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出
二十年前,麦可穿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金黄色田野,去看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唱会。
这是个不知名的乐队,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烤麦麸。由一男一女组成。
在那之前,麦可甚至没听过“演唱会”这个词。还是某天在外务农的父亲提早回来,一进家门就喜气洋洋地说:“麦可想不想去听演唱会?”
因为没听过,所以谈不上想或不想。
但就像痴迷小卖铺偶尔会有的试吃活动,那个时候的麦可,也像抽中彩票一样对父亲表露出她的欣喜。
“演唱会是什么?”她朝父亲眼巴巴地走过去,“我好想去。”
父亲笑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已经皱皱巴巴的还沾着泥水的演唱会门票,感到庆幸地说:“别人不要的,扔垃圾桶了,好在我捡回来了。”
麦可小时候家里经济不宽裕,祖上世代都务农,但一家子都懂得知足常乐。
捡回来的唯一一张演唱会门票,给了麦可。
于是,在那个特殊的如同节庆一般的日子,麦可换上她平时舍不得穿的格子裙和皮鞋,用力奔跑了二十里路,从乡村来到附近的镇子里,来到门票上写着的那家露天场馆。
途中,她穿过了自家的麦田,那些象征着丰收季节的金黄色麦穗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样从两边向她齐齐倒戈。麦可张开双臂拥抱风的气息,觉得那是她十五年人生中最好的一天。
演唱会将在晚上八点开始。麦可七点半就到了,站在人群的末尾蹦蹦跳跳,努力想看清坐在台上的那两个人。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乐队似乎并不出名,来捧场的观众寥寥无几,也难怪会有人把票扔进垃圾桶,反而便宜了麦可。
不过,当时麦可还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台上的灯亮了。台下的灯却全部熄灭了。
麦可原本聚精会神地盯着灯光下的那两个乐队成员——她刚才偷听前排观众的聊天得知,女生叫艾蔚,男生叫噗噗,年纪都不过二十出头。
“水平很烂。”有人这样说。
在灯暗下来的那一刻,麦可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个人坐下了。
她微微偏头,在一片昏暗中,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
是个男生,似乎很瘦,颧骨分明,戴着方框眼镜,头发凌乱,就算微微驼背坐着也比麦可要高出一个头。
麦可看了一眼台上。演出还没开始。她大起胆子,主动朝他伸出右手:“你好。”
那个男生似乎这才注意到了她。他拘谨地垂下眼睛,没有握她的手,也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麦可不免有些灰心丧气,心情低落地收回了手。
烤麦麸乐队成立后办的第一场演唱会,一共唱了六首他们的原创曲目,其中有五首迎来了嘘声。
客观地说,那几首歌不算难听,只不过全程都是噗噗一人拿着不插电的吉他伴奏,中途话筒又坏了,传出许多刺耳的杂音,使这场演出比中学生文艺汇演还要尴尬。
第三首歌还没唱完,观众已经走了大半。
麦可不想走。
这张票来之不易,可能是未来几年内她听的唯一一场演唱会,因此她始终端坐在座位上,努力将每一句曲调都刻进脑子里。
麦可自学过乐理,看得懂五线谱。她聚精会神,在脑海中自己画音符,替烤麦麸乐队写伴奏。
那个男生的声音响起来时,麦可的思绪断了。
“好难听。”她听见他说。
麦可再次回过头来,没有顾及地追问:“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前面遮挡光线的人变少了,麦可更加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似乎感到莫名其妙,反问麦可:“……什么?”
“我听见你说难听,”麦可指了指台上,“是歌曲不好听吗?”
