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关中道(七)
蹩脚刘被马匪死死抱住脚踝,干枯的胡杨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已经断成两截,一截在岸边,另一截被马匪踩到很深的淤泥里,马匪的僧帽和头发早已沾满污泥,他的手紧紧抱住蹩脚刘的左腿。断裂的木刺深深地插进蹩脚刘的肉里,他疼得咬着牙,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深陷泥潭的马匪却笑着看蹩脚刘,他的眼里满是挑衅,是生命最后的倔强,他们被泥潭一点点往深处拽着
李老汉拿着一条刚烤好的狗腿在蹩脚刘的脸上撩了几圈,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嗅了嗅然后睁开一只眼,斜视着李老汉。
“大哥,别闹了,我正做梦吃肉呢,让我先啃上几口先。”,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准备继续睡觉。
“你不饿吗,死瘸子,今天刚换了酒钱,你不晓事也就算了,弄好了也不看看,等明天剩下一堆骨头,你可别来怨我。”李老汉看到蹩脚刘翻身继续睡觉说道:“我昨天看见黄姑娘了……”,突然睡意惺忪的蹩脚刘翻身下炕,还没穿上鞋子,急忙就往外走。
“她来了吗,我说嘛,她会来的……她人呢?”
“哈哈,你个假正经的货,平日里问你啥话,你连个屁都不放,这个时候急了,人家早回去啦。”
“你说谁?我不懂,怕是做了噩梦吧。”
“你忘了人家孩子满月时,我还是吴家的大总管呢,我可没忘,我的骆驼先生,呵呵”。
“大哥不要取笑我啦,你看咱俩这个境遇,拿过去的事开涮也没意思,你好歹也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人,说这话不是往小弟伤口撒盐吗?”
“凭你还能说这样的话,我们吴家不是家道中落的话,我现在可风光啦,如果吴先生肯向他丈人低头的话,我也不至于跑到她娘舅家给人家看大门、铲牲口粪。”
“大哥说哪里话,小弟就是多喝了几杯,说得浑话,和我计较个啥?”
“王老板的夫人和女儿去宝丰寺进香啦,回来安排你帮我打打下手,我一条胳膊也不方便,等你醒来,问你愿不愿意?愿意的话就留下,如果被哪家马帮打死的话,就找个旮旯埋了吧。”
“谁说这话,大哥?我能有啥去处,两条腿都不方便,好歹都能动弹,既然主家都安排好了,我能有啥说的。”
“我就说嘛,你小子识趣的,新打的烧酒,来继续喝酒。”
蹩脚刘和李老汉你来我往地喝了一个时辰,吃了李老汉的烤肉,也微微有些醉意。
“大哥,这酒配上大肉块真过瘾,不知这是啥肉?吃完后身上好像燥热些。”
“狗肉!”
“这可花不少钱了,你搁哪买的,等下回发了工钱,我请你。”
“呵呵,我说了,你可不许吐。”
“吐,怎么可能?”
“这就是北边你常见的那条狗,我把它杀了。”
“你杀了那条狗……”,还没等李老汉说完,蹩脚刘就呕吐不止。
“说好了,不要吐,你还不信。”
“这狗是吃死人肉的,你不怕晦气?”
“我不怕晦气,就是想吃了它,到嘴的肉稀罕了别人去?它刨坟头,吃死人,我就吃它,我好不容易埋好的,就拿它开刀。”
“大哥,你埋得太浅啦,狗能闻到味就会刨的。”
“我剩半拉胳膊,谁给过安葬费,再说北边的土里有石头,我能挖动吗?”
