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落/日出
《夏日祭典》还没唱完，傅游易听睡着了。
直到整首曲子演完，艾蔚收起话筒坐到麦可身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酒，有些无语地说：“服了，又来一个不懂音乐的。”
噗噗的脸色不好看，似乎没兴致来陪麦可聊天，撩起帘子走到外边散心去了。
“原谅他，”艾蔚饱含同情对麦可说，“《夏日祭典》是他写的，小傅这么不捧场，他有情绪很正常。”
也多亏噗噗年纪大了，要放以前，他能和傅游易打一架。
麦可笑了笑，望着正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的傅游易，想到一个人。
艾蔚和她有一样的想法，愣了下问：“你觉不觉得……小傅很像年轻时的周述？”
麦可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装傻：“像吗？”她反驳说：“小傅要比周述帅点吧。”
“那倒是，”艾蔚给予肯定，“但眼神和气质还蛮像的。音乐品味和周述一样令人堪忧。”
麦可看了她一眼，开玩笑道：“艾小姐还在记仇。”
“那当然，”艾蔚轻哼，“刚出道的时候开演唱会，周述几乎每场都在睡觉。你知道当时给我和噗噗带来多大的打击吗？”
“周述是被我拉来的，”麦可起身替傅游易把睡乱了的衣领翻好，“原谅他。”
艾蔚沉默下来，又拿起了吉他，拨了一下弦，但没有再弹，只是定定地盯着麦可。
麦可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连忙问：“怎么了？”
“既然小傅和周述这么像，”艾蔚说，“不考虑从头来过？”
麦可不理解艾蔚的意思，问她“什么”。
“小傅喜欢你，”艾蔚陈述，“他看你的眼神和周述一样。”
麦可不知道周述看她的眼神到底是怎么样的，只是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如果再年轻几岁，她可能会随便敷衍几句，轻易避开。
麦可笑了笑，抬头和艾蔚对视几秒，轻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跟小傅？”
“没什么不可以，”艾蔚耸了耸肩，“到这岁数了你肯定明白，人还是应该活在当下。”
“你错过了周述，不应该再错过一个傅游易。”
很长一段时间，麦可没说话。
时至今日，她早已失去反驳艾蔚的理由。年轻时可以打着“爱”的旗号，做冲动的事情。但三十五岁的麦可，经历过风雨，也学会不再自欺欺人。
她再开口时，觉得很艰辛、很勉强，有些痛苦地对艾蔚说：“周述是不一样的。”
她又怎么能用言语来形容，少女时代找遍整座校园发现周述那一刻的欣喜，照亮了她过往黯淡的人生，以及周述合上课本朝她走来，微低着头叫她的名字，她体验到最稚嫩生涩的悸动。
“你好，麦可。”周述说。
噗噗长腿一迈，带着满身的烟味走进来，低头看了一眼她们两个：“打扰一下。”
麦可回过神来，笑着问：“怎么了？”
“什么感受？”噗噗没什么温度地说。
麦可茫然地看向艾蔚。
“问你听完《夏日祭典》有什么感受，”艾蔚翻译一遍，“这曲子他重新改编过的。”
麦可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噗噗心中只有音乐，根本不关心女人的深夜谈心。
她笑道：“曲子很好听。”
艾蔚啧了一声：“能具体点吗？”噗噗的脸色也变差了。
“好吧我重新说，”麦可自知失言，生怕惹怒这两位创作人，又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回答，“是一首充满回忆感的歌。”
艾蔚被勾起了兴趣：“你展开说说。”
“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麦可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笑了一下说，“还记不记得那天你们办演唱会，就我和周述两个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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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昏时分日暮低垂，悬在地表与天空的分界线上将落未落，迎接一片镶着金边的耀眼红光。
周末的最后一场烤麦麸乐队演唱会，地点定在镇上一个废弃的足球场。草地已被蹂躏得不成样，泥土晒干了翻出来，场景颇为凄凉。
麦可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人来，觉得有些奇怪，张望着想找人问问，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
“不用看了，”周述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说，“这破场地谁会过来看。”
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简单的衬衫和裤子，虽然神情依然严肃冷酷，但看起来清爽了许多。
“你好，周述，”麦可对他笑了一下，先是问了声好，又认认真真地接他的话，“有啊。”
“我和你就来了，”她说完看了看里面破败不堪的足球场，安慰道，“也没有很破吧。”
