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中道(六)
村西的沟坢有间小楼,小楼的旁边有一汪清泉和一棵大杨树。听九老太说,很久以前泾河里飞出一只神鸟,它一会飞到东边,一会又飞到北边,最后飞累了就落在了西边,下了一枚蛋。泾河龙王见自家的鸟不束管教,派人就把神鸟打死了。神鸟的蛋最后变成不计其数的小鸟,这方圆十里都是一片芦苇荡子,小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如果飞到空中,就像一片翻滚的云,老一辈人把这里叫做十里烂鸟滩,神鸟休憩过的地方最后变成了东鸟村,北鸟村和西鸟村,就连神鸟的尸体最后也化作了一汪清泉。九老太他们那辈先民就在这块不毛之地,依靠勤劳的双手,开垦了一大片的沃野良田。
最早的土地是哪家开垦出来的就归开荒者所有,最早的居民得到的土地也最多,剩下的都是地里石头多,地势不平,难以灌溉之类的蛮荒地,也种不出什么庄稼来。
村西的沟又深又长,沟坢长着许多有年头的树,它们东倒西歪,随心所欲地生长着。枝繁叶茂的边上就是那间小楼,最早是用来看管庄稼用的瞭望楼,如今大傻一家就住在这里。九老太说他是村里唯一会游泳的人,大傻原名孟庆和,是六老太庄里出来的人。六老太家里一直没有孩子,六老太和孟老汉原本是邻居,六老太很早没了母亲,是父亲把她拉扯大。孟老汉很小父亲得病死了,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两家老辈人撮合成了一家,邻居就变成了一家人,六老太和孟老汉就成了兄妹,他们父母在世时,吴妈牵媒拉线地介绍孟老汉娶了六老太,说是喜上加喜,在外人看来就是他们怕外姓人分了家产。孟老汉从小伙一直努力到了大叔的年纪,六老太的肚皮就像泄了气的球,就是没有响动,可是他们家的洗衣工小翠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吴妈说小翠和走街串巷的耍猴人有私情,于是遭了这样孽缘,到了生产的日子偏偏遇到难产,吴妈问主家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六老大指了指滚圆的大肚皮。孟家给小男孩起名孟庆和,到了3岁,这个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不会说话,目光呆滞,喜欢嘬手指,流着哈喇子,从那时起六老太从心底很讨厌这个孩子,只有孟老汉偶尔偷偷塞给孟庆和一把糖果。
六老太两口子实在看不到希望就掏钱买了一对龙凤胎,说是从花船上出生的,六老太还赏了黄灿灿50块大洋。这对儿女就是大傻的妹妹孟广丽和弟弟孟广义,这对兄妹长大成人后,硬是把孟庆和挤兑出了家门,也没人再称呼他的名字了,村里的大人小孩管他叫傻子,傻子听到有人喊他,依旧嘬着手指头傻笑。孟老汉联络了几家大户,把晚上打更巡逻的差事交给了傻子,每月发给几个小钱,就住在村西边的瞭望楼里。孟老汉还同意把水潭边的地送给傻子,因为那块地契,孟广义和他爹闹得很不愉快,六老太还扇了儿子一记耳光。直到孟老汉病逝,孟广义都没有正眼瞧过傻子,傻子高大的身材和五官却和孟老汉有几分相似,不像孟家姐弟长得那般瘦小。
孟老汉下葬后的当天夜里,傻子还偷摸着把自己种的红薯放到孟老汉的坟前,用手捧了几拨黄土放在了坟头。那天夜里傻子在瞭望楼里哭了,很大声地哭声,惊动了半个村的狗不停地叫唤。孟广丽告诉六老太说傻子疯了,六老太没有言语,翻了一个身,拉了一下被子,把脸蒙起来也偷偷哭了。