沉默了几秒,他才说:“一般吧。”
“我姐让我来的,”他勉勉强强地解释,“为了折磨我。”
麦可眨眨眼睛,突然见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沓珍贵的演唱会门票被他随随便便地从口袋里拿出来,像不值钱的垃圾。
“连续听一个月,”他面无表情,陈述,“不如杀了我。”
麦可想说,你不如把票送给我。但出于礼貌的考量,她忍住了没有说。
她不着痕迹地低头,有些眼馋地盯着他手中的门票,很快发现了问题。
“为什么每场都有两张?”麦可问。
男生没有看她,低着头说:“我姐被男朋友甩,本来他们约好一起听一个月的烤麦麸。”
说完,他低低地嘲讽了一句:“烤麦麸,这乐队的名字也很奇怪。”
“不是的!”麦可立马说。
他似乎感到惊讶,抬眼看麦可。
她皮肤很白,脸很尖,眼睛的形状像两颗小巧的杏仁,其间含着远方倒映的光亮。
“你吃过烤麦麸没有?是用小麦的表皮磨成粉,再用火烤出来的,很好吃,”她直视着他,认真说道,“所以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奇怪。”
“它有着和大地一样的底色。是很美的名字。”
周述怔了许久,不可避免地开始思考麦可所说的内在逻辑。
遗憾的是,她的推定虽然真诚,却毫无根据,没有事实或数据支撑,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时间和场所,恐怕周述都会毫不留情地驳斥她。
“你说的是不对的。”周述会说。再加一大段他早就想好的理由。
但这一次,不知怎么,周述没有这么做。
不过他也没再开口,只是一直僵硬地坐在那,偶尔偏头看麦可几眼,麦可发现后又马上装作一本正经地望向台上,努力忍受着听完这场糟糕的演唱会。
那时城市化的概念对普通民众来说还很陌生,大多是一个小镇子连着大片农庄,近郊夜晚的天空未经污染过,是一种纯净的黑色。
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闪耀的星群。
那一年,麦可十五岁。
从小生活在乡村和麦穗与家畜做伴,幸运地考上中学,要到镇子里读书,很怕生,不敢与人打交道。
努力和周述搭话却没得到很多回音。她的第一次社交尝试宣告失败了。
演出结束。原本空旷的场地人都走空。
麦可感应到身旁的男生也站了起来,似乎也想走,急中生智问了他一句:“那你认识吗?”
他停了下来,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你认识吗?”麦可吞咽口水,有些紧张地进行她的第二次社交尝试,“我是说……你认识烤麦麸乐队吗?”
那个男生看了眼台上,乐队成员还在收拾东西。
“我不认识,”麦可听见他说,“你想认识直接去找他们不就好了?又不是很有名的乐队。”
就算再不通人情,麦可还是能够听出他的不耐烦。
“哦,好吧,”麦可低头,用脚尖轻轻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可是我不敢。”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想怎样?”
“你能陪我去吗?”麦可说。
他转过身的时候好像低声嘟囔了一句,很可能在抱怨麦可麻烦。
不过面对麦可的请求,他还是妥协了,领着麦可走到台上,对蹲在地上给吉他换弦的艾蔚抬了抬下巴:“你们的歌迷来了。”
艾蔚笑了,问:“你姐呢?我不是把票给她了?”
“和男朋友分手了,短期内没心情出来。”
“那可真可怜。”艾蔚叹了口气,偏头打量旁边的麦可。
对于那个年纪的麦可来说,艾蔚是一个奇异的女性。
她染着绿颜色的头发,牛仔裤上面全是破洞,夹克衫的线也松了,眼角周围贴满了细小的亮片。
“你刚才也听了演唱会?”艾蔚亲切地问候麦可,“有没有被我们的歌声迷倒?”
麦可余光中看见,站在艾蔚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帅哥翻了个白眼。
“你都唱跑调了。”噗噗面无表情地说,“从第三首歌开始,没一句在调上。”
艾蔚瞪了他一眼,开始推卸责任:“是你伴奏的声音太小了,我根本听不清。”
“就算清唱也不应该跑调,”噗噗严肃地说,“下次再唱不好换我来唱。”
“你!”