周述不说话了。麦可拿出他们两个人的票，握在手里挥舞着，拉周述进去。
他们等了十分钟，艾蔚和噗噗提着各自的乐器也一起进场了。
艾蔚走到台中央，看到了麦可，惋惜地说：“今天怎么才一个听众啊。”
“是两个，”麦可提醒。她举着周述的手，抬起来晃了晃，“这儿还有一个。”
“那个不算，”艾蔚没好气道，“一点音乐品味都没有的人。”
周述自顾自把手抽开了，似乎失去了耐心，催促：“你们快点开始行吗？”
艾蔚瞪了他一眼，转身去跟噗噗诉苦：“怎么办，只有这么点人，我们还怎么演啊？”
噗噗显然见惯了大场面，无动于衷地抬了抬下巴：“照常演。”
艾蔚嘟囔了几句，埋怨浪费了她化了那么久的妆，不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这是一首新歌，”艾蔚清清嗓音说，“名字叫《夏日祭典》，我们之所以想演唱这首歌，是因为我和噗噗就是在夏天认识的……”
噗噗不耐地拨弄着吉他弦，示意她说快点。
“这么急做什么啊，反正也没人……”
艾蔚抱怨的声音通过话筒瞬间传遍了整个足球场，麦可听得耳膜一震，吓得缩起了肩膀。
旁边的周述偏头看了她一眼。
“……也没人看，”艾蔚面对着台下，继续说她的开场白，“这首歌是噗噗写的，也是我们出道以来自认为做得最成功的一首歌，可惜没什么人听，”她自嘲地笑了下，“但心意都写进歌里了，希望你们能喜欢。”
“同时我也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再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能想起这个夏天。”
……
我将一切埋葬
又回到十五岁的夏天
度过春花秋月
下课的铃声和运动会的哨响
我爱的女孩穿格子衬裙向我遥遥地招手
梦醒的时候我将它们全都埋葬
没有雨的夏天
回不去的夏天
……
还没唱到副歌部分，周述睡着了。
麦可本来听得认真，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人把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年发质偏硬，碰到麦可颈边的皮肤，有些刺痒。
麦可浑身变得僵硬，坐立难安，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抬头求救般地看向了台上。
噗噗左手摁在琴弦上，不愿意继续弹了。
伴奏声停了下来，草地上回归寂静。
“不是吧？”艾蔚走下来，脸色也很差劲，“这都能睡着？”
噗噗摘了吉他，表情像是想把周述从睡梦中揪醒跟他打一架。
他们还没过来算账之前，麦可赶紧比了一个手势，放轻声音说：“小声点。”
“这可是我们的演唱会，”艾蔚气笑了，“他还有脸睡觉？”
“我听就行了，”麦可连忙举手投降，“我觉得特别好听。”
艾蔚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问：“……真的？”
“真的，”麦可点头，“真的好听。”
这或许是烤麦麸乐队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赞美，艾蔚和噗噗对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惊讶。
“继续吧，”麦可生怕把周述吵醒，僵在那里不敢动，“我还想听呢。”
艾蔚看了周述好几眼，但在麦可恳求的注视下，还是妥协了。
“好吧，”她无奈道，走回台上的时候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小子以后别再被我看到。”
但她上台之后，噗噗觉得扫兴，怎么也不愿意继续弹《夏日祭典》了。
烤麦麸乐队重新换了一首歌。一首插电音乐。
当刺耳的重金属音乐响起来时，麦可才预感到了不妙。
“下面将为您推荐的是烤麦麸乐队新出的主打歌，”艾蔚举着话筒激动地说，“是我看完同名电影有感而发所作——《惊情四百年》！”
“……”
十五岁第一次听《夏日祭典》，麦可终究是没能听完。
演出结束前十分钟，周述醒了。
他直起身子，有些迷茫地坐起来，额头还不小心撞到了麦可的下巴。
“结束了吗？”
周述刚睡醒后的声音有点哑，只有麦可一个人能听见。
麦可轻声说：“快了。”周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和周述走出场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门口的街灯一闪一闪，在地面晕开一圈忽明忽暗的圆形轨迹。
周述转身面朝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告别的话，但可能是感到困难，最后只是静静地低头站在原地。
“那……”麦可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晚安？”
周述很快地说：“晚安。”
麦可笑起来：“后天学校见？”
“嗯，”周述点头，“后天学校见。”
那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埋在回忆的末梢，时至今日早已碎成了零散的片段，就连夜晚周述隐在灯后的轮廓，也变得不甚清晰。
二十年后，麦可终于如愿以偿听完了整首《夏日祭典》，但当时的那个夏天，却难以回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