败家玩意。你用扫帚把树上的喜鹊赶走,真晦气,瞧见没,我好端端的衣服呦,我才穿了几天。”
大媳妇挥舞着扫帚,驱赶着喜鹊,兴许是早晨冷的厉害,喜鹊就是不愿意飞走,还对着树下的人“嘎嘎”地叫个不停,按照关中地区的说法,今天一定有喜事上门。
臭蛋刚好从门口经过,看见她们的折腾,心里嘲笑她们的愚。
“这种货色还需要给跳个舞不成,得用武器对付它。”,说罢从怀里掏出弹弓,抬起左臂,右手往后拉,闭上左眼,只听“嗖”的一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活物此刻已没了气息。
“你这孩子,赶走它就是了,何必要了它的性命,小心它断了你的姻缘。”,九老太眼见院子里打下来的喜鹊,心里觉得更加晦气,“你打下来的灵物,赶紧打发了,不能污了我家的地儿。”
“我这还没落下好,带走总行了吧。”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摸着大门边,他左手拄着磨得滑溜的树杈,右手提溜着残破的陶罐,跌跌撞撞地挪了进来。
“这可不就又是一个死物?我家没有多余的粮食施舍,你瞧见村里那些大槐树没,那是个大户人家,就连猪食里都能挑出肉丝来,你看来我家的喜鹊都饿死了。”
“啊,娘,他的衣服……”
“你个糠心的大萝卜,在这儿臊我,赶紧滚!”
臭蛋听了九老太的话也愣住了,再看看乞讨的人,他的脸上也挂不住。
乞食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只光脚,一个脚上还挂着军靴,随时都能掉落一样。说话时总能看见一嘴的大黑牙,他的裤子早都风化了,只有几条坚强的布还缠在大腿上,整个人就像从烟囱里钻出来一样,让院里的人惊恐万分,他的下身几乎一丝不挂,落魄到了极点。
“我的好后生呦,臊死人了,臭蛋到窖里拿点红薯,打发他赶紧别处去,丢人现眼的货。”,九老太像是碰见了瘟神,执意推着他们出门。
“走吧黑哥,别处讨生活吧,你这样子就别瞎溜达了,村里的狗就喜欢咬穿的破破烂烂的人。”臭蛋拉扯着乞食者往外走。
“被你打死的喜鹊记得埋掉,不要断了姻缘呀。”
“嗯,我会找个风水宝地,老婆子的事真多。”
臭蛋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今天的饭食,看着手里的红薯,想着哪是风水宝地,忽然他鬼魅笑笑。
“走吧,黑哥,跟我去个好地方。”
村里的西北原先是一块盐碱地,满满的芦苇,做不了耕地,最后成了墓地。
臭蛋找到王家气派的墓碑,在它旁边躺了下来。
“这个地方不错,还避风,来躺下休息,今天的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
“兄弟,对不住了,以后请你吃骆驼,骑大马,比总统的大马还威风。”
“行,可现在我们只能吃烤红薯了,找些柴火吧。”
芦苇荡里升起了袅袅炊烟,这里曾经是“十里烂鸟滩”鸟儿最多的地儿,近些年来这里的水位下降了,鸟都飞走了,树木变得郁郁葱葱,一片繁盛景象,就算在夏季叫的最欢的金蝉,让人也觉得瘆得慌。
“吃了它,我估摸着比王家的土鸡更滋润些。”
“那家婆婆不是让你埋掉,还说会坏了你的姻缘。”
“她,就是一个老迷信,我就是没老婆,这能怪我吗?不就是没个强势的娘吗,吃了它,不要浪费了。”
臭蛋扒拉开火红的炭火,用泥裹住拔了毛的喜鹊,最后又把炭火覆在上面,旁边放些拿来的红薯。
“你祖辈都生活在这儿吗?”黑哥问道。
“我家是逃难来的,是我妈用扁担挑着我和姐姐逃难来的,祖籍河南,你呢?”