这个刚成立的乐队显然根基不稳,艾蔚和噗噗拌了几句嘴之后就在原地吵了起来。
麦可手足无措,想去劝和,又怕多管闲事。
“他们每天都这样。”那个男生倒是很冷静,拿起那一沓票数了数,“难怪票卖不出去。”
麦可问:“你认识他们?”
“我姐的高中同学。”
麦可由衷地羡慕起来,幻想自己哪天也能和烤麦麸乐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或许就能免费拿到票了。
那个男生叫她的时候,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喂。”他不知道麦可的名字,只能这么叫。
麦可立马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
等了一会儿,他似乎被麦可盯得有些不自然,向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向麦可抬起了左手。
“你喜欢的话,就送你。”他说。
连续一个月的烤麦麸乐队演唱会门票,或许在当时等同于能被随意丢弃的废纸,对麦可来说,却有着非凡的意义。
意味着她来镇子上做的第二次社交尝试成功了。
这个男生也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
而现在麦可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麦可。”麦可极为迫切地走到了离他很近的位置,像交换礼物那样告知他自己的名字,并在他垂眼躲避她的眼神、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追问,“你叫什么?”
麦可的掌心出了点汗,手有点抖。
她记得那时她好像等了很久,又或许只是错觉。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候麦可无疑经过一番心理煎熬,以及周述大约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对麦可说:“我叫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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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懵懂的年纪,麦可还不具备能够轻易交到朋友的本领,所以她对周述非常珍惜。
周述给她的票,她全都妥帖地收好了。
暑假结束,麦可离开家,到镇上唯一一所高中念书。
校门口的告示板前挤满了来报到的学生,都统一穿着新发的蓝绿色校服。麦可身材瘦小,挤不进去,只能等人散了,才仔细地去看分班表。
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一六班。但她仍没有动。
麦可顺着名单的最上面一行依次往下看,口中默念着,“周述、周述”。她是紧张的,怕周述不在这所学校里。
那时多数人都买不起手机,与人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写信。而麦可只知道周述的名字,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偶然在烤麦麸乐队演唱会的相遇,似乎也只是萍水相逢。
麦可缓慢地握紧右拳,读完了所有班级的点名册,没看到周述的名字。
和周述的最后一丝联系,就这么断了。
高一入学第一个学期,班里大多是来自镇上的学生。他们的白布鞋是新的,用贵重的钢笔,麦可混在其中,像来到新大陆。
第一堂课,老师让同学们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轮到麦可,她面对着台下数十双好奇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烤麦麸乐队的歌迷。”
那时在麦可看来,乐队代表着新潮,是镇上的青年所追捧的东西,她只听过烤麦麸乐队的歌,说出来,是为了显得合群。
台下大多数人却笑了起来。
“那种破玩意儿也有人听?”后排一个男生喊道,“妹妹你的品味有待提高啊。”
麦可心里的羞愧夹杂着窘迫与难堪,也失去了争辩的勇气,灰溜溜地下台了。
这件事让她沮丧了一天。
放学后,坐隔壁桌的袁丽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微笑道:“走,我们去听歌。”
高中时期,小虎队火遍全亚洲,学校的广播站每天下午都会放他们的歌。经过袁丽的介绍,麦可才了解到,并不是只要和流行音乐沾点边就能代表新潮,像烤麦麸乐队那种就不是。
真正的新潮,是九零年代的《爱》和《青苹果乐园》,或者八零年代的《风继续吹》。
麦可很快就爱上了听歌。
她没有钱买磁带,平时上学最大的乐趣,就是放学后跑到隔壁顶楼天台,在距离广播最近的位置,趴在栏杆边,闭上眼睛安静地听一首歌。
微风拂动,阳光灿烂,她垂在身后的、凌乱的长发仿佛跟随着旋律,轻轻摇晃。
身旁没有人陪伴的时候,麦可所有的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
她喝着食堂免费发的酸奶,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红色的塑胶跑道,依稀听见呐喊声和足球比赛结束时的哨响。
校服外套的口袋里,还装着周述送给她的票。
可能就在那一刻,麦可产生了一个荒唐而又大胆的想法。
她想找到周述。
虽说烤麦麸乐队最初的歌不好听,但他们的演唱会的确把周述带到麦可眼前了。
回到教室,袁丽还没走,麦可抓住机会问:“你知不知道,镇里除了一中之外,还有其他的学校吗?”