……
“我不喝了,我看到星星啦,我看到萤火虫啦,大哥有萤火虫,大哥,我……满天的星星……”
沙漠里的蹩脚刘舔舐着皲裂的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他拉下毡帽,迎着风沙艰难地向着弯月般的沙丘走着,他早已忘记自己翻越了多少座沙丘,对峙了几次戈壁滩的夜狼。这是蹩脚刘第一次跟着商队挺近大漠,也是跟着养父第一次出远门。刘麻子因生的面相丑陋,在庄里生活窘迫,为了生计刘麻子在法门寺的门厅寻得一个扫地的差事,勉强糊口度日。农历初八的清晨,一位怀抱小孩的妇人着急方便一下,央求刘麻子帮忙照顾一下孩子,直到天黑那位妇人再没有出现过。不得已的刘麻子只得将孩子背在身后,边扫地边照看着孩子,饿了喂食一些米汤,一转眼就过了20个春秋。刘麻子没有妻室,20岁出头的孩子也没有讨到老婆,熟悉的人就叫他们“刘二条”,刘麻子是刘一条,蹩脚刘就是刘二条了。刘二条生在佛门圣地,对打坐诵经一窍不通,只是整天往武僧的禅房里跑,日子久了也学了几招功夫,长大后也是游手好闲,没有正经的营生,只是庙会里的小混混都怕他。牛家庄的牛二家境富裕,祖辈都是贩卖牲口的,牛二仗着家里有钱,常在法门寺的庙会里戏弄模样俊俏的良家女子,在佛门圣地行此不雅举止,寺院也是碍于情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惹恼了重要的香客。刘二条见不得牛二的嚣张气焰,终于寻得一个理由,狠狠地揍了牛二那群小混混,牛二后来一直没有寻仇,还尊称刘二条为大哥。
蹩脚刘狠狠地抓起一把沙子,朝着远处扔去。他很后悔这趟把父亲也带上,也许此时把他养大的父亲就躺在哪座山丘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呢,而自己就像失去方向的一叶小舟,飘荡在茫茫的大海之上,满眼的茫然和无助。
刘麻子卸下草料准备到领队的帐篷里讨要一点烧酒暖暖身子,刚走到帐篷外就看到油灯下晃荡着两个脑袋,正在交头接耳,大脑袋对小脑袋说:“这次出来少庄主还有一个交代。”
“交代?管家尽管吩咐。”
“前些日子少庄主在庙会丢了脸面,你可知道?”
“小的听说啦,打他的哥们不是这次和我们一道进了大漠吗?”
“我在牛家庄侍奉老爷30年了,少庄主的性子我怎么不知晓,他就是欺软怕硬,不吃眼前亏的主子,怎能受了窝囊气,这次进大漠是有意安排的。”
“管家你说,该咋办,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
“少庄主的意思——他就留在沙漠里吧。”
“那今天晚上就”
刘麻子偷听了牛管家和随从的计划,吓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在沙棘树下找到歇息的刘二条,他看到是刘麻子,自然很是欢喜,从兜里掏出几块干粮递给了刘麻子。刘麻子没有接儿子的干粮,他很着急的样子,把儿子拉到僻静的地方,把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儿子。
“妈的,好个牛二,老子真是瞎了眼。”
“你骂得再凶,又能咋样,他能听见?今晚就打算要了你的命,你可不要犯傻。”
“不行就鱼死网破,他们能把我咋样,只是这次害了爹爹。原本打算这次赚到钱,回乡下置办些家当,给你养老,唉,孩儿对不住你。”
“儿子,20年前能捡到你,就是咱爷俩的缘分,今天也许就到头了,有你陪我20年,我知足啦,趁着夜色,你赶紧往回跑,不要回头,他们也不会把我咋样,兴许咱爷俩还能见面。”
“爹,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呵呵,傻孩子,爹老了,是个累赘,有我你是跑不掉的。”
“我背着你走,老天爷会保佑咱们的。”
“沙漠不归老天爷管,你走吧,把这水囊拿好,沙漠里缺水会要了你的命,白天看太阳,晚上看天上的北斗星,记得不要往沙漠深处去,戈壁滩有狼,你要当心,这里有一把军刀,你拿着,麻溜的。”