“我本是一个镖师,走西口的,被人陷害,我会相马。”
“镖师都被打成这样,你果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那是自然,你认识吴先生吗?”
“村北的教书先生,我朋友的老师。”
“他现在的老婆你可认得?”
“那个说话漏风的大户人家?”
“嗯,她就是我以前的相好。”
“啊,你的腿是被打断的还是从闺楼跳下摔折的?”
“兄弟说笑了,是被人打折的。”
“为了女人?”
“为了一口吃的。”
“哈哈,为了一口吃的,你就这般下作,骨气呢。”
这位衣衫褴褛的乞食者就是蹩脚刘,是他脚上还挂着的军靴‘出卖’了他,它也许就是这个曾经一身正气、敢爱敢恨的西北汉子最后的倔强。所谓“英雄气短”并非没有骨气,也许是“天降大任”时的磨练,在很多人眼里,成功者固然风光无限,能看到成功背后的心酸,能有几人?
蹩脚刘看着还很稚嫩的兄弟,他在想:一个吃饱的人对一个没有饭吃的人谈理想、论德行,就好比“对牛弹琴”。俗人眼里的德行只有好坏之分,成功与失败之分,它们与之瓜葛的都和利益有关,说道底还是一个“俗”字,真正的评价应该跳出‘三界’之外,心无旁骛地评价,可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寻找‘清闲’,寻找‘高雅’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俗人的世界里只有‘俗’,就连僧院里的木鱼声都比酒馆里的猜拳声要‘超凡脱俗’,可怜的人总喜欢站在高处对别人指手画脚。
“黑哥,快吃肉,你看着我干嘛?”,臭蛋看着蹩脚刘问道。
“嗯,你吃,我吃红薯,真香。”
“是吧,我打小就吃这个,这东西吃多了爱放屁,呵呵……”
晌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身上微微地出汗,臭蛋把手伸进腰间搓了几下,竟能搓下来绿豆大小的灰泥。
“你笑我干啥,不信你比我干净,你也搓起来,比比谁的灰泥大?”,蹩脚刘被这个无厘头小子逗乐了,可他竟然也放下宗庙里听的那些“伦理,纲常”,搓出了蚕豆大小的灰泥。
“我说嘛,你比我脏多了,你还不信,呵呵,以后我们就是同志关系了。”
“同志?”
“嗯,我听云阳茶馆老板常说这个,他是个能人,以前当过教员,被人陷害过,出了监狱在云阳的正街上开了茶楼,虽比不上万宝楼的气派,但茶馆毕竟是个容身之所,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标致的姑娘。”
“茶楼远吗,我这样成吗?”
“能行,我当初也是个穷酸样,老板照样待见,你去了兴许还会讲爷台山的故事,老板肚子里的故事可多了,天天听都不重样的。”
太阳渐渐偏西,蹩脚刘被臭蛋怂恿着到云阳投靠茶楼,在他们眼里:明天的太阳依然升起,明天的太阳依旧温暖。
……
老赵头做了一辈子佃户,临老有了自家的土地,自从种上麦子,他每天都要跑到地头看上几眼,只图心里舒坦。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老赵头就背着手,走到自家田边,瞅瞅嫩绿的麦苗。刚刚钻出头的麦苗,从土壤的缝隙里探出脑袋,小心地窥视着外面的一切,它们的小脑袋上都带着一顶露水做的帽子,亮晶晶地,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会心一笑,如饮甘露。
老赵头在自家的地垄边总能发现大块的粪球,这种粪块都是片状的,只有骡马的农家肥挤压的结实,自家的农家肥不是这个形状。老赵头在田里查看了一遍,越看心里越生气,这分明有人欺负自己,把自家田里的粪块捡起来,扔到别人家的田里,生怕压了刚刚出苗的小麦。
院子里的九老太正在数落着儿子的懒惰,她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晦气里走出来,刚刚被喜鹊弄脏了衣袖,接着一个转身又送出些红薯,这个家难当呀,一睁眼就是几张吃饭的嘴巴。听老头回来这么一说,裹着小脚的九老太立马从石碾子蹦了下来。
“老头子,你可看得真实,没有看走眼?”
