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出
如果要问麦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周述的。她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点。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高中第一个学期麦可对学习感到很吃力。
袁丽倒是很热心帮她，麦可一般有不会的就去问袁丽，如果袁丽也不会，她们就一起去问学习较好的徐行楷。
一次，碰到一道超难的压轴题，就连徐行楷也一筹莫展。三人围在一块儿努力钻研了半小时，徐行楷突然惊呼一声：“我知道了！”
麦可和袁丽纷纷看向了他，期待他对这道题发表一些见解，不想徐行楷却转头对麦可说：“你为什么不去请教周述？你们不是朋友吗？”
麦可当初为了找到周述颇费心力，但实际上周述在学校非常有名，奥赛金牌加身，又连跳两级，是他们市的状元备选。
麦可想了想，说：“也行。”
她抱着笔记本，成功在三楼一间空教室里找到了周述。
周述坐在讲台上，微垂着头，眼镜摘下来放在一旁。他很高，五官偏硬朗，像这样闭眼毫不设防地沉思时的模样，麦可还是第一次见。
麦可走进教室，周述听到动静先是问“谁”，睁眼看到麦可，才像是微松口气，朝她点头致意。
“你在干什么，周述？”麦可凑到他跟前说，“一个人这样很奇怪。”
周述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随后他跳了下来，摇头道，“没什么。”
周述不喜欢回答问题，但麦可想听到答案，因此她耐心地追问：“你告诉我，周述。”
周述看她，她又诚恳地强调：“我很想知道。”
周述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似乎拿她没有办法，简单道：“我在想问题。”
麦可哦了一声，不打算继续问了。她有自知之明，连周述都需要仔细研究的问题，她一定听不懂的。
“我也有问题想问你，”麦可翻开她的笔记本，递给周述，“你帮我回答一下。”
周述只是看了一眼，张口就报出了正确答案。
麦可愣在原地，都惊呆了，问他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周述说。
“怎么看出来的？”麦可睁大眼睛，“你好厉害。”
周述沉默了，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尴尬。过了几秒之后他拿起一根粉笔，走到黑板前快速地写完了解题流程。
麦可还没抄完，周述就把粉笔扔回盒子里，转身说：“没其他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等等。”麦可连忙叫住了他，在周述转回来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述挑了下眉，问：“还有事？”
麦可知道她应该说没有，但不知怎地她又不太想这么轻易就把周述放走了。
“周述，”麦可小声说，“你待会儿要去干嘛？”
周述说：“回家。”
“那你等等我，”麦可追过去，抓住他的校服衣摆，有些依赖同时也坚定地对周述说，“我跟你一起走。”
从见的第一面开始，麦可就知道周述并不是好相处的人，因此当他垂眼去看的时候，麦可把他衣服攥得更紧了。
在经历长达一分钟的僵持之后，周述终于妥协了。
“好吧，”他握住麦可的手把自己快要扯变形的校服抢救回来，看了她一眼说，“我去校门口等你。”
在这所学校，麦可没有亲密的朋友。
袁丽和徐行楷对她够好了，但他们的聊天中总会掺杂一些麦可听不懂的内容，什么镇上新建成的游戏厅、新出的电视剧——麦可家里甚至还没有买电视。
但周述不一样，周述就是周述，麦可面对他不会自卑。
麦可回教室收拾完东西，顺便把解题方法告诉了徐行楷，然后背着书包急匆匆地跑到校门口。
周述已经在那儿等了，几乎什么也没带，只是左手拎着一支水性笔。
“周述，”麦可奇怪地问，“你不带作业回去吗？”
周述低头看了看她，说：“我从来不写作业。”
“……好吧。”
毕竟周述不同于普通人，不能用寻常的标准来要求他。
然而好景不长，远处走来几个男生，麦可目光扫到他们，登时停了下来，害怕地盯着地面。
周述不得已也停下来，侧过头问她：“怎么了？”
麦可还是不敢动，随意糊弄了几句，让他等几分钟在走。
为首的一人叫郝志杰，是和麦可初中一个班的，经常对她开腔冷嘲热讽，有时心情不顺，还会对她拳脚相加。
麦可默默地想，也许毕业之后郝志杰已经不记得她了，这只是一次偶遇。
周述似乎不想等，顺道也把麦可一起拉走了。
路过郝志杰身边时，郝志杰大吼一声：“你怎么回事儿？”
麦可一个激灵，背后冷汗直冒，还未作出反应，肩膀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推了一下。她直接坐到了地上。
“不认人了是吧？”郝志杰弯腰拍了拍麦可的脸，笑着说，“这不是我们的老同学吗？”
他身后的跟班们哄笑起来，对麦可说了些污言秽语。
麦可不想被打，只能徒劳地坐着，眼睛慢慢地红了。
这时，周述走了过来。
麦可仰起头看他，发现周述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也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周述走到郝志杰身边，趁他不备反手把他摁压在地上，然后站起来踩住他的后背，揉了揉手腕。
麦可和他对视一眼，周述还有空解释：“这样最省力。”
“没事吧？”他微微俯身，向麦可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起来。
回家后，麦可谎称要补作业，逃过了一顿晚饭，自己关在房间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掌心的皮肤破了皮，是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弄的，那时没感觉到，现在火辣辣的疼。
麦可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周述面无表情地教训那帮恶劣学生的样子，以及回去的路上他皱着眉对麦可说，“我讨厌他们”。