傻子从西边的沟里捡拾一些衣物,只求暖和蔽体,他脖子上挂着一节竹筒,左手拎着一面铜锣,不知用了几代人啦,铜锣还破了一个大洞,他右手握着木槌敲击铜锣。傻子打更和以前的打更人有好多区别,傻子尽管敲打就是不说话,也没有节奏和规律,可田里的野猪怕他,有时他还追着野猪跑。别人白天,雨天不打更,傻子天天打更,不分白天和晚上。别人打更是为了生活,傻子打更是因为孟老汉亲手把铜锣交到他手里,他是为了活着。
傻子种的庄稼浇不上水,地里的石头也多,他就撩起长衫从腰间捆起来,找来几个破罐子和竹竿,挑着水就那样一窝一窝地浇,好不容易长起来的玉米,受到树荫的欺凌,淡薄而弱小,偶尔路边窜出的山羊,稍微用力就把庄稼苗子连根拔起,村里放羊的人人觉得这庄稼苗和傻子一样的傻,也不着急把山羊赶走,这块地的庄稼颗粒无收那是常有的事。后来傻子改种红薯了,到了秋季红薯刚刚能够上蒸屉时,村里那几个泼皮就去偷偷挖傻子的红薯,只等敲锣的声音远了,那几个泼皮就开始掀翻秧苗,割断挨着地面的茎叶,顺手那么一提,这一窝的红薯就算被他们缴获啦,没有长成的红薯个头不大,因为水少土质松散,长得红薯分外的甘甜,傻子能吃到嘴里的寥寥无几。傻子的地一年下来也是收获惨淡,即便这样他来年照样种地,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直到他有了老婆孩子。
那年冬天夜里,西北风可劲地吹着,沟坢的老树挥舞着双臂,像一群恶魔吓唬着树下的瞭望楼,小楼旁的大杨树上绑着的大布条,也被大吹得‘啪啪’作响,房间主梁上挂着的油灯慢悠悠地晃动着,发出‘吱吱呀呀’难听的声音。傻子拽着从泼皮门口掉下来的大树叉子,打算回家生火,刚走到小楼跟前发现一团黑影靠在门前的大杨树上,身子一蹭一蹭地,像野猪蹭痒痒似的,傻子扔了一块石头,那团黑影停了一下,然后靠着大杨树继续蹭痒痒。傻子绕到小楼的另一侧,‘哐当’一声打开了门栓,就在他刚要掩好木门时,那团黑影像箭一样射进他的小屋,傻子被撞倒在地,顺手摸到了门后的钢叉,这是村里专门为野猪准备的家伙。趁着晃悠悠的灯光,他发现没有野猪可怕的獠牙,有的只是被枣刺划拉开的破棉袄和自己一样的脏兮兮的头发和脸蛋。
她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精神时好时坏,那天夜里他看着呆愣的傻子笑了,傻子看着她也笑了,微笑是他们最直接的表白。傻子点燃柴火,那个浑身哆嗦的女人围着火堆躺下了,渐渐地有了睡意。傻子把邋遢的土炕腾出一块地方,铺上厚厚的棉花,再盖上席子,在席子上铺了一个门帘,他把女人安顿在炕上去睡,还把烧热的砖块塞到她怀里,自己围着火堆像狗一样蜷缩着沉沉地睡去。
傻子家有女人的这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村里的几个调皮孩子一蹦一跳地在村里喊着‘快来看呦,傻子有媳妇喽’,村里的妇女看稀奇似的你推我搡地伸长脖子往里瞅,有的指指点点,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冷嘲热讽,有的阴阳怪气。
“我看是个疯子,肯定是!”
“呦,他二嫂,我看蛮般配的嘛,谁也甭笑话谁。”
“这是傻子偷了哪家的婆娘呀?”
“傻子一步到位呀,有了媳妇还赠送一个孩子,哈哈哈。”
“你们快看,她的肚子像不像俺们家猪圈里的猪肚皮?”