刘二条看到父亲的眼神里流露着恋恋不舍,可他毅然推搡着儿子赶紧逃命。远处帐篷里已经燃起了火把,人头攒动,刘二条跪拜了父亲,挂着父亲送给的铜佛吊坠,抹着眼泪向着回家的路奔去。
蹩脚刘斜挎着背包,里面装着水囊和干粮,他右手紧握着一尺多长的军刀,扎好腰带,绑好裤腿,趁着夜色的掩护他躲过了两次的追击,直到追赶他的队伍一直往西去了,他才直起腰来大步流星地向着东方逃去。
沙漠里的夜晚,满天的星斗,北斗星在那,它就像一把勺子悬在半空中,正对勺子口的5倍距离就是北极星了。他是听师叔讲王重阳的全真教,讲了‘北斗七星阵’,才懂得北斗星是如何在夜晚辨别方向的。满天的星斗就好像被一个黑色的穹顶倒扣下来一样,深邃的夜空,闪烁着点点星光,沙漠里的夜空很美也很寒冷,一阵微风吹过,蹩脚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远处的黑暗处突然多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自己。‘是狼,戈壁滩上的恶狼。’,蹩脚刘吸了一口寒气,他握紧手里的军刀,不敢转身,抹了一下额头冒出的冷汗,慢慢后退到沙丘背面,背面的沙丘高大陡峭,保证自己的身后免遭攻击。戈壁滩的狼没有直接攻击他,只是不停地围着他转悠,也许狼害怕他手里的军刀,没有冒然扑过去,狡猾的狼不停地转悠来消耗蹩脚刘的体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寻找下口的机会。一直僵持到了天微亮的时候,蹩脚刘失去了耐心,顺势蹲了下去,此时狼已经张开锋利的牙齿,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一个鱼跃就朝他猛扑过来,蹩脚刘来了一个‘野驴打滚’,躲过了狼的攻击,狼向左咬他就往左砍,狼往右扑他就往右刺杀,几个回合下来,狼只是抓伤了蹩脚刘的手臂,蹩脚刘砍伤了狼的尻尾。天越来越亮了,恶狼似乎变得更加凶残,已经不再惧怕他手里的刀刃,跳起来一下咬住了拿刀的手腕,好在蹩脚刘常年练习武功,手上戴着护腕,不然这一口就伤得不轻,蹩脚刘顺势压倒恶狼抡起左拳,他瞄准恶狼的眼窝,耳朵使劲地一阵猛砸,狼的嘴里,眼里满是血水,直到一命呜呼,这头恶狼都没有松口。放倒恶狼后,蹩脚刘还不忘补上一刀。他的衣襟满是飞溅的血点,经过这一场折腾,计划中的方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能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
昨晚的风沙掩盖了蹩脚刘的脚印,追赶他的马队肯定还在前头等着他,他不能直接走戈壁滩,他需要一次冒险,只有走进沙漠,顺着祁连山的走向,平行着戈壁滩走,绕过马队的据点,他才能活命。
蹩脚刘剥掉狼皮,收拾了狼肉,朝着大漠里走去,他远远望着祁连山上的积雪,就像一条长长的金边,又像一根长长的手指,指点着回家的方向。
沙漠里的太阳不仅仅是毒辣,还有一波接着一波的热浪,行走在沙漠里,人就像是囚禁在烤箱里一般,受着炙烤的煎熬,却没有地方躲避。
没有了稀疏的野草,就连结着酸甜的沙棘也少得可怜,偶尔碰到几株沙柳和胡杨都能让蹩脚刘兴奋半天,在沙漠里的阴凉就好比劳作后舒服的大床,他可以趁着这片稀缺的阴凉休息片刻,等待天气转凉继续赶路。沙漠里的蝎子和蛇也喜欢这处阴凉,在这些小动物看来,这块阴凉就是它们的领地,蹩脚刘就是一个‘侵略者’,为了在沙漠里活命,蹩脚刘处处需要小心提防,他仔细地检查着阴凉的角角落落,就连阴凉下的沙子也得翻动一遍。为了降温他用军刀挖了一个方形的坑,露出里面潮湿的沙子,然后铺上狼皮,这才躺下休息、补充食物和水份。
