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出
周述似乎学不会和人礼貌地交谈,道歉也显得勉强。说完,他兀自甩开了麦可的手,前言不搭后语:“你想走就走好了。”
麦可觉得好笑:“我走到哪去?”她上前一步,把周述逼到角落,直到他退无可退了才对他微笑:“周述,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是不是说对不起了?”
周述移开目光,果断地否认:“我没有。”
“你有,”麦可肯定道,“我听到你说了。”
周述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被麦可逼得没办法,紧绷着脸问了句:“那你想怎样?”
麦可最喜欢看周述难堪,先前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她几乎是满足地笑了起来,继续向周述靠近:“你说呢?”
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直到任何一人主动伸出手就能将对方搂紧怀中时,麦可才停了下来,仰头往上看。
先是周述的下巴、嘴唇,再到他高挺的鼻梁、他的眼睛。麦可一动不动地与周述对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票塞到他手里。
“烤麦麸乐队演唱会,就在今晚,”她威胁周述,“你不去我找别人去了。”
那天,周述没像往常一样发牢骚,乖乖地跟着麦可去了。
刚考完试,麦可浑身轻松,加之又刚和周述和好,心情畅快无比,一路上都在缠着周述跟他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
说到麦简和女朋友第六次闹分手的原因时,周述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问:“你累不累?”
麦可疑惑地啊了一声,想了想说:“口有点干。”
“口干就少说点。”
麦可一时有些不服气,大声为自己辩护:“哪有,袁丽和徐行楷都很喜欢和我聊天!”
周述从来不会跟麦可争辩,只是回头沉着地看了她一眼,听麦可抨击他“性格好差”、“不嫌你冷场算好了”。
到了演唱会地点,麦可仍有些愤愤的。她站在场馆门口——镇上新建的那间舞厅,背靠着漆红色的隔音门,双手抱臂,抬头看着周述,继续说教:“你这样不好,总是一个人闷着会出问题的。”
“你现在都成了一个书呆子了,知不知道?”麦可语重心长地对周述说,“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你这样,那才是无聊透了——”
“——麦可,”周述突然开口打断。他抬手随意地替麦可理了理衣领,好像是有够无奈地低声说,“你怎么话这么多。”
麦可僵在原地,因为这个亲密的动作变得浑身滚烫、慌慌张张,灵魂都飞到天外。
然而周述没多说什么,只是示意麦可演唱会将要开始,他们便一同进了舞厅。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一次的演唱会不只是有他们两个听众。前两排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此时正在磕着瓜子聊着天。
“怎么回事?”麦可奇怪道,“我们去后台看看。”
她拽着周述,飞快地跑到了舞台后方,看到艾蔚在化妆,连忙问了她一句:“外面那些人是干嘛的?”
艾蔚刷着睫毛,头也不回:“我们的听众啊。”
麦可安静了一会儿,不得已向她指出,他们乐队的大部分歌曲其实不太适合老人听。
“这有什么不适合,”艾蔚看着镜子里疑惑不解的麦可,对她笑了笑,“他们分别是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以及噗噗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都非常支持我俩。”
麦可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面对凄凉现状的艾蔚和噗噗还能坚持梦想实属不易,正暗自叹服他们的毅力,周述却在旁冷冷地讽刺道:“都这么惨淡了还继续演,你们就不觉得自己努力错了方向?”
麦可心道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拦,果然远处的噗噗已经冲了出来,一把揪住了周述的衣领。
“我还用得着你来指点?”噗噗愤怒地质问,“不想听就滚出去!”
“唉,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艾蔚扑过来把噗噗拉开,转过来气喘吁吁地瞪了周述一眼:“那你告诉我,什么方向是对的?”