“瞧你说的话,我都种了一辈子地了,什么样的粪球我没见过,分明就是别人家的。”
“哎呀,这是哪个挨千刀的干的呀,这样祸害人,看我们老赵家人好欺负,背地里干出这样的事来,缺德不缺德。老头子,你不要拉着我,我要到大街里去骂,怎么,他们做了这等好事都不兴许我去痛骂,你就是只能在炕上使劲的货,要男人有啥用?”
“那你去骂,能把地里的粪球骂走,使劲去骂。”
听见动静的赵信和彩云从西屋赶了过来,看到老娘这般歇斯底里地怒骂,问了缘由,赵信显得很平静。
“不就是几块粪球吗,怕啥。”
“粪球,这是别人家的大粪球,压了咱家的麦苗了,麦苗不出头,咱家明年吃啥?”,一旁的老赵头看着满不在乎的赵信,觉得读书人的眼睛只长在天上,对农家的事一窍不通。
“麦苗刚长出来,把粪球挪开,放在地垄上,这样就行了。”
“小麦的腰都压弯了,能活吗,你不是在蒙我吧,我都种了一辈子地了。”
“爹,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九老太满脸疑惑,不解地问。
“幺儿,真行,不兴你糊弄咱。”
“等会我和姐姐拿上手耙篱,咱们一块去。”
一行六人都拿着工具来到麦田。就连赵仁也被从被窝里拽出来下田。
“这也太多了,啥时能干完。”赵仁看着满地的粪球很不乐意,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我这辈子咋就要了你这个货,你瞧瞧你几个弟兄,哪家过得不比你好,不是睡觉就是赌博,上辈子你是猪吗?”
眼看大家都站在田边不知所措,他率先打了样,用耙篱轻轻把粪球笼到地垄边,这样就不压麦苗了,粪球见了雨水,自然就散开了,还能给田里增加肥力。
“你看,麦苗都被压弯头了,颜色都发黄了,这能救过来吗?”
“你就放心吧,发黄是没见过太阳,害羞呢,等晒上几个日头,自然就变颜色,挺直了腰杆。”
……
接连几天老赵头都准时到田里查看,这天他看到整齐的绿色,直挺挺的麦苗,终于露出了笑脸,回到家里直夸赵信有本事。
“老婆子,你说会是谁扔到咱家地里的?”
“不知道,我觉得幺儿随我,你看他那聪明劲,像不像年轻时的我?”
“你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猜会是谁家扔的?”
“那种粪块只能是骡马的,离咱家距离远的不说,我怀疑老王家的儿子。”
“老王家的儿子在县城开酒楼,为了这事指定犯不上,你这是瞎猜。”
“还记得臭蛋他娘吗,还记得侯专员吗,还记得磕破的金项圈吗,这些你都忘记了?”
“没忘,这和地里的粪球有啥关系?”
“恶心咱家呗,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啥秘密,我咋不知道。”
“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说话间马大嘴撩着帘子进了窑洞。
“我的老太太呀,你的嗓门真大,这一通吼,就连我们那旮旯都听见了,这是为嘛呀?”
“也不知道是哪家小猫小狗把粪球弄到我家地里,压住刚出头的麦子。”
“有这事,嫂嫂给我讲讲。”
“没意思,都是一些小伎俩,好在我家命硬,解决了,你说气人不?”
“我说嘛,这两天没听见你骂街,我特意来看看你。”
“就为这?这没啥,我又没逮住人,怪谁都不合适。”
“还是你想的开,让我抓住非撕开他的嘴不可。听说村里来了一个要饭的,你见过了?”