沙漠里的白天和晚上温差很大,早晨和傍晚最适合赶路,晚上充满了危险也容易迷路。漫漫黄沙的沙丘连绵起伏,就像一条正在翻滚的黄色波浪,蹩脚刘就像一只随时都可能被波浪淹没的小虫子,慢慢地在沙丘之间蠕动,第一天他行走的很辛苦,灌满砂砾的鞋子磨得脚底生疼,还有随时刮起的风夹杂着砂砾,打在脸上、飞进眼睛里,唯一能够欣赏的风景就是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他渴望清澈的河水和冒着香气的臊子面,似乎隐隐约约还听到儿童‘薄、劲、光,酸、稀、旺’的唱词,疲劳使他躺在了沙地上,他不想起来,闭上眼睛,任凭刺眼的阳光照在眼睑上,红色的眼睑突然出现了父亲的脸庞,刘麻子甩着巴掌,责骂他是个懒虫、好吃懒做,喝酒把自己都喝成了关公脸,牛二派的人正在捉拿他,刘麻子伸手使劲地拉着蹩脚刘,让他赶紧逃命。蹩脚刘睁开眼睛,原来高温使他昏厥,产生了幻觉,想到父亲离别时的叮嘱,他又站起身来继续赶路。远处有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他紧咬牙关,奔着远处的胡杨而去。
蹩脚刘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胡杨树下,他用军刀砍了一堆沙棘枝条摆放在胡杨树下,就算晚上来了野兽也不敢轻易靠近,他顺着树干爬了上去,找了几个结实的树杈再铺上狼皮,躺在树上睡觉。他从背包里拿出石头馍来,咬上一口,酥脆地直掉渣,一股满满的家乡味道。关中年轻的媳妇是不做石头馍的,不是她们不会做,长辈总说:河里的鹅卵石是有生命的,年轻人把还没有长大的鹅卵石用铁锅翻炒,是要短阳寿的。做石头馍的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和村里的寡妇,她们把河里捡到的鹅卵石洗干净,拇指尖那般大小,圆润一些的青石最好,放到铁锅里烧热,等温度适合烙饼时,取出一半石头,把锅底铺平然后放上擀好的薄饼,再把刚刚取出的石头倒在面饼上,用石头的温度把面饼焙烤,这样做出的石头馍可以存放很久。在沙漠里吃石头馍就像在受罪,干涸的嘴唇啃食干透的石头馍让人难以下咽,没有水的浸泡,石头馍经过食道就像在吞咽瓦砾一般。
他摇了摇水囊,里面的水不多了,轻轻地抿上几口,赶紧收拾起来。又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寂静的夜空偶尔划过几颗流星,调皮的星星向蹩脚刘抛着媚眼,疲劳的眼睛不一会就盖上了被子,进入了梦乡。
蹩脚刘被猛烈地摇晃惊醒了,此刻狂风大作,大风挟持着砂砾,让人不敢睁眼,就算用布包裹着头,细小的沙尘也能钻进你的身体里,沙尘暴让你无处躲藏。好在蹩脚刘依赖的胡杨高大结实,没有被大风刮走,倘若今晚睡在地面上,或许他就被生生地活埋了。沙尘暴一遍一遍地肆虐着沙丘,风吹着沙丘在慢慢变换着位置。等大风跑得无影无踪了,胡杨也不再摇晃时,一抹云彩悠闲地飘荡在天边,蹩脚刘发现原本高大的胡杨树就像刚刚长起来的灌木,移动的沙丘已经快把树干掩埋了,他浑身上下被黄沙改变了颜色,只有转动的眼珠子还保存着不一样的色泽,他就像一只刚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知了猴,身上还沾着土壤的气息。
晴朗的天空依旧炙热,蹩脚刘张开大嘴,眼巴巴看着最后一滴水掉进嘴巴里,就好比火红的钢铁滴上水珠,瞬间汽化了一般,喉咙还是干渴难耐。他觉得已经避开了牛总管的蹲守,慢慢地向戈壁滩迂回挺进。地上的沙漠西瓜长得太诱人啦,对饥渴难耐的赶路人是要命的诱惑,如果可以采食的话,早被戈壁滩的骆驼和野驴吃得一干二净,打开沙漠西瓜,里面流出白色的汁液,白色的液体含有剧毒,贪吃是会送了性命的。
烈日当空,戈壁滩的边缘可怜地生长着几株沙棘,布满长刺的枝条上长满了黄色的果实。蹩脚刘砍下沙棘果,把衣服铺在地上,再把沙棘果摘下来放在衣服上,最后提起衣服使劲拧,沙棘酸甜的汁水就从衣服里渗透出来,滴进嘴里的果汁掉在舌头上,经过咽喉,穿过长长的食道,最后储存在胃里,那种感觉就像久旱逢甘雨一样让人欣喜。