周述的眼神依然很冷,淡淡道:“起码现在你们的歌不会有人听。”
艾蔚结结巴巴道:“可麦可说她……”
“她安慰你的,”周述说,“你们所有的歌,只有那首《夏日祭典》可以听,建议你们换成这个方向。”
包括麦可在内的其他三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看到艾蔚难过,麦可其实于心不忍,但也不得不承认周述是对的——除了《夏日祭典》之外,烤麦麸乐队所有的歌都是技法拙劣的重金属摇滚,普通人难以欣赏。
艾蔚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最后她似乎需要力量似的一把抓住了噗噗的手,叹息道:“类似《夏日祭典》这种风格的曲子噗噗也写了很多。”
“但我们没信心,”噗噗皱着眉,补了一句,“不如不演。”
麦可和周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提议:“为什么不试试呢?”
艾蔚和噗噗同时看向了她。艾蔚迟疑道:“……什么意思?”
“今天就可以试试啊,”麦可雀跃地说,“反正这里没别人,只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我和周述。”
艾蔚还在犹豫:“但是……”
“没关系的,”麦可安慰他们道,“我是觉得,《夏日祭典》真的好听。”
在麦可的极力劝说以及周述的冷嘲热讽之下,艾蔚和噗噗最终决定今天就试一次,当即更换了歌单。
噗噗说要先行准备,把麦可和周述赶出了后台。他们只能重新回到观众席,避开前排的老人们,找后面一点的位子坐下。
没过多久,艾蔚和噗噗走上台。演出开始了。他们果然换了个风格,演了好几首麦可从来没听过的曲子,全都令她觉得非常好听,效果好得惊人。
“你果然没说错,”麦可盯着舞台,身子向旁边倾斜,小声对周述说,“他们是该换个方向写歌。”
周述低低地嗯了一声。
晚间似乎下起了暴雨,舞厅周围彩绘的格状玻璃时不时传来几声震动,观众席上一片黑暗,只是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麦可突然想到第一次和周述见面也是类似的场景。
周述也隐在暗处。他安静地坐在麦可身边,是麦可最熟悉的样子,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麦可明白陪伴有多么美好、令她对爱情无师自通。
紧跟着,麦可又想起几天前她仍陷入的巨大的恐慌。周述总有一天会走,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告别的时间比想象中的晚,烤麦麸乐队后来嫌不够尽兴,又多演了五首歌,直到快要触犯麦可他们家的“宵禁”,艾蔚才肯放他们回去。
太晚了怕不安全,周述把麦可一直送到家门口,站在牛栏旁边跟她道了声晚安。
“周述。”麦可叫住了他。
周述原本转身想走,听她这么说立马停了下来,转过来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一定要去北京啊。”麦可问他。
周述沉默了一会儿,说“是”。
“那我到时候去找你行不行?”麦可终于有勇气把考虑了好几天的事跟周述说了,“我努力学习,到时候也考北京的大学,行不行啊。”
她是笑着说的,周述却没有笑,几分钟后,麦可才听见他低声说:“可以。”
那是在麦可和周述相遇的一百九十天后,小镇仍是风平浪静,郊外农户们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在丰收的季节,麦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喜欢周述,想努力和周述在一起,想跟他听一辈子的烤麦麸乐队演唱会。
所以分离只是暂时的。她和周述谈不上永别。
半年后,高考放榜了。周述位列长山大学录取名单的榜首。
周述临走的那天,麦可去火车站给他送行。
他们到晚了一点,离发车时间不到五分钟了,周述是拉着麦可一路小跑过来的。
站台上人头攒动,蒸汽从车头飘向车尾,弥漫得到处都是。麦可跟在周述身后,急促地、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我给你写信,我会给你写信的。”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令她听不到周述说话。麦可只是看见周述回了一下头,嘴唇张合,似乎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麦可躲开从后面挤上来的乘客,大声问,“周述,你刚说的什么?”
但周述已经上车了。随后而来的几十个人也一拥而上。一分钟后,发车时间到了。
麦可眼睁睁地看着车门闭合,周述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门内。火车呼啸着前行,携带着远处清新的山风混合浓稠的热浪,车轮滚着尘土,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