周述像一张白纸一样，他的本质很好懂。
麦简第一次恋爱时和麦可一起玩摘花瓣游戏，第一瓣是喜欢，第二瓣是不喜欢，摘到最后一瓣，得出的结论是喜欢，麦简的恋爱得以成功了。
但在麦可这里，喜欢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可以用容器度量，用程度副词修饰。
麦可想，现在她一定是很喜欢周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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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年级最盛大的节日，当属期中考试周后的校级运动会。
班上大多数女孩子们都换上新买的裙子，提早好几个小时去观礼台占座，以便能更清晰地看到田径场上高年级的学长们。
麦可没有新衣服，但她也跟着去了。
观礼台是灰色的水泥质地，此时最前面的两排已经坐满了人。麦可爬楼梯到最上一层，贴着墙走到右侧角落，在袁丽和徐行楷身旁坐下。
徐行楷是学习狂魔，短跑比赛的时候还一直低头写题，草稿本搭在膝盖上。
他算了一会儿，没握笔的那只手抬起来挠了挠后颈，转过来跟麦可苦恼地说：“那道题我还是没搞懂。”
麦可一开始没听明白，问他什么题。
“就是你去找周述要解法的那道，压轴题，”徐行楷说，“他解题步骤写得太跳跃了。”
“嗯，”麦可先是应了一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那我再去帮你问问吧。”
坐下之后，一抹淡淡的喜悦从心里冒了出来。
麦可虽和周述以朋友相称，事实上承认他们是朋友的只有麦可一人。因为周述擅长沉默，麦可无从揣测他真实的想法。
每次去找周述，麦可都需要编理由。
有时是装作去问题目，跑到周述的课室门口等他下课，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跟着他去食堂吃午饭。
有时，只是问问烤麦麸乐队的情况怎样了。
但麦可毕竟不是生来就有与人交际的天赋，因为是周述她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即便这样也令她觉得颇为吃力了。
从田径场中央传来一声哨响，高三级男子三千米长跑比赛开始了。
麦可知道周述也报了这个项目，连忙伸长脖子朝跑道的方向张望。
不幸的是，由于这一侧的视野不好，前排有大半学生都站了起来，挡住了麦可。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麦可被挤得根本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呼唤着袁丽。很快袁丽就从人群中出现了，大声地回应她。
“袁丽！”麦可几乎是用喊的了，“能不能告诉我比到哪了？”
“哦！好！”袁丽转回去看了一眼说，“跑到第三圈了，周述目前排第四。”
过了片刻，袁丽继续道：“现在第六圈了，周述反超到第三。”
“第二了，但还有不到半圈，应该没时间了。”
麦可无措地坐在人堆里，心想不可能一眼都不给她看吧，哨声却响了。
观礼台上的人终于散了一些，袁丽摸到她身边坐下，惋惜地说：“周述第二，太可惜了，只差一点了。”
麦可对她笑了笑，同样感到遗憾，却不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夕阳移动到天空中央，光线逐渐变暗的时候，运动会结束了。
逗留在观礼台的师生纷纷散去，麦可也站起来，同袁丽和徐行楷一道走向教学楼。
快走出田径场，她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麦可。”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周述站在升旗台下方，还穿着运动衫，手里拿着一瓶水。
麦可便跟袁丽他们说了声，朝周述跑过去。
她离升旗台还有些距离，跑到那里时周述已经坐下了，正在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麦可凑过去看，纸上已经画满了凌乱的图案。
“这是什么？”麦可问。
“摩斯电码，”周述说了一个麦可听不懂的词，“不同的排列顺序，可以表示不同的符号。”
他从本子上撕下一张新纸，画了一个点加一横：“这是英文字母a。”紧跟着又在旁边多加三条横线：“这是数字1。”
麦可有了一点兴趣，笑起来问：“那汉字怎么表示？”
周述看了看她：“什么字？”
麦可说都可以。
“先把中文转换成unicode编码，”周述又说了一个麦可听不懂的词，随后像是不放心，问她，“听懂了吗？”
麦可愣了下，不清楚周述有没有看出来她完全没听懂，但此刻她自己的表情一定很茫然。
“……算了，”周述轻叹口气，站起来，连带着也伸手把麦可拉起来，而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崭新的票，“刚才碰到我姐男朋友，艾蔚让他帮忙转交给我们的。”
麦可看着那两张票，先是由衷地觉得高兴，继而感受到些许复杂。
周述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犹豫，又很不会聊天地，自认为善解人意地说：“如果你没空去的话就算了。”
“但如果你实在想去的话，”他又说，“我可以陪你。”
麦可不知道周述为什么想陪她，到头来在演唱会现场还不是会不小心睡着，被艾蔚发现之后又被她痛骂一顿，可能还要冒着激怒噗噗的风险。
“我很想去，”她无需思考，仿佛没听到前一个选项，几乎在周述话音落下的后一秒就立马承认，“我希望你陪我。”
或许烤麦麸乐队的歌不算好听，但他们是麦可的幸运神。
麦可听不懂周述说的解密方式，但麦可有勤劳的、经常办没有人听的演唱会、创作欲异常丰盛的烤麦麸乐队。
有他们在，麦可就永远有办法和周述见到面，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是麦可对周述最初的喜欢。停留在那个瞬间，它简单纯粹，却勇敢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