戈壁滩有很多石头,蹩脚刘捡拾好些光滑的石头,他找到一个谷底,用军刀挖一个深坑,然后把石头码放在深坑里,上面再盖些枝条。他就躺在谷底的阴凉处歇息,一只在沙子上跑动的蜥蜴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只蜥蜴四条腿交叉抬起,避免高温烫伤了四肢,它的腿把身体架空,以免发烫的沙子烫伤自己,蹩脚刘觉得蜥蜴行为很古怪也很好笑,可他一把抓住了蜥蜴,掏出了内脏,生生地一口一口把蜥蜴吞进了肚子里。拨开深坑上掩盖的枝条,用舌头舔舐上面凝结的水珠,收集的水分仅仅能保持口腔的湿润,想要解渴必须要找到水源。
长时间的缺水,蹩脚刘的嘴唇已经裂开,他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他一会想到父亲,一会想到了牛二,踉跄地没走几步,就摔倒在戈壁滩的小沟里。几株压倒的艾草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天空盘旋着的老鹰一直盯着他,他此时觉得自己好孤单,没人在乎,也没有人怜爱。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他不曾想到称兄道弟的酒桌上,口若悬河、山盟海誓的兄弟能让自己置身沙漠、经历九死一生,斟满的美酒不如清晨的露珠那般晶莹透亮,充满豪气的不一定是大丈夫,也可能是化了妆的小丑。想到牛二平日里对他的扭捏作态,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狠狠地朝着空中啐了一口,然后闭上了眼睛。
晚霞照在祁连山的雪峰上,发出一道道金光,照在蹩脚刘脖子挂的铜佛上。一阵清脆的驼铃声,声音越来越近,蹩脚刘使出全力,用军刀敲打着沟里的石头,驼铃声又渐渐远去了,他继续敲击石头,碰撞产生的力道让他的手发麻,最后敲击的声音又唤回了远去的驼铃声。
“壮士,醒醒。”,蹩脚刘睁开沉沉的眼皮,看到一个30多岁的行者,他戴着僧帽,挂着佛珠,用焦急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拿过行者手里的水囊,畅快地喝了起来。
“你这人好不知趣,好心给你水喝,哪有这样喝水的?”行者责备蹩脚刘这样喝水,不是因为舍不得,人长时间缺水,不能大量地喝水,喝得急容易伤脾胃。
“多谢佛爷,多谢佛爷。”蹩脚刘抓起背带里的石头馍,长时间的挤压,石头馍都成了馍渣,行者捧起馍渣吃了一口。
“你是关中人?”
“你咋知道?我的头上也没写字!”
“这是石头馍,家乡的味道。”行者砸吧了一下嘴,确定就是家乡的味道。
“你的家乡在哪里,你们那里的人也喜欢吃石头馍?”
“悟空庙知道吗,车奉朝听说过吗,那宝丰寺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法门寺。”
“你还好意思把佛挂在胸前,这些你都不知道。”行者觉得蹩脚刘身上穿的衣裳和脖子上挂的吊坠非常的突兀,根本就不像一般的佛门中人,也不像俗家弟子。
“我是法门寺捡的孩子,我爹是刘麻子,我没当过和尚就不能戴佛像啦?”
行者被蹩脚刘的反驳逗乐了,他拉起躺在地上的蹩脚刘,拍拍身上的泥土,扶着他骑上骆驼,找到一处平坦有草的地方,燃起篝火。蹩脚刘取出早已干透的狼肉,在大火上烧烤,等熟了递给行者一块。
"你吃吧,我已经遁入空门了,受了清规。”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来吃上一大块,怕啥?”
“罪过,你吃吧,我给骆驼挪块地方去。”
蹩脚刘看到行者如此坚持也不再勉强,他吃饱喝足了,看到只吃馍渣的行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走到行者身旁蹲下。
“大师,咋称呼,哪里人氏?”
“我?,你叫我马匪吧,曹家庄人。”
“哈哈,谁还给自己起个土匪的名字?”
“我以前是个懂规矩的人,能干啥,除了被人欺凌,也没有落下啥美名,如今这世道,善良已经不是什么美德了,坏人就专门欺压善人,你见过几个恶贯满盈的坏人下了地狱?我也当了马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好歹痛快过。”
“那后来呢,你发财啦?”