哈哈哈……
六老太叮嘱吴妈拿些床上的铺盖,带着几个下人把瞭望楼收拾下,顺便预测一下生产的日子。吴妈就是广运的母亲,曾经孟家的丫鬟,因为六老太家发生的变故,被孟家安排出了门,嫁给了长工吴四斤。吴妈做过丫鬟,服侍过主家,很有眼色的,嫁给穷苦出身的长工,她也帮人说媒,偶尔也做接生的活。收拾完小楼的房间,吴妈逢人就夸六老太是个热心肠,跟了老主家一辈子,积了一辈子德,六老太为此还多给了赏钱。
傻子自从捡了这个女人,除过外出打更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她。三九的天气,屋外天气灰蒙蒙的一片,傻子端着从王有财家讨来的猪下水,裹着破烂的长衫,迎着已经飘起的雪花,羡慕地看着老赵家的五座青砖瓦房,然后用力撕扯掉在地上的猪大肠,他把捡到的大肠缠在腰间,‘呲溜’一下子跑远了,看来九老太家也杀了年猪。
狂躁的西北风渐渐没了力气,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卯足了劲,把整个村庄就像用白布裹起来一般,如果不是几缕炊烟,没人能分清哪里是田野哪里是村庄,昨夜还在张牙舞爪的大树枝,好像被冻僵的手指,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雪地里。这天清晨,庄里的人没有听见公鸡报晓的声音,村西小楼里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女人的嘶吼声,却把蒙头大睡的几家懒汉给惊醒了。听到动静的六老太穿好棉衣来到村西头,颤微微地依靠在门扇上,盯着满头大汗的产妇。
“拉帘子,把帘子拉上,傻子出来,女人生孩子,你在哪看啥,快出来。”,傻子还是不紧不慢地嘬着手指头,盯着人傻傻地笑。
“有热水没,剪刀有没,针线呢?”吴妈看了看摇头的傻子说“你真是穷到家啦,我自己去拿。”
傻子被打发到门外,不许他偷看,屋里的女人忙活了个把钟头,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傻子的女人终于生产了。六老太急忙问吴妈:“男孩女孩?”,吴妈憋了好一会才回道“是个丫头。”,听完吴妈的回话,六老太放下藏在怀里的红糖和小米,把披在身上的外套吩咐吴妈给女人盖好,吴妈拉了一下准备回家的六老太问了一句,“孩子终归有个名字吧,她能姓孟吗?”,吴妈盯着六老太颤微微的嘴唇,也觉得这个时候问这话有些唐突,六老太拉着吴妈的手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是不是糊涂了,她能姓孟吗,就叫三九吧,一个丫头片子,这个名挺好,孟家不配有她。”
傻子被撵到屋外,蹲在大杨树下打发时间,他一会抱着大树使劲摇晃,把粘在树枝上的雪摇下来,一会扳倒小狗,用黑漆漆的指尖拨弄狗毛,寻找毛发间的跳蚤,一会扭着脖子用手揉搓肩膀上的污渍,靠着大杨树蹭痒痒。傻子望着大红布,想起了夏天玩水的那几个小孩。
大杨树上绑的大红布有些褪色,它就像三张笑脸冲着他笑,那笑脸就像三伏天的太阳,热情、毒辣。夏日的午后没有一丝风,沟边的绿茵是纳凉的好去处,有人抬着躺椅来,有人卷着凉席来,有人抱着大茶壶,腋下夹一个马扎,有些人懒,随手捡几块砖头垫在屁股下,也有的干脆坐在断裂的树干上,这些树干都是长的横七竖八的树木,几个纳凉的孩子调皮地爬上去,把斜着生长的树干当成了秋千,摇晃的人多了,树干承受不了断裂了,纳凉的人就抬出来当成简单的长凳。调皮的孩子还会用铁丝做一个圆环,绑上一根长长的竹竿,用白色的针线把白色的纱布沿着圆形的铁丝缝好,做成一个捕蝉的器物,他们中间谁如果有了这个玩物,那段时间的大王肯定就是他了。也有人用树丫做成弹弓,专打高枝上扯着嗓子唱歌的鸣蝉,有人看着大杨树上留下的汁水开始了话茬。
“天太热了,你看杨树都流汗啦。”
“不是汗,是知了留下的尿液。”
“那肯定是个母知了,公知了撒尿要抬腿的,撒尿远一些。”
哈哈哈哈
“公知了叫唤,母的不叫唤。”
“你说傻子门前的杨树算谁的?”
“当然算王老板家的,树是人家老辈种的。”
“这不是树,是界桩,曾经王家和孟家划分土地时,埋的界桩,王有财顺手插在土里的,谁知最后还长成了大树,稀奇不?”
土路上扬起了灰尘,像升起的薄雾,傻子头上扣着半个西瓜皮,斜挎着上衣,拿着铜锣追赶祸害玉米苗的几个小子,那几个小子拎着布鞋跑起来像企鹅一样,踩着厚厚的干土,早早跑到他们的父母怀里。傻子在大人面前晃悠着被折断的玉米苗,似乎在说:你家孩子祸害了我的庄稼,你得赔我。小孩的父亲接过折断的玉米杆子,咬了一口然后吮吸了一下,在傻子面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说:你种的玉米杆子太甜了,比甘蔗都好吃,邻家的,不信你也尝尝。有了大人的庇护,傻子家的玉米还能有收获吗?