“瞧你说的,就现在的光景,哪天不来几个要饭的?”
“走路不稳当那个,黑黑的那个,脚上有靴子那个,见过吗?”
“这个,我还真没有见过,孩他爹,给哑巴家的弄些花生来。”
老赵头从里间用葫芦瓢端了满满的花生。
“这是今年的新花生么,看着都那么好,都是给我的吗?”
“你吃吧,吃不完,可以带走。”
“还是您老疼我,我家那口子去坟地那块割芦苇,你猜他看到谁了。”
“难道看到王寡妇从坟里爬出来不成?”
“你说的比我想的还邪乎,看见臭蛋和一个乞丐在坟地烧纸。”
“这有啥,他娘死的时候还是王有才领他去上的坟,这有啥稀奇?”
“关键是那个要饭的,他可不一般,你知道他是谁吗?”,“我听人说他就是曾经勾引吴先生老婆的那个相马师?”
“消息可靠吗?”
“臭蛋姐姐给我说的。”
“黄灿儿,上了花船的?”
“可不是嘛,她是做过丫鬟的人,人还能认错?”
九老太看看夜色,再看看马大嘴喋喋不休的嘴巴,放下手里的针线。
“这些花生你带走,留着赶明吃。”
“他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别瞎说,说这话是要割舌头的。”
“我没有,臭蛋和赵信常去的云阳茶楼,你知道吗,我怀疑他们不简单。”
“侯专员的姨太太,就是喜欢穿旗袍的那个女人,这里面有事。”
……
窑洞的门帘动了一下,从外面闪进来一个人。赵信放下耙篱,刚要离去,被母亲叫住。
“都是个大老爷们了,还叫她姐姐,没出息,拿些花生给她吃,米缸里还有两个鹅蛋,一块拿了回去,看你都瘦成啥了。”,赵信听了母亲的话,拿了东西,向马大嘴道了别,转身离去。
“赵信这孩子,那没事,我先回去了,花生?”
“带走吧,再给你添上些,算是补偿吧。”
马大嘴满心欢喜地拿着得来的花生掩门而去。
夜半时分,芦苇荡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顺着风势,窜出几丈高的火龙,比几年前老赵家的还要猛烈,风声,芦苇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惊醒了村里的人。
“西边的芦苇怎么着火了?”
“天气干燥,可惜傻子还在的话,他可是一个老实的打更人。”
“那是王寡妇的冤魂,这是出来找害死她的人。”
“我白天看有人在芦苇荡里,有人还烧火了。”
“哑巴一家去收芦苇了,这下马家的损失可不小。”
人们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人群里一声哀嚎,那是马大嘴的咒骂声,她的嗓门一点不比九老太的小,在夜里很是尖锐。
“我得罪谁家祖宗了,这样害我?我吃你家的还是穿你家的,放火烧你先人,不得好死。”
“这就是一个意外,明年芦苇还能长出来的。”
“明年,这个冬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呀,你说的轻巧,事没落在你们头上,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开一些,大火无情呀,哭有啥用。”
“嫂子,你不会是得罪人了吧,遭人家报复吧。”
“得罪人?我可是个热心肠,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在咱庄里是个什么人物。”
……
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晚上,曾经村里的风水宝地“夷为平地”,到处都是灰烬,还没有烧完的木头,撇着大黑嘴,像蟒蛇一样吐着黑色的信子,四周还散发着烧焦的气味。
哑巴赶着牛车,来到芦苇荡,看着荡然无存的芦苇,张哑巴心里酸酸的,这场大火不但烧掉了自己的手艺,而且烧掉了今年的财路。
他手捧还带着余温的灰烬,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是一个砍树的铁洋镐。
几天后,赵信到王家去借工具,准备把九老太窑洞前的大杨树砍了去,树上时常落一些鸟,院子里满是鸟粪。
王家的人说伐树的洋镐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