“发财?没有把小命搭进去就不错啦,江湖上哪个不是狠角色,能寿终正寝的有几个?你害别人,别人也会害你,最后还会连累家人。”
“那你是金盆洗手啦,算不?”
“算呀,我不愿意过打打杀杀的日子,就想过平淡的日子,前些年皈依佛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
“前辈呀,我都不好意思啦,我尊称你大哥吧,曹大哥。”
“不敢当,我准备回到家乡,就到车奉朝的庙里出家,一心侍奉佛祖,弘扬我佛慈悲,想不到路上遇见你,也是有缘人。我要给骆驼喂些盐水,你把水都喝光了。”
“给骆驼喂盐水,它不渴吗?”
“就是让它口渴得快些,咱们才能很快找到水源。”
蹩脚刘不懂他的意思,只能由着马匪去做,他就躺在骆驼跟前,还能抵挡沙漠里的寒风。
骆驼和人一样,口渴也会变得狂躁一些,原本听话的骆驼也躁动不安,它伸长脖子,把头高高地抬起来,嗅着周围的空气,不一会骆驼就驮着他俩朝着有水的地方走去,行走大概一个钟头,远远地看到了胡杨树,沙柳,一片水潭,那就是沙漠里的绿洲。
蹩脚刘兴奋地像个孩子,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梦想过这一片水潭,他好想跳进去洗个澡。马匪用胡杨干枯的树枝勾住水囊,让它早早灌满淡水,好尽快赶路,骆驼也跪下前蹄,伸着脖子尽情地补充着水,唯独蹩脚刘在水潭边脱下衣服,撩着水清洗身子,等他想要拔腿走出水潭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
“曹大哥,快来救我,我出不来了。”,马匪看到陷进泥潭的蹩脚刘,赶紧找来一根结实的胡杨,顺着蹩脚刘的身子插下去,让他的脚踩在上面,蹩脚刘脚下使劲,胡杨在泥里断掉了,一截被踩进了稀泥里,断裂的胡杨有着长长的木刺,直接插进蹩脚刘左腿里,稍微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疼。
“我解开骆驼的缰绳,你拉着它,试试。”蹩脚刘拉着骆驼的缰绳,马匪招呼着骆驼后退,那尖尖的木刺插得更深啦,只得作罢。
“看来我得下来帮你啦,把骆驼的缰绳绑在你的胳膊上,我下来救你。”马匪也跳进泥潭里,下腰也勾不到他被卡的左脚,只能沉进污泥里,摸索了好一阵子,蹩脚刘感觉自己的身体快出来了,他转过头看到马匪淤泥已经没过了脖子,他用肩膀硬生生地把蹩脚刘顶出了泥潭。
“曹大哥,你抱住我的脚踝,我们一起出去。”
“试一下吧,不行你就走吧。”
“大哥,我不能把你留在这,来抱住我的脚。”骆驼向后退着,蹩脚刘也紧紧拉住缰绳,被木刺插进肉里的蹩脚刘脱险了,可马匪又被踩进泥里的木刺卡住了,不管怎么用力,他还是一点点往淤泥里陷。
“小子,记住我没,我是曹家庄人,这是我的命,好好活着,有机会把骆驼的铃铛替我挂在悟空庙的角楼上,我”,淤泥渐渐吞噬了马匪,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寂寥无声,那道金灿灿的阳光射到水面上,还是那样的从容,似乎这里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蹩脚刘突然从梦中惊醒,身旁的李老汉早已睡去。桌上摆着吃剩的骨头和空酒瓶,那个骆驼铃铛已经被送到了悟空寺,他也没有回到家乡和牛二理论。听贩牲口的卖家说起牛家庄的少庄主,犯了傻事还诋毁母亲,受刑前还央求吃上母亲一口奶子,母亲见不得孩儿受罪,掀起胸脯答应了他,不料狠心的儿子一口咬掉了母亲的乳头,不知这个少庄主是不是牛家庄的牛二?
蹩脚刘掀开门帘,发现草丛间停着一只萤火虫,见到蹩脚刘走来,萤火虫绕着他飞了几圈,然后穿过木门,落在了桌上的一块石头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