烈日已经偏西了,乘凉的庄稼人开始收拾东西下田干活啦,他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赶着黄牛拖着耙犁,有的赶着羊群下了沟底,有的背着箩筐,拿着镰刀去打猪草。树荫下就剩下3个小孩童和不能行走的老者。傻子坐在远处看人家绿油油的棉田里,圆圆的棉花叶子被微风轻轻地吹起来,就像调皮的微风吹起少女的裙子一样,露出枝杈间像桃子那般的绿骨朵。人家田里的玉米快要抽天花了,一排排甩着细长的绿袖子,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傻子的田里,玉米苗高低不同,有的被羊啃食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植株,有的被村里坏小子拦腰折断,贫瘠的土地上有时会突然冒出几块石头,他的这块地才是真正的界桩,左边是几米的土路和深深的沟,右面就是长势喜人的庄稼,他的庄稼就是尴尬的存在,他的庄稼和人是整个村里的乐子,村里的人都会调侃他,就连村里又懒又没有媳妇的老光棍也挤兑他。
“傻子,快过来,赶快,快。”坐着乘凉的老者看到水潭的小孩在玩水,急忙用手里的拐杖敲打旁边的树桩,傻子扭头看了老头一眼,低头继续把玩手里的泥巴。突然之间,水潭里的3个小孩不见了,老者拼力呼救,无奈林间的蝉鸣比老者的声音都大,远处田间干活的人都没有听见。老者扑倒在地,用双手使劲地刨到傻子不远处,用拐杖去捅正在玩耍的傻子,傻子看到跌倒的老者,准备扶起他,老者连比带划地告诉傻子,孩子落水啦,赶快去救救孩子。傻子摸着脑袋扭头看到自家门前的水潭里冒着水泡,三个小脑袋已经被水淹没了,在水里不停地挣扎,傻子跳下水潭,像捉小鸡仔似的把3个小孩提了出来,3个小孩‘哇哇’地吐着水,老者让傻子把孩子趴着放到树干上,这时从沟底放羊的人爬上来,听了老者的叙述,扔下皮鞭,四处奔跑着、叫嚷着,找到了孩子的父母。
沟边聚集了许多村民,父母正在安抚落水的孩子,周围的人询问事情的经过,他们听了老者的讲述,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傻子像一只落汤鸡一样傻傻地站在旁边,身上还不停地躺着泥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候惩罚一般,躲在一个角落不敢出声。
“今天多亏了傻子,你们可不能忘本呀。”老者说,“整天总是疯疯癫癫的,遇到事情也有明白的时候。”
“不会是瞎蒙的吧。”
“瞎蒙的,你去水里蒙一个我看看?”
“傻子会游泳吧,不然这么深的水他也敢下水?”九老太问道
“你看他个头高大,长胳膊长腿的,天生就会游泳。”
傻子看到众人围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数落他,他又嘬起手指,傻笑起来。
三个获救的捣蛋鬼不敢再靠近水潭,可他们照样刨着石头地里为数不多的红薯,偷他窗台上晾晒的萝卜干。得救的3个小孩在父母的陪伴下,他们很不情愿地向傻子行礼叩拜,在他们看来傻子就和街道上乱跑的小猫小狗差不多,每家还要送10个鸡蛋,最后还要把盖鸡蛋的大红布绑在大杨树上,彰显3个家庭对傻子的感激之情,与其说是诚心诚意地感谢傻子,不如说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欺骗。
到田里干活的庄稼汉经过西边的小楼,看到大杨树上飘着的三块红布,不停地夸赞傻子,就连放羊的羊倌也不再把羊赶到坡上来。村里的妇女挤在一起,有时还提起傻子,说上几句他的好话,也有人批评傻子不知好歹,把人家的好心好意不当回事,‘看到沟边扔掉的鸡蛋没,人呀越是穷困,这脑子得好使。’她们口中说的鸡蛋压根没有那么多,颜色洁白,蛋壳没有粪便,没有裂纹的,都被偷偷装进口袋带回了家,傻子收到的鸡蛋多半是脏兮兮一团,蛋液已经淌了出来,苍蝇还在鸡蛋上兴奋地飞上飞下,唯独盖鸡蛋的大红布分外的显眼靓丽,大人捆绑好了大红布还不忘放上一回鞭炮。
吴妈的呼唤声把傻子的回忆打断了,她嘱咐傻子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把所需要的衣物和粮食堆放好,招呼几个姐妹到了孟家只管拿了赏钱,一句漂亮的话都不许说,这一行人刚刚散去,女人就嚷着要水喝,从此傻子就开始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傻子仍旧打着更,只是不再外面闲逛,有时间他就回到小楼照顾三九和她娘。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三九已经两岁啦,她能和村里的小孩玩耍,却和她娘一样不会说话。傻子打更得来的小钱加上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家里一度甚是窘迫。三九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看到人家吃饭就光着屁股,一扭一扭地向人家屋里蹭,很多时候主人是不欢迎的,关门拒绝她是经常的事。有次傻子刚好经过孙家门口,看到孙东望的小儿子正坐在碾盘上吃烧饼,烧饼里夹了几块肥肉,三九馋的流口水,她蹲在孙家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手里的烧饼。孙家的小儿子为了戏弄她,用树枝蘸个一点茅厕的污秽夹到烧饼里,把烧饼再递给三九,饥饿的孩子怎么能抵挡食物的诱惑,三九拿起烧饼就吃,被刚好经过的傻子看到,傻子夺下三九手里的烧饼,用力把烧饼扔进了孙家的大门里,三九看到烧饼被夺了去,哭闹着要进去捡拾,被傻子提着腿拽回了小楼。
