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落
傅游易从香港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最好的朋友宋寻注意到,往日那个只知道在图书馆、篮球场和宿舍三点一线奔走的好好学生,居然学会翘课了。
傅游易变得寡言少语、心事重重,每天晚上都会在固定时间独自外出,直到天亮才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宿舍。
如此持续几天之后,宋寻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一次专业课后拦住了站起来本打算走的傅游易。
“哥们儿,你到底怎么回事?”宋寻问他,“这几天你晚上都出去干嘛了?”
傅游易穿着昨天没来得及换下的旧夹克,单边肩膀挎着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宋寻只觉毛骨悚然,被他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战战兢兢地解释:“我这不关心你嘛。”
傅游易安静了一会儿,随后问宋寻愿不愿意跟他去一个地方。
宋寻同意了,尾随着傅游易走出教学楼,路上碰到不少同系的学妹,忙不迭跟她们一个个问好。
傅游易已经走到楼道口了,回身靠在门边等他,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宋寻只得追了过去,跟着傅游易以竞走般的速度往校外走,穿过旁边的小食街,最后停在了一间酒吧门口。
“你居然会来这儿?”宋寻觉得现实挺魔幻,感叹爱情的力量果真强大,就连平日里最洁身自好、滴酒不沾的人,也会在被心仪的女性拒绝之后夜夜买醉。
其实宋寻早猜到了什么——傅游易去香港前兴高采烈,像被狐狸精迷了心智,回来后却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般,不用想也跟那个叫做“麦可”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被拒绝一次也代表不了什么,”站在不打烊的酒吧外头,宋寻试图安慰傅游易,“我舅舅是被拒绝了二十次才把我舅妈娶回家的。”
说完,宋寻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发现傅游易的表情还算镇定。他松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可能你的那位麦小姐觉得你们刚认识不久,没办法这么草率地做决定。”
傅游易起先是沉默,过了会儿突然伸手进夹克口袋摸索,然后掏出一包烟盒。
宋寻看见他叼着烟,低头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含糊不清地问道:“来不来一根?”
他脸色差得要命,眼底下一圈青灰,似乎饱受失恋的苦。
宋寻陪着傅游易在酒吧从晚上六点待到凌晨三点半,摆在吧台上的酒都空了,傅游易也酩酊大醉,他侧身趴在桌上,脑袋枕着宋寻的手臂,神志不清地第一百八十二遍向他倾诉——
“我从来没遇到那么有魅力的女人。”
“她喜欢的歌我听不懂。”
“在她眼里我就像个小孩。”
宋寻眨了眨眼,可算听明白了,敢情这还是个悲剧故事。
“那个麦小姐听歌的品味跟你不一样?”宋寻问。
傅游易迷迷糊糊地点头:“是。”
“她明确说过你们没可能?”
“是。”
“她……心里有人了?”
“是。”
宋寻问了一连串问题,傅游易都无一例外给了肯定的回答,显得更可怜了,但他说的话宋寻还有一点不明白:“她为什么当你是个小孩?”
在宋寻的眼中,傅游易其实比大部分同龄人要成熟。他聪明、自律、知礼、情商高,能让任何人觉得舒服。
傅游易打了个酒嗝,闭着眼睛,睫毛都是湿的,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因为……她比我大十五岁。”
宋寻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麦小姐三十五了?”
傅游易唔了一声,突然睁开眼睛,倔强地看着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强调:“我就是喜欢她。”声称自己没有错。
“但她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大姐姐,”宋寻努力斟酌着措辞,“就算你们真的在一起了,交流也会很困难的。”
“我爱她,”傅游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还想要去够桌边仅剩的一杯啤酒,不断地重复,“我真的爱她。”
酒精侵蚀着理智,傅游易眼中的世界像一个加重力的离心机,每分每秒都在旋转。
他眼前闪过道道白光,酒吧的爵士乐慢了下来,四周歌舞升平的景象全都消失不见,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人知晓的废弃仓库,耳边响起了烤麦麸乐队的代表安宁与静谧的吉他声。
那天坐在一起听《夏日祭典》,傅游易意识到麦可有可能在哭。
事实上他和麦可离得比较远,她到底哭没哭傅游易也没办法真的说清楚。
只不过傅游易看到麦可突然抬手抹了一下眼角。透过昏暗的光线,他看见麦可的眼睛红了,而她哭泣的原因却是在思念着别人。
宋寻还在旁边抓耳挠腮地帮他出主意,认为“年长的女士应该多需要你的关心,”或者劝他干脆换一个追求对象。
那些话傅游易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他喝完了最后一杯酒,找吧台后面的侍应生要了一个起司蛋糕,虽然现在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但还是低头机械地吃着。
傅游易一边吃蛋糕,一边反复地回想麦可令他最心动的时刻。
应该是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麦可站在人行天街上,双手搭着大理石质地的扶手,微笑着看底下的车来车往。
她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有几根扫到了傅游易的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花香。
也正是在那时,麦可说傅游易的爱是幻觉。
傅游易的姐姐傅霜雨曾对他说过,“爱”字贵在稀有,说多了就不值钱。
但傅游易认为这些道理都是没有用的。
不管他对麦可说的“爱”多或者是少,只要她还想着周述,她就没办法接受傅游易。
吃完蛋糕,傅游易用纸巾擦干净嘴,站了起来。
宋寻也站起来,傻傻地问:“要回去了?”