袁丽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她的问题奇怪,但还是回答道:“没了,不过还有一所中专,就在咱们学校对面。”
麦可看到希望,非常高兴地对袁丽说“谢谢”。
“你问这个干什么?”袁丽问她。
麦可没有隐瞒,说她想找一个人,双手并用比划了一下,身高一米八左右,戴着方框眼镜,很瘦,年纪和她相仿,大概率在袁丽说的那所中专上学。
“你这么找就像大海捞针,”袁丽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在中专有认识的人,我抓他来问问。”
“好!”麦可用力点头。
袁丽带麦可到对面的中专门口,用保安室的内线电话打给了一个人。
不出五分钟,一个身材健硕的男生匆匆跑出来,看到她问:“袁丽,有什么事吗?”
袁丽先是没有理他,转头向麦可介绍:“这是张徐闻,我哥的朋友。”
麦可腼腆地跟张徐闻问了声好,又顾忌自己是有求于人,不太好让袁丽替她开口,便主动描述了一番周述的样子。
“请问你们学校有这个人吗?”
她可能说的声音太小,张徐闻没听清,反问道:“他叫什么来着?”
“周述。”麦可说。
说完,麦可不自觉仰起头,忐忑不安地等张徐闻说话。
然而还没等到她做好心理准备,张徐闻就否定了这个设想:“我们学校没这个人,没听说过。”
“不在他们学校,也不在我们学校,那这个人就不存在了呀,”袁丽也说,“麦可,你确定他是中学生吗?”
麦可说:“应该是的。”那天晚上在烤麦麸乐队的演唱会上,她亲眼看见周述手里拿着一本高中的教辅书。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先回去。
麦可到家的时候刚好遇到父亲从外面回来。父亲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说:“小麦,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麦可摇头,故作深沉地叹气,“我把一个人弄丢了。”
家里人都笑了起来,问她是谁。
“是我的朋友,”麦可认真地回答,“他送了我烤麦麸乐队演唱会的门票。”
“我听说这个乐队评价不高,”麦可的哥哥麦简客观理智地说,“说不定是他不想要才送你。”
“不是的!”麦可立马反驳。
她有些生气,觉得麦简在乱说,污蔑她在镇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第二天,麦可去学校,上课之前袁丽走到她跟前问:“你想找的那个人是叫周述吗?我同桌好像认识他。”
麦可立马抬起头,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长长的一条线。
袁丽把她的同桌徐行楷叫过来,让麦可再描述一遍周述的样子,徐行楷听完后,点点头说:“没错,就是他。”
“他在哪?”麦可急急地问。
“就在我们学校。”
徐行楷告诉她,一中有一个出了名的天才少年,读初中的时候就连跳两级,现在和他们同样的年纪,却已经在准备高考了。
“你想找的周述就是他吧?”徐行楷问,“不过我听说他性格很奇怪,经常找不到人,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操场吧。”
麦可跑到操场,上课铃恰好响了。
跑道边的香樟树底下坐着一个人,穿干净的蓝白相间的校服,白色运动鞋,戴方框眼镜,头发还是很乱。
听到脚步声,他合上书往这边看来,可能是认出了麦可,他顿了下,之后站了起来。
“你好,周述。”麦可对他笑了笑,“你今天过得好么?”
周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语气生硬地回答:“你好。”直接略过了麦可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麦可,”麦可强调,“你叫我麦可。”
周述安静了很久才说:“你好,麦可。”
在未知的时间和地点相遇本身就需要运气,与其说他们有缘,不如说是命运的馈赠。
“周六有烤麦麸乐队的演唱会。”麦可问,“周述,你去吗?”