三九长得又黑又小,村里的几个小子都不愿意带着她玩,她却乐此不疲地跟在人家后头。村里的小子偷偷摘了四老太的南瓜,害怕回去的路上撞见四老太,就让三九把南瓜像车轮一样滚回去,偏偏半道上碰见了宋老三,这几个捣蛋鬼害怕宋老三拿着鞋底打他们,异口同声地承认是三九一个人干的,她准备把南瓜滚回家的。可怜的三九不会说话,不能给自己辩白,急得满脸通红,宋老三一手抱着南瓜一手拖拽着三九,直到看见在水潭边洗衣服的傻子媳妇才撒了手,三九看到从田里回来的傻子,急忙躲在他的身后。
“我说傻子,你把你家孩子管教下,你看还没长成的南瓜就给祸害了。”宋老三不满地说。
“就是三九摘得,我们都看见了,你问问他们几个?”,一旁的几个小子在煽风点火。
傻子的媳妇不再护着她,按倒三九,用树枝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抽打着,几个闯祸的小子见状早都跑开了,只有宋老三觉得她有些发狠,摇着手阻止傻子的女人打孩子。从此三九就被傻子用铁链拴在了门口,她的一条腿一直被铁环锁着,再也不能跟在别人家的小孩后面追逐,她的童年就是一根铁链和半个天。傻子一家的主食就是玉米糊糊加上一些野菜,他们一家从没有偷过别人家的粮食和蔬菜,即使吃着野菜看着人家的庄稼,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傻子一家的幸福不是大鱼大肉,是家人的陪伴,是篝火边的笑脸,是用舌头舔舐碗底粮食的满足。
傻子的女人没人知道她是哪里人,只能从她蹩脚的几个发音判断,她不是本地人,女人的精神不好,有人说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哪家少爷的野种,也有人说是那个酒鬼醉酒后作品,也有人说女人终归不检点,村里的妇人也不怎么搭理她,她们的这个家就像被遗忘的角落,很少被人提起,一直到秋收的某个午后,瞭望楼又被人们提起。
初秋的太阳依旧那般热烈,玉米已经长出了穗子,绿绿的几层包谷壳紧紧裹着没有长成的玉米棒,穗子上顶着像红樱枪般的帽子,随着秋风不停地摆动着,这个季节刚好是给玉米除草追肥的时候,庄稼人生怕错过了时节,影响了金秋的收成,都是拖家带口来到田间地头,赶着时间。地头就剩下人力车和年龄尚小的孩子,有些小孩在地头的地垄上采摘一些龙葵吃,黑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有些小孩在草丛间捉蛐蛐,捉得多了就用狗尾巴草串起来,回家去喂鸡和鸭子。串满蛐蛐的狗尾巴草就扔在一旁,捉到的蛐蛐都是活物,只是用草的茎固定住了,它们还是可以跳动的。
马大嘴的孙子看到插满蛐蛐的草跳到了水潭的边上,伸手去捞,身子一下子失去重心,‘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潭里,听到动静的疯女人从小楼里探出头来,看到落水的小孩,她立马跳进水潭里,搜索落水的孩子,这一汪清泉中间很深,四周是浅水区,傻子的女人不会水,呛了几口水,身子慢慢飘向了深水区,被铁链拴着的三九着急地一蹦一蹦地,她做着几个怪异的动作想要别人能到够注意她,忙着干活的人谁会注意她,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也像母亲那样勇敢,跳进水里去救自己的母亲。傻子的女人最后抓住了孩子的手,把他推向水浅的地方,马大嘴已经吓得腿发软,她把孙子放好,伸手去抓傻子的女人,此时已经找不见那个女人了。
马大嘴呼喊田里干活的人快来帮忙,原本平静的傍晚,此时瞬间人声嘈杂,人群乱作一团。
“快去找傻子,快去,他是咱们村唯一会水的人。”
“傻子,傻子你老婆落水啦,你快回来救她。”
“傻子的水性好,上回一次救了3个孩子,这次也一定行。”
“是啊,你别看傻子整天嘻嘻哈哈的,关键时候不是个孬种。”
一袋烟的时间,傻子才被人找到,他满身黄土,手里还提着几个没有长大的红薯,见状他拨开围观的人群,嘴里嘶吼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他的眼里已经发红,似乎有鲜血夺眶而出,傻子盯着着水潭寻找,此时的水潭早已恢复了平静,围观人的嘈杂比还在鸣叫的蝉让人心烦。
“傻子,赶紧的,你下水去摸呀。”
“你觉得他会游泳吗,他一个傻子,谁教过他?”