得到傅游易肯定的答复后,宋寻连忙伸手去扶他,被傅游易推开了。
“自己能站稳?”宋寻担忧地问。
傅游易答说可以,走出了酒吧。
带着湿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一点醉意。傅游易觉得清醒了一些,深吸口气,转过来问宋寻:“你知道周述这个人吗?”
“周述,周述……”宋寻重复说了两次,忽然一拍手,“周述不是咱们学院的荣誉教授吗?现在好像在m国。”
傅游易冷静地问:“你知道怎么弄到他的联系方式吗?”
“不知道,”宋寻登时摇头,“原本咱们系主任是认识他的,但我听他说今年周述教授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整个学院的人都联系不到他了。”
傅游易点了点头,原本没想要解释,宋寻却仍要刨根问底:“你找周述教授干嘛?”
傅游易看了他一眼。
“……”宋寻好像明白了,“难不成周述教授就是麦小姐喜欢的人?”
傅游易闷闷地嗯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登录学院网,找到介绍周述的页面,上面写着他的全部资料。
周述的年龄:三十五岁。
随后他退出来,翻出手机通讯录,拨通了艾蔚的号码。
“喂,你哪位?”电话那头艾蔚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也喝了点酒。
“艾小姐,我是傅游易,”傅游易说,“这么晚打扰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小傅啊,”艾蔚笑了起来,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你问多少个都行。”
傅游易问她怎样才能找到周述本人。
艾蔚停顿了好一会儿,发出疑惑的声音,问傅游易找周述干嘛。
“我想和他见一面,”傅游易淡淡道,“看看能让麦小姐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我也找不到他,”艾蔚跟他说,“周述十年前就去了m国,一直没怎么回来。”她又劝傅游易趁早放弃:“连麦可都见不到的人,你肯定很难见到。”
“估计他是根本不想回来吧。”艾蔚叹了口气。
傅游易静了静,难掩心中的失落,但还是礼貌地向艾蔚道了声谢。
他和宋寻一同回到宿舍,简单洗漱了一下,各自睡去。
第二天是周末,傅游易一个人出了门。他乘地铁到市中心,走进一家失恋博物馆。
这个失恋博物馆是傅霜雨推荐给他的。当时傅霜雨敷着面膜,坐在他房间的电脑桌前打游戏,成功通关之后顺口就说让傅游易来看看。
“你虽然没谈过恋爱,”傅霜雨说,“但提早去观摩一下也不错,也许能让你更懂女人的心。”
当时傅游易还对此嗤之以鼻,为了写论文把傅霜雨赶出了房间。现在却心甘情愿地来了。
他在这里虚度一整天,仔细逛完了整座博物馆,还看到了两件令他印象深刻的恋爱纪念品。
其中一件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挂坠,原本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和男朋友在一次短途旅行中认识,之后恋爱了两年。虽然最后分手了,那次旅行的纪念品却被保留了下来。
另一件是一条红色的头绳,署名是一位成年男性。他说那是高中时期暗恋的女生落下的,被他不小心捡到了。当时他本可以用归还头绳作借口去向她表明心意,但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
每一个普通的物品,代表不同的缘分,存储美好的记忆,暂停时间。
闭馆的铃声响起了,傅游易勉强回过神来,迈步走向出口。
靠近出口处的地方,还有一面墙,上面挂着一些老照片,用尼龙绳穿起来,周围摆满五颜六色的小彩灯。
傅游易这才想起来这边他还没有看过,他趁着馆员没来催,小跑着过去看了一眼。
那些照片无一例外都是风景照,应该是捐赠者们各自的定情地点。
傅游易粗略扫了一遍,蓦地顿住了。他走近几步,视线定格在一张门票上。
这是一张演唱会的门票。
烤麦麸乐队的门票。
时间在十年前的六月二十三日,十九点三十分。
傅游易又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没发现捐赠者的任何信息,只能徒劳地盯着写在门票上的那一行字。
笔迹有些模糊不清了,分不清写的人到底是男是女。
上面写着: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