“他是天生的,上回还下水了呢。”
“上回是水浅,今天你先下去试试。”
傻子用腿试探着水的深度,这个深度从来没有人试过。那幽深的深水区就像一个无底洞,随时吞噬着可能掉落的一切。傻子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他跑到门口,寻找那根铁链,铁链的一头被拴在门墩上,一头伸进了水里,傻子拿着铁链开始大哭,围观的人此时也想起那个又小又黑的三九来,几个胆大的顺着铁链慢慢往上提,终于三九的尸体被拉上来了,她鼓着眼珠子,两只手保持着抓取的动作,屁股上被母亲抽打的伤疤清晰可见。
喧闹的人群不再喧哗,马大嘴的孙子也不再吵闹,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傻子的哀嚎,就像那年孟老汉离世时的哭声一样,整个村的狗也叫唤个不停。天渐渐暗了下来,没有安慰,没有同情,有的只是夜晚的寂寥和徐徐吹过的风,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马大嘴敲锣打鼓地把20个鸡蛋和一大块猪肉送到村西的小楼。傻子没有搭理她,他用手挖了一个坑,要把三九埋在自己身旁,他把流血的指头插进泥土里,发泄着心里的仇恨。马大嘴也把红红的布条绑在大杨树上,比别家挂的高,挂的醒目。
六老太也觉得很晦气,好心给了傻子住处,他又捡到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生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傻子,临了还都被水鬼拖了去。六老太叮嘱吴妈去瞭望楼做一回道场,驱妖除魔,免得妖怪隔三差五出来祸害人。吴妈回话说“九老太说,那一汪清泉原本就是神鸟的尸体羽化的,是有仙气的。”
“她说的?我祖上来得比她们家还早,咋没听说过,她还说傻子会游泳呢,结果呢?”
“主家那咋办,我觉得最好把水潭埋了。”
“拿啥埋,用土,那是泉水,能成?”
“用瞭望楼去埋,我觉得差不多。”
“傻子住哪,他刚刚死了老婆孩子。”
“你忘了王有财还有间闲置的房子。”
“嗯,王寡妇住的地方?”
“对,这事还得你去说。”
六老太说服了王有财,他答应把半截庄的饲养室让给傻子住,从女儿的石料场弄了一些炸药,让张大锤帮着埋好引线。“轰隆”一声巨响,陪伴几代人的瞭望楼就这样被炸掉了,说来也很奇怪,瞭望楼的废墟竟然刚好填埋了那眼泉水,有人说那是傻子的女人刚好堵住了泉眼。
村西的沟边没有了瞭望楼,瞭望楼的旁边没有了那汪清泉。傻子被安顿到了别的住处,似乎他只认得这一个去处,每次把他劝走,很快他又回到大杨树下,几次折腾下来,也没有人再愿意去劝他,索性放手让他去折腾,兴许他累了就不再折腾。
天还没亮,村里的铜锣又敲起来了,村里的老人说:傻子还是那个傻子。等太阳跳出云层,将光辉射向这块土地时,已经泛黄的杨树叶子发着金光,那4个布条迎着朝阳的风,欢快地扭动着身体,大杨树的树杈上挂着一面有洞的铜锣,树下不见了那个嘬着手指,见人傻笑,衣衫褴褛的打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